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不必我再多说,诸位也明白了。此人便是凶手,戴手套、穿水袖戏袍、还有今日着这件阔袖道袍,不提佩剑,都是出于同一个目的,那便是——以此遮掩他手部的异状。”
南宫不念微微点头:“原来如此。在下还在奇怪,往日封阁主见了魔教中人,恨不得杀之后快,怎么今日见了血溶渡者,却忽然变得通情达理起来了?原是担心动了武,打斗之时,双手不小心露出来,使得秘密泄露吗?”
他瞥向那名与唐小赢一同下山喝酒的少年,“再有,封阁主适才推出这弟子为唐小赢之死顶包,他哀求你时,拽了你袖子一下,你就忽然面露厌恶地甩开他,看来因由也是如此了。”
“封阁主,你的手为何会变作这副模样?是因为修炼了‘醉雪凝冰’吗?可这武功是正道功法,又并非魔教那些邪功,你的手怎会变得如此呢?”
封含清一言不发,眼底的暗潮看不分明。南宫不念的语气似是在真心求问,顿了顿又道:“哦,在下明白了。‘醉雪凝冰’是随醉雪刀问世的,本是一套刀法,寒气凛冽,而你没有醉雪刀,刀法被你练成了掌法,凡人一双手,如何能抵挡得了这般森寒之气?怪不得你这么急不可待地找醉雪刀。”
南宫不念正说着,不经意间扫到白千雪,见他眼眸低垂,面无表情,南宫不念却感觉得到,白千雪此时不会好受。他便不想再说了,站到一旁。
正派众人都盯着封含清,苦量禅师道:“封阁主,适才萧施主所言,是否为实?”
封含清迟滞片刻,微微扬首,忽地笑了笑,将负于身后的手缓缓放下。众人连忙看去,只见他双掌青紫一片,表面仿佛覆盖着一层冰冷的寒霜,向外透着阵阵寒气。
众人大惊失色,连连退后,与他的距离又拉远许多。封含清却极为平静,甚至有些终于卸去伪装后的释然,道:“罢了。早知你们是被密信骗上山时,我便已猜到是有人在设计我。”他看向花子蹊,“唐小赢之死,也是设计的一环,与我无关。他是我在鬼市交易来的杀手,素来最痛恨魔教之人,替我做了好些事,我杀他做什么?”顿了顿,又道,“萧姑娘所言为实,其他人,是我杀的。”
摘星阁众弟子震惊万分,邱寒睁大眼睛,望着封含清,难以置信地道:“师尊,真的是你?你……杀了葛师弟他们?平日你不是最疼葛师弟的吗?他死后你还很伤心,闭关了许久……”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不对了,却不忍说出口。萧云霓道:“封阁主那时闭关,一是因他手掌的异变发作;另一个原因,是方便抽身去万家庄吧。不止是万家庄那次,细想起来,我们去十方妙门时,封阁主也正在闭关,原因亦是如此。听闻封阁主自年少时就甚为勤勉,经常闭关参悟武学,想来都是因双掌之故,不能在人前显露,才假借闭关之名的吧。”
封含清坦然地点了点头,唇角微弯,不知是在叹息还是在笑:“原本我还在犹豫,要不要杀葛峰他们三个。这一犹豫便晃了神,被葛峰一剑划破衣袖。他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我只能杀他。”他停顿须臾,又道,“怪只怪他太会讨我欢心,在我闭关之时,亦时常随侍左右,无意中见过我这双手掌。在万家庄时,他又见这双寒掌,识破我的身份。我再喜欢他,也不能冒险留他性命了。”
南宫不念蓦然想起葛峰那张尤为惊恐、无法瞑目的遗容,他原以为那是畏惧死亡所致,却没有想到,竟是因葛峰在死前认出凶手是他的师尊,才会不敢相信、惊愕难掩。
殿内响起了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封含清的这番辩解,让人甚感遍体生寒。他扫视着正派众人,看到他们既震惊又显鄙夷的目光,似乎被刺痛了,道:“诸位同道,你们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如果你们中有人像我一样,见到‘醉雪凝冰’,会不想将它占为己有吗?”
