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没想火葬场啊(Alohomora)
- 类型:
- 作者:Alohomora
- 入库:03.11
冒牌货认真看了他一阵,收回视线。
冒牌货一只手护着他,单手按屏幕,费劲巴拉从手机里搜出“罗曼什语的元音与正字法”。
这是套完整的语言课,冒牌货把一整套全买下来,点开播放,当打发时间的背景音。
他们继续往车站走。
“我早就想问。”冒牌货说,“你是不是太压榨自己了?”
温絮白回过神,有些茫然:“什么?”
冒牌货把话照原样又重复一遍。
往行李箱里塞东西的时候,他看到温絮白的存折,也看到温絮白那些收入流水的原件。
对一个病人来说,这是不要命的工作量。
“你不该这么拼命,你不需要养两个人。”冒牌货说,“我一样可以挣钱——我觉得该是我来养。”
温絮白思索了一会儿,才笑了笑,慢慢地解释:“我是哥哥……”
“你是温絮白。”冒牌货说。
温絮白在这句话里微怔,连呼吸声也停了几秒。
“我要是早知道你的计划……”冒牌货说,“我就和你一起挣钱,一起拼命。”
“我跟你,咱们俩。”
冒牌货说:“一起逃亡。”
温絮白没有回应。
冒牌货不急着让他相信这件事。
今晚的雪不大,风不冷,路灯很亮。
既然温絮白很久都没出来过了,他就领着温絮白透透风。
冒牌货收紧手臂,把人护得更稳当,踩着地面上被灯光照亮的那一层雪,继续往前走。
……虽然这么说,他心里其实十分清楚。
温絮白把这个计划严格保密、从来不说,才是对的。
因为另一个裴陌不会这么做。
因为那是个贪婪无耻又懦弱无能的废物,就算温絮白说出了这个计划,得到的也只会是一堆劈头盖脸的质问、一堆不屑一顾的嘲讽。
温絮白十年的全部心血,会被揉烂了摔在地上,那是种更残忍的伤害……那些钱里的一部分,是十二岁的温絮白最喜欢的攀岩装备。
是被亲手封存了结,连最后的念想也不留的一场梦。
十二岁的温絮白,亲自去跟人家谈价格,不卑不亢地要求合理价位,要求签明文合同。
在训练室静坐了一整晚后,十二岁的温絮白,也最终答应了最后一个完全算得上是无理的要求。
——对方要他拿几块金牌当添头。
那些金牌的确不怎么值钱,只不过是代表荣誉,材料其实不特殊,只是洒了薄薄一层金粉。
那些装备是真的很值钱、很珍贵,有相当难找的限量版绝版,也有顶尖明星运动员的亲笔签名。
十二岁的温絮白把每件装备仔细打包,和金牌一起交出去,回到家就发起高烧。
高烧的少年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黑色的眼睛明净朗澈,没有任何水汽。
他这样睁着眼睛熬过去。
熬到能爬起来,倒水吞药,去看教人剪辑的付费网络课。
温絮白独自这样活过十年。
从没人见过温絮白掉泪。
那个深湖一样,什么遭遇都能吞下、什么情绪都能消化的人,怎么会落泪。
即使是临死前……被剧痛折磨得冷汗淋漓、一口接一口地吐血,等死亡降临的时候,也并不例外。
温絮白躺在地上,到最后也始终微微张着眼睛。
那双眼睛从清透澄澈变得涣散,依旧没有水汽,生理性的都没有。
——那像是一棵树的抵死反抗。
倘若命运要他枯萎,那么他自行干涸。
想清楚这些,冒牌货开始懊悔自己说错了话。
温絮白用这十年独自准备逃亡,他现在来说这种轻飘飘的话,既不够尊重温絮白,又不够尊重那十年。
“对不起。”冒牌货低声说,“我是想说——”
