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去拿去,白给的随便拿!”
耿九尘抢过尘缘镜,不假思索地咬破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落在镜面上。
原本黯淡无光的黄铜镜面忽地亮了起来,如水镜泛起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从模糊到清晰,一张鬓含风霜,眉目酷利的俊颜展现在两人面前。
看着这张已然有些陌生的面容,耿九尘忽地感觉心尖抽痛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去抚摸那鬓边白霜。
“他怎么就这么老了呢?”
“我记得,他分明比我小的……”
“你都死了十八年了,他要是还不老,那就成精了……”
秦广王鄙夷地白了他一眼,随手从他身上收去功德,打开功德簿记录。
“不过他也算是个人精了……咦?有些不对……他这不是第一次……这是……第一百次?!”
这下不止是秦广王,整个地府都震动了。
耿九尘心情极为复杂地看着面前的记载。
脑中的楚逸时而是初见时腼腆清隽的少年模样,时而是十八年后白发苍苍杀气腾腾的煞神模样。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导致整个世界变了样,历史……早已不是他原本应该经历的那段历史。
百世轮回,怎么会有人坚持反反复复只为了阻止那一刻?
明知不可为而为,明知百死而不悔。
那种煎熬,他一个文弱书生,那个被他救下时只知道哭兮兮的小哭包,是怎么挺下来的?
楚逸本就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文曲星下凡,才华盖世无双,可偏偏生于乱世之中。
是时天下大乱,大安朝为北夷攻破都城,上自君王,下至朝臣,被虏至北国为奴,唯有七皇子逃出京城,渡江称帝,定都于江南,史称南安,自此江北千万百姓,大好河山,落入北夷之手。
北夷本是塞北蛮族的一支,长于草原,生性如狼,原本打着南下劫掠一番的念头,纠集了数十部落突袭,却不想安朝军政糜烂,将不知兵,竟如摧枯拉朽般攻破京城,打下了半壁江山之后,却因分赃不均而生了内乱,各自为政,成立了东燕和北周两国,加上长悬南疆的西渝,四国之局僵持百年,方被东燕名将所破。
楚逸生于青州名门,祖上曾任安朝礼部尚书,文名远播,然而在北安京都城破之时,楚尚书随安帝被俘,死于北国,楚家子孙则隐于青州,正处于东燕境内。
东燕国主久慕中原文化,意图改革,对境内名门望族多加安抚,许以高官厚禄,倒也收拢了不少人心。楚家也因此分裂两派,楚逸之父因不肯出仕东燕而死于非命,导致楚逸母子沦落乡野,若不是耿九尘相救,早已不知埋骨何处。
耿九尘本不过一介村夫,唯独天生神力,于乱世中得了奇遇,救下楚逸母子后,因东燕官吏横征暴敛,欺凌百姓,索性揭竿而起,自封为青州王,短短半年内聚集十余万兵马,横扫青州境内,竟无人能敌。
楚逸从给他打杂的文书到出谋划策的军师,也不过用了一年时间,两人一文一武配合得天衣无缝,拿下了江北五州之地后,便起了南归安朝之心。
只是谁也没想到,楚逸南下联络之时,耿九尘却被身边的亲信偷袭身死,青州军一夜之间溃败,楚逸不得不留在南安,成为南安一代文人宗师,官至一品,留下无数激荡人心的诗词曲赋,可谓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这本是文曲星楚逸应该走的路,可耿九尘魂归地府十八载,才发现他重生了。
还重生了不止一回。
星君历劫,本就当生于劫难,长于磨难。
正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楚逸少时家破人亡,青年时众叛亲离,成名后又屡遭排挤贬斥,所有遭遇都是为了成就他的一世文名。
其中也包括耿九尘的出现和身死。
只是耿九尘没想到,他临死之前,看到楚逸匆匆赶回来时,一时心软,不光是把属于他的文心给了他,连带着自己私藏下的武神将胆也给了他,本意是护他周全,却没想到他借势而起,彻底颠覆了原本的历史线。
他带着十几人就纵马杀入敌营,一剑斩了那叛徒的首级带回南安,上书献计献策只求北伐报仇。
然而南安君臣自以为有长江天堑,耽于享乐,沉迷在富庶的江南之地,根本不思北伐,将他的一番心血都压在了箱底,任他东奔西走数十年,至死不见北伐。
或许因他执念太深,又身怀重宝,死后居然再次重生。
起初,他的执念是未能及时救回耿九尘,一次次重来后,发现命数如此,便开始着意复仇。
他做过南安的官,也做过东燕的官,甚至还有一世做了北周的宰相,从文臣到武将,从乞丐到和尚,几乎所有能做的事他都做了个遍,目标却始终未变过。
百世轮回,也不知吃了多少苦,他终于在这一世,灭了东燕北周,收了南安西渝,一统天下。
只是由始至终,他是青州王麾下军师,所有的功劳,尽归那位死了的青州王,甚至在一统天下后,仍沿用耿九尘当初随口起的名号,定国号为青,尊昔日的青州王耿九尘为帝。
人都以为楚逸对青州王忠心耿耿,因他暴毙而一夜白头,却不知这是他百世轮回中无数次死亡煎熬所致。
就连耿九尘这般历经三千界,早已看淡世情之人,看到他这一次次死而复生反复经历痛苦之事的过程,也不觉心惊肉跳,最后终究心软了下来。
“何苦呢?何必呢?”