人群中,有人暗暗思量、不置可否,但也有人正气凛然,道:“你这是什么话?江湖正道中人,无人会不对‘醉雪凝冰’动心,但那释念寺的住持明明都将秘籍借给你看了,是你贪欲太重,担心秘籍又被他人看到,为一己之私,竟灭了释念寺!你杀了对你有恩的住持,又为醉雪刀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甚至连自己的徒弟都杀,我们怎么可能和你一样?!”
封含清轻笑一声:“你们以为我想这样吗?修炼‘醉雪凝冰’,若无醉雪刀消弭寒气,手掌便会被寒气侵蚀,疼痛刺骨。我修炼此功十余年,久而久之,寒气日积月累,到了如今发作愈频,再不找到醉雪刀,我这双手就该废了。”他微微停顿,“所以,不是我想去杀人,是不得不如此。”
南宫不念实在听不下去了,道:“不得不如此?什么叫‘不得不如此’?你的一双手,难道比别人的命还金贵吗?再者,你也说了,寒气是‘日积月累’,你的手方会如此,那你因何不在初露端倪之时,就停止练功?你就是舍不得放弃,何必给自己找借口,装作一副无可奈何之态?”
封含清仿佛被他戳中痛处,脸微微抽动着:“我苦修多年,从一个功法泛泛的弟子做到摘星阁之主,看尽多少冷眼,历经多少磨难?要我放弃修炼,我宁愿去死!别人的命,只是……别人的命罢了。”
南宫不念道:“你真是无可救药。”
封含清笑了一声:“哈!你们都无比正直、毫无私心,那好啊……”他伸手一晃,手中多出一卷书册,“这就是‘醉雪凝冰’,我倒要看看,你们做的……是不是像说的这般高尚!”
众人的目光霎时都落到了秘籍上,南宫不念眉尖微拢,预感不对。封含清蓦然将那书册抛至半空,随即一掌击去,书脊被击散,片片书页在大殿上方翻飞,坠向人群。
寂静的大殿忽地如水般沸腾,有数人见秘籍散落,已按捺不住,纵身去抢。他们一动作,那些尚在犹豫的人也跟着去争夺,而自有人看不惯,要阻止他们,人群登时乱作一团。
苦量禅师道:“阿弥陀佛,诸位请静一静,莫要为此争抢。”
殿内乱糟糟,众人似乎都没听到他的话,抑或是听到了却不想听。苦量禅师只得纵身走至殿下,设法拿到秘籍书页,隔开争斗的人群。封含清轻蔑地笑了笑,见苦量禅师无暇顾及他,身影一闪,欲趁乱逃离此处,不想奔至门口,却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封含清皱眉,冷冷道:“你屡次阻我,再不让开,休怪为师不念师徒之情。”
白千雪道:“师尊,别再错下去了……”
封含清道:“凭你也配教训我!”他目色阴狠,运功于掌,一股寒气凛然而出。
第157章 姻缘消散
南宫不念一惊,在万家庄时,他与封含清对过一掌,反被对方击出了几丈远,知他这掌气厉害,白千雪恐难抵挡。他来不及多想,将周身残留的真气迅速运出,从一侧击向封含清的手腕。而白千雪也正与封含清掌力对击,三股力量相撞,登时发出一阵刺目的白光,响声如雷。
南宫不念真气本就起伏不定,这番对击之后,瞬时感到周身剧痛无比。他心知此时此地不能显露分毫,只能压抑着疼痛,倚靠在旁边的一根梁柱上。
头脑有一瞬空白,神志清明后,他忽见面前血色弥漫,而那些正派中人似乎被这情景震慑到,也不再去争抢秘籍了,殿内又是一片寂静。封含清倒在地上,一只手已经断掉了。
南宫不念微感惊讶,他适才虽是使出了全力,可因体内的主要经脉被锁,功力弱于从前。在万家庄时,封含清尚能一掌击退他,如今他虽与白千雪合力,但也不至于就能让封含清断腕。看来封含清的手,的确如他所言,因为无法用醉雪刀转移寒气,已经快废了。
白千雪身躯微僵,看向封含清,似乎也未想到会变成这样,道:“师尊,你的手……”
封含清厉声道:“别叫我师尊,谁是你师尊?!我的手,我的手……”他看着那只断掉的手,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手,如今连发掌都敌不过你们了!都是因为没有醉雪刀,醉雪刀……”
他抬起头,凌厉至极的目光扫向南宫不念:“你的身份,还需多言吗?南宫不念!”