他忽然刹住话头。
冒牌货踉跄了下,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在附近找到长椅,用袖子扫干净落雪,把温絮白抱过去放下。
他心惊胆战,用身体阻挡风雪,把手小心地递过去,慢慢揭开那个眼罩。
他的手掌覆住滚热湿气。
“……对不起。”冒牌货立时慌得喉咙哑透,“对不起,对不起。”
“别难过了,别哭,我说错了话。”冒牌货慌张地用袖子替他擦泪,“我不过脑子胡言乱语,你不要听……”
温絮白靠在长椅上,枕着他的手微微摇头。
“我没有……没关系,我很好。”
温絮白安抚地按住他的手臂,轻声回答他:“我没有难过。我很好,小陌,我只是——”
说这话的时候,温絮白仍然闭着眼,有那么几秒,他的胸腔脱力悸颤,几乎被疼痛逼得昏厥过去。
温絮白并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他考虑逃亡计划时,从没设想过会有人抱起他连夜就跑。
也从没想过……有人会对他说,一起挣钱,一起拼命。
一起逃亡。
从没有过什么人,对温絮白说过这种话。
这些极为陌生的体验,带来更加陌生的、极清晰鲜明的疼痛。
像是把泛着寒气的利刃,在温絮白的世界割开一个从未有过的口子。
有什么东西涌出来。
有什么极为汹涌,极为沉重和深邃,能将一个人的生机吞噬殆尽的情绪……从这个口子里涌出来。
轰鸣咆哮着大肆倾泻,将他措手不及地淹没。
温絮白有些紧张,慢慢出声更正:“我……在难过。”
二十二岁的温絮白也不会说谎,他发现自己在伤心、在难过,这个发现让他本能生出紧张。
温絮白第一次有这种体验,他甚至难得回忆起记忆里的方法,攥起手掌,脊背稍向后靠,数着心跳屏住呼吸。
他用记忆里少时蓄积力量的方法,尽力凝聚心神,想要防备什么即将袭来的后果。
……可在他的面前,只有雪和人影。
很舒服的、轻盈飘落的雪,和陪他一起逃亡的人影。
没什么值得防备。
没有伤害匿在阴影里,随时蛰伏着等待扑食,不需要他把自己变成一棵没有感觉的树。
于是那种疼痛穿过经年,肆虐着将他持续豁开。
温絮白终于忍不住伸出手,那只手刚一伸出来,就被另一只手紧紧握住。
冒牌货死死抱住他。
“我在难过……”
温絮白伏在人影的肩上,有点茫然地轻声说:“有一天,我卖掉了我的金牌。”
那场难过, 来时悄然安静,离开得也叫人觉察不到。
在冒牌货把二十二岁的温絮白背去车站,他们坐上最后一辆离开的大巴车后, 一切就仿佛回归原位。
温絮白的计划极为完整和周密。
每段路怎么走、怎么利用时间差避开裴家的监视, 全被他考虑周祥, 找不出半点疏漏。
他们在深夜登上火车, 在摇晃的车厢里看见日出, 明亮到晃眼的太阳把云层破开。
唯一的细微出入,也只是冒牌货执意出钱,把车厢升成了高级卧铺包厢——没什么打扰, 很安静的双人间。
温絮白靠坐在床上,披着冒牌货的外套, 察觉到人影,就将视线由窗外收回。
他的眼睛的确已经好多了,不需要再戴眼罩, 能重新看清东西。
“我知道。”冒牌货兑好了温水, 把数好的药递给他, “你批评吧,我乱花钱。”
温絮白微怔, 清俊眉宇透出点无奈笑影,轻声说:“是太贵了。”
照温絮白原本的计划, 这段路要是他自己出逃, 就买硬座。如果是两个人一起, 加些钱再买成硬卧, 也已经完全足够。
可他也只这样说了一句, 就用水将那一把药片送下去。
冒牌货等了半天,有些不解:“就完了?”