“星君不肯归位,星轨脱辙,星象乱则天下乱……你干得好事!”
秦广王越看越是头疼,“要拨乱反正,怕是得从他第一世入手……耿九,你自己挖的坑,自己回去填了吧!”
“什么?要我回去?”
耿九尘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快,“我好容易完成任务偷得闲来,还要我去那乱世受苦,不干!”
“你得了楚逸的百世功德,帝王龙气,已跳出轮回,我是奈何不得你。”
秦广王叹了口气,指指尘缘镜。
“你若不去,就由得他沉沦无间,永世轮回不得解脱……”
耿九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正好对上镜中的那双眼。
幽深,暗沉,仿佛没有一丝希望。
哪怕坐拥天下,哪怕万人敬仰,始终不得开颜一笑。
倒霉孩子,可怜孩子……
“去……”
谁让他心软呢?
“呸呸呸!”
耿九尘吐出嘴里的草根,苦涩的滋味已顺着喉咙入腹,却丝毫不能缓解腹中的饥饿感,反而因为这一点点滋味而引得馋虫作乱,在腹中翻江倒海地打雷。
回来的,真不是时候啊!
秦广王非说要治好楚逸的变态……不,变异,就必须从根源开始,找到最开始引起他变化的原因,才能解决问题。
最开始……是他们初见的时候?
那时,他还叫耿九,不过是个乡野村夫,空有一身力气,也不过是忙时耕种,闲时打猎。直到收留了楚逸,起兵之后,才托他给起了个大号耿霆,字九尘。楚逸本想让他用的是辰字,意为九天之辰,可他自觉出身泥土,倒不如用个尘字更贴切。
如今的耿九愁得直挠头。
楚逸这会儿才刚丧父,孤儿寡母被大伯陷害,不但被夺去家产,还被判徒刑流放,结果路上遭遇山匪打劫,险些丢了性命,最后被上山打猎的耿九救下,才开始这辈子的悲催成长之路。
若是开头就错了,那是因为救得早了?这孩子被虐的不够?还是因为救得晚了,已经被虐得改了性情?
管他的,反正这次回来,他已下定决心,不管什么任务什么星劫,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要护得那孩子周周全全,再不受那百世之苦。
你赠我一世江山,我还你一生欢颜。
山东多响马,逢山必有匪。
早在隋唐年间这边的山贼土匪就多如牛毛,还多数是活不下去的流民和失了土地的农民。
也有些地方,平时是民,灾时是匪,为得无非都是一口吃食。
圣人都说过,仓廪足而知礼仪。
活不下去的时候,能守住底线的人,太难了。
所以耿九尘一开始的打算,是种田,结果发现乱世之中,你多收了三五斗的结果,可能比灾荒欠收还要糟糕。
这会儿的发家致富,犹如幼儿抱金过市,岂得善终?
