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那处杂耍班子的周围也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里面不时传来阵阵哄笑和叫好,显然表演很精彩。
兰奕欢被兰奕臻抱着,站在人群的外围,眼看旁边有一对夫妻,也领着两个小孩子在那踮着脚张望。
两个小孩什么也看不着,挤在大人的腿间,急的直蹦高。
那位父亲笑着将自己手里牵着的孩子举起来,让他跨坐在了自己的脖颈上,说道:“这下就看清楚了吧!”
旁边的母亲也把另一个更小的孩子抱了起来,往上一举,竟同样也把他举到了脖子上坐着,和哥哥一起看表演。
这妇人看着瘦弱,没想到力气居然很大,兰奕欢有点惊讶。
那个坐在母亲脖子上的小孩转过头来看见了他的表情,立刻便得意起来,自来熟地搭话道:“嘿嘿,我娘厉害吧!”
他一说话,那妇人也扭过头来,看见兰奕臻和兰奕欢一大一小,相貌都生的极为漂亮,身上的衣服虽是常服,但也华贵逼人,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觉得有些不安。
她拍了拍自己小儿子的腿,说道:“不许没有礼貌。”
兰奕欢却很捧场,抬手拍了几下巴掌,乖乖地回答道:“很厉害呀,你娘力气好大。”
那小孩刚闭上嘴,又笑起来,妇人也松了口气,忍不住跟着一笑,说:“谢谢小公子夸奖。农活干惯了,就是这样。”
这时,兰奕欢忽然觉得身体一轻,低头看去,竟是兰奕臻闷不吭声地托着他的腰,也把他抱了起来往上一举,把兰奕欢放在了自己的肩头上跨坐好。
兰奕欢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说道:“哎!”
太子是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管江山社稷,居然让人骑在他的脖子上,别说是兄弟,就是亲儿子都太过惊世骇俗了。
兰奕臻的声音却是稳稳当当的:“坐好,别乱动。”
旁边那孩子还跟着捧场,也“哇”了一声,礼尚往来地学兰奕欢的样子鼓掌说:“你爹真厉害!”
兰奕欢感觉到太子颤了颤,连忙说:“这是我哥哥。”
那小孩睁大眼睛,说道:“是哥哥就跟厉害了呀!”
他伸手去旁边拽自己坐在父亲脖子上的大哥,嘴里喊:“哥哥你看见了吗?!”
兰奕欢忍不住笑了。
这样父母带着孩子出来看表演的场景,他以前来到民间的时候也见过很多次。
就是在宫中,每每逢年过节的大集会,各宫妃嫔也都会带着自己的皇子公主出席。
小时候,兰奕欢每每见八皇子看到一半困了,关丽妃就把他搂在怀里让他睡觉,或者过年放鞭炮的时候,替他捂住耳朵。
不过兰奕欢也就是看看,他不困,也不怕放炮,不需要母亲来哄。
所以今天会有人驮着他看戏,他挺陌生也挺意外的。
兰奕臻虽然还是个少年,但个头已经很高挑了,兰奕欢坐在他的脖颈上,一下子感觉视野陡然开阔。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中间的那个站在板凳上的人,正在用脚尖顶起一摞盘子,在人们的不断惊呼中旋转了起来。
其实这样的表演对兰奕欢来说也不怎么稀罕,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点害怕兰奕臻把他给放下来,于是绷着腰和腿,努力让自己变得轻一点。
兰奕臻却一下子就察觉到了,回手拍了拍兰奕欢的腰,说道:“别这样坐,太累。你把腰松下来,然后用手扶着我的头。”
兰奕欢犹豫了一下,照他说的做了,然后悄悄弯下腰,小声道:“二哥?”
兰奕臻也低声问:“怎么了?是硌得慌吗?”
兰奕欢道:“不是……你说,我回宫之后不会被杀了吧?”
也就皇家的孩子能说出来这样的话了,兰奕臻不禁笑起来,说道:“没事,咱们谁都不告诉。”
说完之后,他又道:“而且这有什么,我不是你哥哥吗?你刚才跟别人也说过的。”
看完杂耍,兰奕臻又带着兰奕欢在街上逛了逛,看到路旁有卖花灯的,兰奕欢多瞧了两眼,那小贩就热情招呼道:“这位公子,快给您女儿买只花灯吧!瞧这小姑娘多漂亮——”
话没说完,兰奕欢把头一转,虽然小脸生的精致秀气,男女莫辨,但梳的却是男孩子的发髻。
小贩连忙改口道:“儿子,嘿嘿,是儿子,花灯男孩也喜欢玩,咱这里什么样式的都有……”
这话又没说完,兰奕臻也领着兰奕欢到摊子前面了,虽然个头高挑,气质沉稳,但那张脸却明显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小贩卡住,一大一小面无表情看着他,兰奕欢说:“这是我哥。”
小贩讪讪地道:“啊,是,公子给令弟买个灯吧。”
他估摸着今天自己这灯也卖不出去了。
但兰奕欢站在那里,目光在摊子上扫了一圈,却看向了角落处的一只花灯。
那灯放在阴影处,看起来灰扑扑的很不起眼,兰奕欢用手指了指它,小贩很不好意思地拿起来,原来竟是一只小老虎形状的灯。
小贩说:“这动物形没有花形好做,老虎做丑了没人喜欢,就一直在这里放着,如今也破破烂烂的了,小少爷,见笑了。”
兰奕臻道:“包起来吧。”
小贩道:“啊?”