“就完了。”温絮白点头, 他把手放在眼前的人发顶,慢慢揉了揉,“谢谢你,小陌。”
温絮白说:“我从没坐过这种车,很舒服,谢谢你请我坐。”
他的语气认真坦诚,没有任何窘迫,完全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局促不安的事。
就像后来的那个温絮白……被困在别墅的二楼不见天日的方寸,依然有条不紊地安排生活。
——挣来一笔钱,温絮白就去买期待很久的、听说非常有效的专业复健训练仪。
——挣来一点钱,温絮白就去买期待很久的花种子,找一点陶土掺水做花盆。
这样的一个人,被流言蜚语肆意中伤,被好事者戳着脊梁说是裴陌的“累赘”、“枷锁”……说成是勒着裴陌喉咙的一根寄生藤。
冒牌货垂着头,借阴影掩饰,压去眼底冷色。
因为带温絮白逃跑更重要,他还没来得及处理这件事,但他早晚会处理:“你不要这样……老是对我说谢。”
“我也会打工,也会挣钱。”冒牌货说,“挣得未必比你少。”
温絮白十分相信,坐端正了点头,给他鼓掌。
“……”冒牌货偶尔也叫这人气得磨牙,过去捉他痒。
温絮白其实怕痒,笑得几乎有些坐不稳,很好脾气地认输:“好了,好了,我知道。”
温絮白缓过一点头晕,轻声说:“……我知道。”
等白雾散去,他发现自己正被抱着。
因为实在没有力气,所以温絮白也并没有强撑着坐起来,靠着他抬起头:“小陌。”
温絮白问:“你真的不想留学了吗?”
冒牌货听见这件事,就恨不得杀了那个畜生:“不想,用不着。”
温絮白不把这当成是赌气,认真点头,眼里继续显出思索:“那么……你要不要考虑,做点生意?”
留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是不小的一笔钱,这笔钱本来就是温絮白攒下来,要给裴陌用的。
在温絮白的想法里,他十二岁后就生活在裴家,衣食住行一应花销,不论婚约是否延续,都理当返还给裴陌。
“你很有天赋,不该浪费。”温絮白说,“可以去试一试做生意。慢慢积累,说不定会由小做大。”
冒牌货蹙了蹙眉,他握住温絮白的手,正在测这人的心率,一时忘了别的事:“嗯。”
温絮白就当他答应,欣然放松下来,笑了笑:“那就好。”
“好什么?”冒牌货根本没细听,皱着眉问,“你的心率不稳,是不是难受?”
温絮白摇了摇头。
他大概有预感,无法说清来由,但随着火车远行,这种预感越发清晰:“小陌,我在下站下车好吗?”
冒牌货原本也无所谓在什么地方下车,正要答应,背后蓦地窜起刺骨冰冷。
这种冰冷扎进他的喉咙。
“……你?”他扶着温絮白,绕到这人面前,“还是我们?”
“我。”温絮白说,“你还要继续走,走远一些,等……事情过去,再回来。”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替我去瑞士,马特洪峰。”温絮白取出一张照片,交到他手里。
这是张从未展现于人前的照片,照片里的温絮白十一岁,跨年龄段参加少年攀岩锦标赛,拿到三金一银。
照片极富动感,抓拍于登顶之前。
少年温絮白单手钉住最高支点,在无人触及的高度稳住身体,甩松被汗水沁湿的额发,回身向下望。
自由得像只展翅高飞的鹤。
……那晚之后,温絮白没有再提过这件事。
他现在靠着车厢壁,看窗外闪过的景色和灿烂的金色阳光,声音变得有些轻:“我很想去看看。”
冒牌货扶着他的手臂,隐去心惊肉跳的悸颤:“为什么不自己去?”