原本的任务里他送个金手指就可以走人,作为一个活不过三章的炮灰,自然可以随心所欲地作死。
可现在他不想死了,还想让那孩子安稳一世,这开局就不得不好生打算了。
于是,不等山匪去打劫楚逸母子,耿九尘就先去打劫了山匪。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
没念完台词的山匪张大山看着脖子上架着的刀,两腿哆哆嗦嗦地,噗通一声就给耿九尘跪下了。
“大爷饶命啊!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六个月的小娃儿,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才出来打劫……有眼无珠冒犯你老人家,你大人有大量,就把小的当个屁给放了吧!”
“放是不能放的。”
耿九尘打量了一下这帮子山匪,疑惑地发现,并不曾看到当初险些虐杀了小楚母子的那人,面前这帮穿得破破烂烂、手持木棍锄头的家伙,像打秋风多过打劫。
“带我去见你们老大,我只追首恶,不杀小贼。”
“啊……”张大山彻底没了指望,耷拉下脑袋,瓮声瓮气地说道:“这山里我就是老大,大爷你要杀要剐冲我一人就行,只要留下我家孤儿寡母的性命……”
“你是老大?就你?”
耿九尘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再问过几个憨头傻脑的“山匪”,也没见到一个眼熟的,终于明白过来。
这年头,连山匪都有抢着冒充的,可见所谓名门世家里的水有多深多脏。
“拿去买点粮,给我养好了山上的崽子们,等我回头来找你们!”
丢了个钱袋给张大山,耿九尘收起刀转身就跑,速度之快,看的张大山眼都直了。
“俺滴娘呃,俺这是劫了个什么神仙啊!”
耿九尘头一次后悔没先弄匹马来,结果不得不靠着两条腿赶路。
按理说楚逸母子今日被判流放,到下午才能路过金鸡岭被打劫,晚上他打猎路过山神庙时正巧救下了他们,饶是如此他们母子也吃了不少苦头。所以他才想着先收拾了山匪,正好接他们上山,再从长计议。
可没想到,原来从这时就已经出了问题。
真劫匪不过是快要饿死的山民,假劫匪却是要置人于死地的骨血至亲。
难怪后来小楚对本家毫不留情,祸根早就埋在相遇之前,偏偏还得他来背这口黑锅。
耿九尘一边吐槽一边朝城门口走去,上了官道后,人多车多,再不能似先前那般毫无顾忌地一路狂奔,就算心急如焚也只能一步步地走,顶多能腾出点空儿来观察周围的情况。
东燕已占据江北十六州数十年,数下来也有两三代人,因北燕皇帝推行汉化政策,城里城外的百姓衣着倒是与大安无异,只是一个个畏缩萎靡的姿势,麻木冷漠的神态,犹如牵线木偶般的动作,让人怎么看着都不舒服。
城门口的守卫对马车一律放行,对寻常百姓却搜捡的极为严格,连装菜的背篓都翻得乱七八糟,不时有幼儿被吓得哇哇大哭,或是被抢了东西抵作入城费的百姓苦苦求饶……
已经来过一次的耿九尘自然知道这年头百姓的不易,尤其在东燕北周,国破家亡的汉人生活在最底层,而平民比奴仆活得还要艰难。
奴仆好歹有主人护着,平民却要承担所有的赋税徭役,哪怕丰收都要被刮净地皮,留不下半点口粮。
所以上一次他来了没多久就带人揭竿而起,夺了粮仓抢了大户招兵买马。
本就是泥腿子出身,不畏豪强,所以很快打开了局面,也埋下了杀机。
那些被他“收服”的人,表面上将他吹捧上天,可实际上却恨到了骨子里,瞅准机会就背后捅刀要置他于死地。楚逸后来防了又防,却永远无法改变他的死局,才不得不走上复仇之路。
这个死局,本就只有他自己能破。
不作死,就不会死。
耿九尘从城门外的凉茶铺一口气灌了两大碗凉茶下去,总算看到了两个差役押着一队衣衫褴褛的老老少少从西门出来,哭哭啼啼地顺着官道朝西山走去。
看了一遍又一遍,里面完全没有那个熟悉的人。
耿九尘傻眼了。
人说蝴蝶翅膀一扇,引万里雷霆。
楚逸为他轮回颠覆百世,早已将这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哪怕他这次从头来过,一切也完全超出了他的记忆和原本的剧情轨道。
可现在,该去哪里找人?
一不做、二不休!
