将神明同凡人相提并论,这无疑是亵渎行为。
换做是日神,此时多半已经对凡人降下了惩罚。
可哪怕是赫菲斯诚实地当着神像的面忏悔了这件事。
正义女神依旧没有做出什么不悦回应。
乔恩(伪正义女神):我能做什么反应啊?惩罚我自己吗?
——多么善良、大度、宽容的女神啊!
赫菲斯的信仰因此越发虔诚了。
他这时已经是国王。
但他的心思完全不在国事上,童年的经历,使他对世界产生了一种疏离感,自己仿佛一直是个局外人,很难对别人产生感情,更别提负担一整个国家了。
他对这个国家无爱无恨,只是机缘巧合当了国王。
上位第一件事就是把大王子费特里任命为首席大臣,让他替自己去处理政事。
大王子费特里很无奈。
他坦然告知赫菲斯:“当初,我除了想要杀我父亲外,我还想除掉你。这样的我,你会放心吗?”
“我有什么不放心?”
赫菲斯无所谓地一笑,笃定地回复说:“除掉我?你做不到。”
大王子费特里凝视他的双眼,试图从中看出虚伪、猜疑和敌视。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也许不在乎。
也许是神之子的傲气。
赫菲斯其实一直都是个光明正大的人。
他的喜恶摆在明面上,只是以往从没人注意过。
大王子费特里叹了一口气:“是的,我做不到。”
这对堂兄弟达成了微妙的默契。
他们互相合作着处理朝政,让阿瓦罗尼亚没起什么波澜地就顺利完成了从旧王到新王的过度。
至此,赫菲斯的国王之路称得上一帆风顺。
可他依旧没办法快乐。
因为他永远得不到自己喜欢的人。
——那个叫做朱利安的……
——只存活在他记忆中的金发男孩。
大王子费特里也时不时想起伊莲安娜。
他身上的赘肉日渐减少,倒不是刻意减肥,而是曾经的怪物国王一死,他再也不用靠吃东西来缓解自身的紧张和压力了。
正常的饮食,加上每日的忙碌……
虽不至于一下子瘦成标准体型,可努努力的话,兴许再过上几个月,他就能找到一匹可以驮得动他的大马,体验一下策马扬鞭的感觉了。
——也许……
——到时候,我可以骑马去安东国探望她。
大王子费特里忍不住在心里想。
可他清楚地知道,那位坚强的公主再也不需要自己了。
安东国的王宫里……
伊莲安娜拉紧白色的披肩,裹紧了自己。
她站在门廊处,望向屋外的深夜。
尽管夜色黑得什么都看不见……
可她却仿佛看到了两国边界处的战场:
重伤垂死的士兵、愤怒的将士、绝望中呼喊的女人、哭嚎的孩童、被烈火焚烧的房屋,大把、大把的仇恨种子被播撒进了人们的心里,让人们从此日夜与暴力、疯狂、鲜血、死亡为伴。
“殿下。”一个侍女在她身后轻唤着。
伊莲安娜转过头,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陛下醒了,财务大臣刚好过来,那边……”侍女露出了一个为难的表情,欲言又止。
但伊莲安娜已然会意。
明明已经重病在床、奄奄一息,可安东王每天依旧能挣扎出一段清醒的时间来专门咒骂身边的人。
多数时间是骂伊莲安娜,偶尔会骂朝中大臣。
至于宫中侍从和奴隶,因为地位太过卑微,在安东王眼中,大抵就是椅子、凳子一类的家具,不值得费精力去骂,反而幸运地逃过一劫。
这位国王骂得非常脏。
别人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是‘人之将死,满嘴喷粪’。
所以,听到侍女的传话,伊莲安娜第一反应是皱眉。
但她对安东王早就没什么期待了,仅剩的些微父女情,也已经消磨殆尽。
此时的安东王对她而言,连陌生人都不如,哪怕被骂,也权当狗吠,这么一想,倒也不是不能容忍了。
这一次,也是财务大臣倒霉。
他进宫来向公主汇报今年的税收,以及前线粮草的一些问题,却恰逢安东王清醒,让奴隶抬出来转一转。
两人迎面碰上,安东王阴狠地咧开嘴:“瞧瞧,这是谁?狗艹的杂种……”
跟着安东王多年,这位年近五十的财务大臣有着丰富的唾面自干经验。
而且,往好处想!