温絮白也回答不出,他只是有这样隐约的感觉……他被绑在了什么地方。
走得越远,离自由越近,这种感觉就越明显。
他被无数细密的丝线勒着,不准他挣脱,不准他出走,这些线看不见摸不着,勒进他的血肉和心脏。
这些细线指控他、审讯他、剖离和分割他,日夜不休,夺去他身体里的力气。
二十二岁的温絮白,尚且并不能完全弄清楚,它们从何而来。
“为什么你不自己跟我去?”在他眼前的人影分明吓坏了,还要尽力压制颤抖,怕把他攥伤,“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我带你走——你是不是怕走不动?”拉住他的那只手在发抖,尽力将他向反方向引,“走不动没关系,我一路都能背着你……”
温絮白的膝上多了重量。
陪他逃亡的人抱住他的膝盖,不肯松手放开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那种剧烈的悸颤下,有涌出来的滚热湿意,同样烫进血肉。
于是温絮白彻底改变主意:“……好。”
“好。”温絮白说,“小陌,有劳你背我。”
冒牌货抬头盯着他,因为脸色实在太差,看起来仿佛极凶狠,起伏不定的胸口却将心绪暴露无遗:“当然。”
他沉默了片刻,又低声说:“但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感觉不太好……”
温絮白摸了摸他的头发,笑着摇头。
这一刻那种鲜明的神色又出现,生动鲜活的温絮白,活动手臂舒展肩膀,连笑也轻松。
“还好。”温絮白慢慢抻了个懒腰,思索良久,得出结论,“感觉很好。”
他改变了主意,另一种选择更冒险、代价更大,但感觉更好。
他自愿这么做。
温絮白说:“感觉很好,我不算太重。”
火车停在下一站。
冒牌货把温絮白背下站台,拎着行李,去找下一趟火车的月台。
温絮白的身体无法乘坐飞机,他们要先坐火车去满洲里,然后转道莫斯科。
在莫斯科,就能找到直达欧洲各大城市的火车。他准备选择一辆最舒适、风景最好的,带温絮白去瑞士。
前往满洲里的火车上,温絮白的身体几乎是可见的在衰弱。
火车第一次停靠,温絮白还能被冒牌货扶着坐起来,看一看外面的景色。
第二次,温絮白已经不太清醒,要睁开眼睛辨认很久,才能冲冒牌货露出很轻的笑。
第三次停靠,下火车转新站台,温絮白伏在冒牌货的背上。
他已经无力再睁眼,看一看北国的银装素裹。
“……重不重?”温絮白闭着眼,轻声问,“还能背得动吗?”
“能。”冒牌货说,“这儿很漂亮,该给你拍几张照。”
温絮白笑了笑,他能想象——在做这个出逃计划的时候,温絮白就无数次查看过沿途的照片,他能想象出这里有多漂亮。
“记得检查护照。”温絮白提醒他,“国际列车……检票口不在一起,小心走错。”
这个之前还说要提前下车的人,现在反而变得非常认真,每个环节都从记忆里翻出,检查得一丝不苟。
冒牌货的动作却越来越慢,他背着温絮白,在穿梭的人流中站住。
他这样一动不动地站了一阵。
“是不是。”冒牌货低声问,“我们现在折返,买反方向的车票,你就能好起来?”
温絮白怔了怔,没有立刻回答。
……于是他就知道了答案。
“我们不去莫斯科。”冒牌货背着背上的人,大步往回走,“先往回走,只走两站……只走一站。”
他太蠢了。
他低估了温絮白想要离开的决心。
这个人一旦决定了要走,甚至比他都更坚定、更坦然,温絮白在上一列火车上,一定就已经有所察觉。
但只是很简单的抉择,温絮白就决定了继续跟他走。
冒牌货背着温絮白向回折返。
背上的人已经既睁不开眼睛、也无法说话了,只有很微弱的呼吸和心跳,慢慢彰显生命的继续。
冒牌货冲到售票窗口,买了最近一趟返回的火车,踩着即将发车的哨声冲上去。
他紧紧抱着温絮白,等窗外的雪原冰盖变薄,也等到怀里的人慢慢恢复一点力气,摸索着把手抬起来,安抚地触碰他的脸。
“小陌。”温絮白轻声说,“对——”
“没有对不起,不是你对不起。”冒牌货打断他的话,“睡觉,什么都不用管,好好的睡一觉。”
冒牌货说:“有地方没处理好,我去处理,你放心。”
温絮白听不懂他的话,但很相信他:“好。”
“我知道,你想去瑞士。”冒牌货把他向怀里抱,低头问,“还是很难过……是不是?”
“你放心。”冒牌货说,“金牌我也给你找回来。”
“每块都找回来,还有登山装备,等你有力气了,就给我列张单子,我重新给你配齐。”
“我们全带上,这是不是要准备一段时间?”
冒牌货一刻不停地说着:“所以你得等我一段时间,我回去处理。”
“我们去最近的医院,你一边调理身体,一边等我……”冒牌货用力收拢手臂,“你要等我,知道吗?”
他一直等到温絮白点头,等到温絮白安抚着碰触他,让他把手翻过来,在他手心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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