耿九尘劫了土匪之后,又劫了官差。
官差比土匪的骨头还软,耿九尘策马过去,一把扯过正在抽人的官差手中的鞭子,将他抡起来摔晕之后,其他人就立刻跪了一地。
“大爷饶命!我们这都是要押送去北固的犯人和家眷,都是些穷鬼,实在出不起孝敬啊!”
“谁要你的孝敬了!”
耿九尘有些无语,他长着这张脸分明也算得上俊朗帅气,可怎么走到哪里都被人当成缺钱的穷鬼。
“楚家的人呢?不是判了徒刑?”
“又是楚家的?!”
那些看到他救下犯人痛打官差时,脸上露出几许希望的流犯,已听到他问起楚家的人,顿时都变了脸色,甚至有人窃窃私语不休。
“看他这模样,莫非是来寻仇的?”
“楚家那天煞星,克父克母,沾上点边就倒霉,竟是连我们也跟着受累么?”
耿九尘耳目何等灵光,哪怕那两个妇人已压低了声音,还是被他听得一清二楚,立刻皱起了眉头。
“什么天煞星,说谁呢?谁克父克母了?”
那妇人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问,吓得一个哆嗦,战战兢兢地答道:“就……就是楚……楚家十一郎……”
“十一郎?他人呢?在哪?”
耿九尘没想到歪打正着,还真找到了线索。
被他拎在手里跟玩偶似的差役差点被晃得吐了出来,“大……大侠饶命!楚家母子原本是被判了徒刑,后来上官怕他们体弱死在路上,就发配去了教坊……谁知那楚家娘子当场就撞死在辕门,十一郎又是个痴傻的,教坊不愿要,就卖去了清风楼……”
“清风楼?”耿九尘隐隐有种极为不妙的感觉,“十一郎分明是个才子,怎地会成了傻子?你骗我?”
“小的不敢!”
差役差点就哭了,这位完全不知道他手劲有多大的吗?
“十一郎原本是个才子,可半年前落水发烧,不但把自个儿烧成了个傻子,还连累了楚家老爷出事,这才落了个天煞星的名头。大侠若是不信,随便去城中找个人一问便知。”
耿九尘回头扫了眼众人,见那些人生怕他追问,都如小鸡叨米般跟着点头。
“好吧,那现在告诉我,清风楼在哪?干什么的?”
“在……在南城……是……是南城最有名的花楼……小倌馆……”
“什么?!”
耿九尘挖了挖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
“小倌馆?这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大侠许是不曾去过烟花之地,故而有所不知。”
差役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他一番,单看这位的穿着打扮,跟地里刨食的乡野村夫没什么区别,可那出奇俊挺的五官却丝毫不逊于城中世族,而他身上的霸气和举重若轻的神力,则是他生平未见,哪里敢有半分怠慢。
“清风楼是燕将军来济州后才有的,虽然只开了一年,已然令城中文人趋之若鹜……”
“燕将军?燕西昭?”
耿九尘想骂脏话,更改剧情的人肯定跟楚逸有仇。
无论是被宰了N次的燕西昭,和那些曾被楚逸压得无法翻身的文人,只怕都想要在他最落魄无助的时候去踩上一脚。
“艹!哪个王八蛋又乱改了剧情!”
耿九尘丢下这群人,直奔清风楼,简直想再下地府揪出秦广王来锤成肉饼。
说好的让他回到最初从头开始,怎么就让好端端一个文曲星变成了傻子还被卖进了小倌馆?
这是想要他的命啊!
只是好端端的文曲星,怎么就傻了呢?
北春花,南清风。
这么多年,三千世界走过,耿九尘去过不知多少地方,什么样的场合没见识过,三教九流,他也几乎体验了个遍。
可偏偏这一世一来就是个泥腿子,后来虽然占地为王被封了将军,却因“沉迷”军务无心他顾,城中这些声色场所别说去,连听都未曾听过。
相似小说推荐
-
重生之十八线艺人翻身记(南楼信) [穿越重生] 《重生之十八线艺人翻身记》全集 作者:南楼信【完结】晋江VIP2017-08-16完结总书评数:1474 当前被...
-
国师总想洗白自己(顾盼笙歌) [穿越重生] 《国师总想洗白自己(快穿)》全集 作者:顾盼笙歌【完结】晋江VIP2018-02-03完结总书评数:316 当前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