起码现在安东王不能站起来,拔剑砍掉他的脑袋了,想来想去,只是挨挨骂也不算什么。
安东王对着骂不还口的财务大臣一通污言秽语地输出……
然后,伊莲安娜赶到了。
安东王抚掌大笑:“小贱人来救她的老姘头了!”
伊莲安娜面不改色:“父王脑子又不清醒,你们都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抬他回去休息。”
安东王当即收起脸上的笑容。
他阴狠又轻蔑地说:“我的婊子女儿,好大的威风!你以为那群朝臣真的在拥护你吗?呸!一个下贱的女人,他们只是利用你、玩弄你!像男人艹女人一样,脱了裤子甜言蜜语,提上裤子翻脸不认人!看着吧,等博蒙特退兵,等危机解除,你不会有好下场的,贱人。”
伊莲安娜依旧不理他,只对奴隶说:“你们听不到吗?快抬陛下回去休息。”
奴隶们终于战战兢兢地动了。
他们低着头,抬起安东王就要走……
“贱人!我希望你遭受烈火的焚烧!遭受烈火的焚烧!”安东王尖叫着。
伊莲安娜克制着升起的怒气。
财务大臣一脸衰样地走过来,关切地看向她:“殿下?”
“没什么。”
伊莲安娜深吸了一口气。
她顿了顿,等到自己的声音重新恢复平静和自制后,就反过来安慰这位大把年纪还要被骂的倒霉大臣:“您也别生他的气,他最近清醒的时间日渐减短,治疗师说坚持不了多久。所以,想点儿高兴的,我们应该都能活到在他坟前吐口水的那一天。”
财务大臣素来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微笑:“听起来会是非常高兴的一天。”
凯丝独自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
她静静地望着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二王子尤金, 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父亲……
在父亲临死的那个晚上。
年幼的她也是这样,默默守在旁边, 看着对方一点点儿咽气。
此时,室内只有她和二王子,连侍从和奴隶们都退到了屋外。
因为今天是他俩新婚的第一天。
婚礼仪式一切从简。
病重的二王子甚至没能从床上站起来。
凯丝在王后的带领下,一个人完成了婚礼的整套流程。
然后,她被送入二王子的寝宫,同二王子一起, 度过他们的‘新婚之夜’。
而之所以如此急迫完婚的原因……
一部分在于凯丝肚子里的孩子日渐长大, 总不能让其成为一个私生子;
而另一部分则在于……
前不久,六个治疗师会诊,郑重地为二王子下了一封病危通知。
这事儿对王后来说, 完全不出预料。
她早知道, 这个体弱多病的儿子活不久。
事实上,如果不是“儿子活不久”这事儿一直悬在心头。
她也不会胆大包天地鼓动儿媳去找四王子麦托斯‘借种’。
因为只有两人顺利完婚, 儿媳凯丝的肚子里有了(被大祭司断定为男的)‘王室血脉’。
二王子尤金的去世,才不至于让王后这边彻底没了指望。
好在神明眷顾,一切妥妥当当。
二王子虽说躺在床上,没能下地, 可好歹活着撑到了婚礼结束,该走的婚礼流程, (凯丝一个人)都走了, 任谁来都挑不出什么错儿。
王后暗自欣慰地松了一口气。
然后, 她对已经没什么利用价值的儿子尤金失去了兴趣, 干脆直接将麻烦又体弱的二王子转交给了新鲜出炉的儿媳凯丝照料,自己转身回寝宫休息去了。
凯丝对此倒也没什么不满。
订婚、怀孕、成婚, 她每一步都坚定地走在自己想走的道路上。
此时,二王子脸上已经没了什么血色。
但许是回光返照,半夜的时候,他骤然惊醒,抬头还望了望四周,口齿清晰地问:“这是哪?母后呢?”