此言一出,南宫不念周围的人尽皆躲了去。朱焰想要上前,楚临立刻将他拽住,这种时候跳出来,只会让场面变得更为混乱。只有花子蹊默默朝他走近了几步。
白千雪眼眸微颤:“师尊,他不是……”
封含清道:“你给我闭嘴!我曾与他交过手,会看不出他的功法?他不是魔教教主,真气怎会这般阴邪?!”他望向南宫不念,“写密信的人,就是你吧?”
南宫不念内息愈痛,尚未回答,又听封含清道:“你害我落得如此下场,以为你能安然离开摘星阁?诸位同修,醉雪刀就在南宫不念这邪魔手中,今日若让他离开,他日必定为祸天下!”
众人看向南宫不念,蠢蠢欲动,却见他神色不变,不知他身有伤势,皆是不敢妄动。封含清又道:“我都已将‘醉雪凝冰’交给你们了,只要有人能抓住南宫不念,得到醉雪刀,将来就能成就绝世神功,一统江湖。这样天赐的良机,你们竟然还在犹豫?一起上都不敢吗?!”
有人被他言语所激,已是亮了兵刃。南宫不念扫视着这些双虎视眈眈的眼睛,不禁发出了一阵轻笑,缓缓说道:“你们正道中人,还真是心志不改啊,三年前如此,如今亦是如此。无论己方做错了什么,都可以暂时作罢,联手对付我这个邪魔。”
人群中有声音道:“正道的事,正道自会解决,不需要你来施计插手!”
南宫不念道:“写信的人,不是我。封阁主自作孽,与我有何干系?我来这里,只为了带走一个人。”
白千雪抬眸望向他。看到他的目光,南宫不念忽觉心口一阵真气翻涌,痛得险些站不稳,忙伸手抓住花子蹊的手腕,“为了带走我这位兄长。”
花子蹊微蹙着眉。他的手腕被紧紧攥住,那不是简单的一搭,南宫不念借此将整个人的重心都移向了他。他感觉得到,南宫不念体内的真气在不断起伏,若非扶着自己,恐怕就要倒下了。花子蹊一惊,翻掌握住他的手腕,悄然将真气渡了过去。
白千雪瞥向他们握在一起的手,神色微凝。
又有人道:“你既不是为报复而来,让你们走也可以。但你要把醉雪刀留下,这本就是正派的兵刃,怎么能落入魔教手里?!”
借着花子蹊渡来的真气,南宫不念痛楚稍缓,道:“你们想让我将醉雪刀交给谁呢?”他看着面前的人,逐一问道,“交给你吗?交给你?还是给你?”
被他问到的人虽是不语,双目却隐隐放光,南宫不念笑道:“交出来,就免不了会又有一场厮杀,让本教主如何忍心?”
众人不平,吵嚷不断。苦量禅师道:“南宫教主既有此善心,不如将醉雪刀与收魂伞剑一并交出,贫僧愿当众毁之,以换江湖平静。”
殿内瞬时静了。南宫不念道:“收魂伞剑之所以威力巨大,乃是因伞内邪灵所致,邪灵若除,便与普通的伞无异。本教主复原醉雪刀,本就是为驱除邪灵,只差一部‘醉雪凝冰’,便可事成。诸位若将这秘籍交予我,待我驱除邪灵后,自当将醉雪刀毁之。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他说的都是实情,可在正派众人看来,他的意思就是既不肯交出醉雪刀,又要将“醉雪凝冰”拿走,怎会有人信他?大殿内当即又是一片咒骂之声。
南宫不念硬提着气息,道:“本教主字字肺腑,奈何诸位不肯相信。既然谈不拢,你们今日是要阻我离开了?那就不必耽搁了,尽管试试。不过,提醒诸位一件事,醉雪刀并未在本教主身上。本教主若是无法离开此处,那么,自有他人会毁掉醉雪刀。届时世上只剩我圣教的收魂伞剑,你们正道也就岌岌可危了。”
众人犹豫不决,皆看向苦量禅师,苦量禅师停滞片刻,道:“二位请吧。”
南宫不念道:“多谢。”对花子蹊低声道,“先走,唐小赢之事,日后再查。”
花子蹊微微点头,一挥掌,棺盖骤合,数缕血雾自他腰间所佩的弯刀中迸发,缠绕在棺椁上,如同绳索般,牵引着棺椁向前而行。
众人退向两侧,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南宫不念步出殿外,只听封含清仍在嘶吼着:“你们……你们放过他,他将来一定会灭了正道!你们会后悔的……”
南宫不念摇了摇头,离开了这纷乱的摘星阁。未走出多远,花子蹊驻足,道:“谁?出来。”
身后跳出一人,南宫不念一看,正是伪装成莽苍山派弟子的朱焰。花子蹊不知此节,以为他在跟踪,一缕血雾忽地浮至半空,朱焰忙道:“二当家,是我啊!”