凯丝平静地回答:“母后累了一天,已经去休息了。这是您的寝宫,今天是我们的新婚,殿下。”
二王子尤金愕然了几秒。
然后他露出一种无力、软弱,却又带着点儿恍然的目光,这个目光还缓缓移动到了她的肚子上:“新婚……凯丝,你,你怀孕了,是吗?”
凯丝并不惊奇。
在王后鼓动她,去找四王子麦托斯的时候,这位殿下虽然病重,却刚好就在两人身后的床上躺着……实在很难想象他当时的心情。
“是的,殿下。”凯丝轻轻地回答。
她在心里,悄悄分析着二王子可能会有的种种情绪波动,是愤怒、是痛苦、是悲伤,亦或者是无奈?
“给我一点儿水喝吧,凯丝,我喉咙干得很。”二王子尤金心平气和地说。
凯丝于是站起身,为他倒了杯水,还体贴地靠近,帮忙喂到了嘴里。
喝过水后,二王子尤金自言自语着说:“母后的速度果然一如既往地快!”
“你知道吗,凯丝?”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长的话:“我早该死了。我的身体从小就很糟糕,身体脆弱得可怜,有治疗师说我活不到十岁。我觉得,他说得是真话。”
“因为十岁之后的我,每时每刻都在忍受身体上的疼痛,那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疼痛,像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中的每一处器官都在逐渐地虚弱、死去、腐烂……”
“唉,我不能说母后的坏话,她生育了我、抚养了我、保护了我,无论她为了什么。”
“结果就是,我凭借这副破破烂烂的身体,成功活到了现在!这件事,母后居功至伟。”
“可活着太痛了,太痛了。”
“我无时无刻不需要服用罂粟汁来止痛,可那玩意儿让我浑身乏力、神志不清、浑浑噩噩。”
“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折磨。凯丝,你说,人活成这样,还有继续活下去的意义吗?”
“可我没办法死亡,母后需要我。”
“比起怜悯一个可怜的病人,诸神似乎更怜悯一个母亲。”
“无数次,我对神明虔诚祈祷,祈祷自己能尽快离开这个人世……”
“我不停祈祷,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然后,我仿佛听到了笑声。”
凯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也许是幻觉……我总有数不清的幻觉。”
二王子尤金喃喃地说:“好了,把窗帘拉上,母后,别让那些家伙看到我……”
——谁?
——别让谁看到?
凯丝下意识地看向窗户方向,什么都没有。
但她还是听话地站起来,先将窗帘拉好后,再回到床边。
“我能感觉到,他们已经在这房间里了。”二王子尤金突然小小声地说。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还有些含糊不清,可一直都没停下来的意思:“一直都是这样,母后不允许我离开,我就无法离开。母后不允许我死亡,我就无法死亡……凯丝,你在步我的后尘。怀孕、成婚、接下来是什么呢?她会左右你未来的人生。等等!”
二王子的声音突然提高,向是同人说话一般地喊道:“别过来,我应该还有时间……”
凯丝惊讶地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什么都没看到,不由困惑地唤了一声:“殿下?”
二王子尤金又停下来了。
他的目光迷离恍惚,望了望旁边,又望了望凯丝:“我其实早就死了。”
烛光渐渐昏暗。
天空中的星星也正慢慢暗淡下去。
二王子尤金突然攥住凯丝的手腕,身体剧烈颤抖着向后仰:“母后,你看啊!他向我俯下身子,他的舌头和嘴唇在动作……”
他摇晃着脑袋,松开了凯丝的手腕,两条麻秆一样的瘦长胳膊,开始在前方胡乱地挥舞:“不要碰我,不要碰我……赶走他,母后,别让他的指甲划过我的皮肤,别让他扯掉我的腿……走开!走开!不要抓我!走开!求你……别拿走我的眼球。啊,天还没亮吗?为什么这么黑?好冷,好冷……我要被撕裂了!我要被撕裂了,啊,这就是死亡吗?”
“这就是死亡吗?”
二王子尤金的脸扭曲着,双眼因惊恐而睁大。
这不太像是正常的死亡!
凯丝为此而感到不安和恐惧。
尽管她知道,人死的时候,确实有可能会出现幻觉。
可二王子尤金癫狂的动作和语言仍然带给了她巨大的压力,仿佛他遭遇了极大的迫害,仿佛屋内真的存在着什么可怕东西一般,令她不由自主地连连向后退去……
熬到第二天,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阳光照射进了房间,光明带给人以勇气。
凯丝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走到床边,先试探地摸了摸二王子已经冰冷僵硬的身体,然后,又掏出一面小镜子对准了他的口鼻,确认他已经彻底没有了呼吸。
最后,她俯下身子,合上了二王子犹带惊惧而睁大的眼睛,又用毛毯子将他盖住,吹熄已经燃了一夜的蜡烛,转身走出了门:“二王子,尤金殿下去世了。”
刚刚赶来的王后,面上一瞬间浮现出了茫然的表情。可下一刻,这种茫然的表情就昙花一现般地消失了。
事实上,她并不觉得悲伤,反而有一种压在心头多年的大石,终于落地了的轻松感。
——都结束了。
王后放松地想。
她的目光投向凯丝的肚子,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
——感谢神明,我还有新的开始。
凯丝不由自主地凝视王后唇边的浅笑,又在对方诧异看过来时,垂下了头。
她努力挤出几滴眼泪,做出一副悲伤恍惚的样子:“母后!”
王后顿时放下了心中升起的警惕,温和地劝慰起来:“别难过了,孩子,神明会保佑虔诚信徒的。”
说到这里,因为她们母子是秩序之神的信徒。
她就又笃定地补充了一句:“尤金一定已经回归秩序之神的身边了。”
凯丝轻轻点了点头。
接下来,报丧的信飞快地被送往军营。
那天的天气沉闷阴郁。
博蒙特国王在一片沉默中看完了信。
短短几年时间,他的四个儿子,死的居然就只剩下一个莱奥尼了。
偏偏莱奥尼还是所谓的神之子,是他最恨的黑夜女神的儿子。
博蒙特国王很难不怀疑这其中有什么猫腻。
然而,大王子萨诺斯的死亡纯粹自作自受;二王子尤金打小儿体弱多病,一副活不成的样子,死了好像也不稀奇;四王子麦托斯同奴隶军谈判,惨遭刺杀。
怎么看……
都只是意外,不像是有问题的样子。
但博蒙特国王就是怀疑。
这份怀疑毫无证据,且非常蛮不讲理。
具体思考过程就是:
——别的儿子都死了。
——为什么莱奥尼P事没有?
如果换做以前的博蒙特国王,哪怕有这样的想法也不会被人看出来。
可现在的博蒙特国王,尽管表面还能表现得不动声色……
可实际上,他每时每刻都备受煎熬,灵魂中蜜獾天天嚷嚷着要干干干,腹部没有被拔出的匕首,日复一日地被血肉包裹成巨大的瘤子,卡在身体中,让身体每分每秒都感受着一种异物感。
可以说,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已经使得这位国王的情绪渐渐失控。
于是,当二王子尤金的死讯传来后……
他毫无理由地迁怒了莱奥尼,以多次战斗都没能取得像样成果为理由,剥夺了莱奥尼的统兵权。
“过去的两年多, 你为他浴血征战,为他在战场上奋不顾身。”
西奥多恼怒地质问着:“但现在,他却要拿走你的军队, 拿走你统兵的权利。莱奥尼,你对此就没什么话可说吗?”
莱奥尼瞥了一眼过去,冷淡地问:“你想听我说什么?”
西奥多愤愤瞪了他一样:“别和我来这套,我想问,你现在的感觉如何?”
“还用问吗?我肯定不会欣喜若狂,高呼父王英明。”
莱奥尼勾起唇角, 毫无笑意, 却极讽刺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西奥多盯着自己手里的酒杯,久久,方才阴狠地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这些反复无常的凡人, 他们不配得到神明的帮助。”
然后,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既然你不再统兵,那我也要离开。”
“我才不要听下贱的凡人指挥, 如果谁敢命令我,我就把谁的脑袋揪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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