南宫不念道:“我没事,和花兄先回赤练谷,你不必跟着我们。等这里的事情了结后,你再去先前那小镇一趟,找到那个乞儿,弄清楚他是否是受人指使,还有送他剑的道长,是不是释真。”他略想了想,又道,“再劳烦楚前辈,请他去盯着释真。”
朱焰应了,匆匆离开。真气仍在南宫不念经脉间浮动,他取出浮生镜,将自己变回原貌,缓缓吁了口气,感觉还是在原貌之下,身体更清慡些。花子蹊道:“你怎样了?”
南宫不念本想说:花兄你以后能不能别这么冲动?转头看到唐小赢的棺材,见花子蹊神色落寞,暗藏着几分哀伤,便摇头道:“无恙。不过……”他瞥向那棺材,觉得有些冒犯,心虚地问道,“花兄,对不住,我这样子赶不了路,可不可以……让我躺在那上面?”
见花子蹊并未犹豫就点了头,南宫不念松了口气,翻上那口棺材,直挺挺地躺在了棺材盖上,阖目调息。花子蹊担心山路颠簸,他再滚下来,便勾了勾手指,用几缕血雾缚住了他。
花子蹊拖着棺材下山,夜幕渐渐落下,一路遇到些樵夫猎户,见了这副情景,以为南宫不念是个死人,便如见到厉鬼运尸一般,张皇失措地避之不及。
行至距山脚下不远的荒野中时,南宫不念忽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步音,他微微睁开眸子,听到花子蹊冷冷道:“有人追过来了。”
南宫不念道:“是白千雪。”
花子蹊道:“你要如何?”
那步音愈来愈近,南宫不念的心绪好似张皱成一团的纸,他迟迟未发一言。花子蹊道:“你这次受伤,还是为他。不如我杀了他,你就不会再有牵挂了。”
南宫不念摇了摇头:“你去前面等我吧。”
花子蹊挥手解了缚在他身上的血雾,迟疑道:“你一个人,若有不测……”
南宫不念从棺材上翻下来:“不会。”
花子蹊不再多言,拖着棺材向前走去。南宫不念靠着一棵枯木,微侧过头,便见那抹白衣渐渐清晰,他连忙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白千雪脚步微顿,又快步走近他,看着他在月色之下有些苍白的侧颜,低声道:“南宫。”
南宫不念没有看他,静默片刻后,淡淡道:“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吗?送信的人不是我,伤及令师,非我所愿。”
白千雪忙道:“当然不是。”
南宫不念道:“那你要做什么?”
白千雪道:“南宫……对不起。”
南宫不念极浅地笑了一下:“蝶骨兰没有将我的话转告你吗?我与你两不相欠。这声‘对不起’,我承担不起。”
白千雪身躯轻颤,道:“何来两不相欠?南宫,我欠你太多……我不该将那本假‘醉雪凝冰’给你,更不该……在绝命崖底对你……”
南宫不念蓦然抬眸:“不要再提此事。”
白千雪止住话音,南宫不念吸了一口气:“到此为止吧。”
无论谁亏欠谁,都到此为止吧。南宫不念心内喃喃自语,只感与白千雪牵绊至今,他已太累了。他转身向前走去,刚迈出两步,一阵剧痛便袭上心口,他不觉顿住步子,一手捂着胸口,身躯似摇摇欲坠般。
白千雪微怔,随即忙扶住他,手指搭在他腕部,感受到那凌乱的脉息时,心内一惊,道:“怎会这样?南宫,你的伤……”
他忽然明白过来,在摘星阁的大殿内,南宫不念击了封含清一掌,原来在那时他自己也受了伤,才会急着脱身。
白千雪将灵流输向南宫不念手腕,声音微颤:“南宫,对不起,因我之故,你才会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