兰奕臻看了兰奕欢一眼,道:“就是这个,包吧。”
于是两人买了花灯,一路上又买了点糖果、荷包之类的小玩意,出来这一趟算是满载而归。
等到路过护城河畔的时候,看见这一带的人不那么拥挤了,他们便在岸边坐了下来。
这个季节,河边的石头有些凉,兰奕臻就把兰奕欢放在了自己腿上坐着。
他问:“今天开心吗?”
兰奕欢点了点头,说:“开心,谢谢二哥。”
黑暗中,兰奕臻仿佛是笑了一下,也仿佛没有,两人好一会没说话,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别人放在河里的河灯。
好一会,兰奕臻才摸了摸兰奕欢的头,问道:“恨他们吗?”
这个“他们”指的是谁,两个人都心里清楚。
兰奕欢微顿,但这回却很快地摇了摇头,说道:“不。”
兰奕臻有几分惊讶,说:“不?”
兰奕欢点了点头。
他在这个世上活了二十余年,时间不算长,却已足够跌宕起伏,这中间,有悲哀,有痛苦,有愧疚,也有不甘,但唯独没有恨意。
因为他从不觉得这个世界亏欠了他。
皇家的每一个人生活在这座深深的宫殿之中,要经历残杀猜疑与日日夜夜的惶恐不安;
普通劳苦的百姓们不懂得这些,可是他们为了生计每日操劳,不得懈怠;
战场上的战士们吃着国家供给的军粮,可刀剑之间,是永远悬于一线的性命,和与日俱增的思亲之情……
这些,他都见过。
他知道,大家都在努力地挣扎着,生活着,甚至也包括那些辜负他的人,和他辜负过的人。
仅此而已。
他曾经很渴望获得过一些东西,认可,与爱,为此挣扎、抢夺、沉迷,如果要恨,他又何尝不可恨?
兰奕欢道:“也没什么,他们不过是更喜欢和重视五哥而已,做的那些事也都没有成功。我现在一点事都没有,可是二舅和国师却被父皇给关起来了。他们现在一定很痛苦,不需要我去恨呀。”
兰奕臻没有说话,抱着兰奕欢的手不自觉的收紧了,他想起他刚才看见的那些尸体,想起敬闻那丑恶而虚伪的面孔,想起兰奕欢刚刚来到东宫时苍白消瘦的小脸……
只要这样想一想,他的心就好像揪起来,被拧成了十七八块。
他恨不得现在就提起剑亲手杀掉那些人,如果不离开那座宫殿,他可能真的要忍不住那样做了。
可是兰奕欢这么小,对于一切的反应却竟然这么平静,他甚至并没有把自己的感受和情绪放在衡量的天平上,而只是用一种漠然的态度讲述着事情的结果。
兰奕臻摸着兰奕欢的头,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低声说道:“可是二哥最喜欢你。”
兰奕欢觉得这句话不太像能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讶然地看着他。
少年的面容如同冰雪一般,映着月色,那一瞬,眼中的温柔似与成年后的他交叠。
他说:“不,应该说,我只喜欢欢儿一个人。”
说出这句话那一刻,明明是想安慰别人,却不知道为什么,他反倒觉得一股莫名的泪意涌上,仿佛吐出了一块压在心间的顽石。
只喜欢你。
不用跟任何人比,唯一的。
兰奕臻的话让兰奕欢怔住了。
他不禁转过头去, 看着自己的兄长,水波晃动着灯影,照在他的脸上, 也是那副俊美的面容荡起一重涟漪般的温柔, 缥缈而虚幻。
正如兰奕欢此刻的感觉。
他第一个反应并非喜悦,而是在想, 真的吗?
最喜欢, 只喜欢……这样的词, 太重了啊。
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情感吗?
兰奕臻现在只有十四而已, 未来还那么长, 有那么多的变数, 更何况,其实可以说,今生到此刻为止,兰奕臻认识的都不是真正的他。
他以为自己抱在怀里的只是个天真无害, 甚至还有几分可怜的孩子, 但充满机心与算计的皇宫中给他陪伴,但其实并非如此。
这幅皮囊里的灵魂,早已浸透了欲望与野性, 沾满了鲜血与决绝, 还曾占据了本属于他的皇位。
兰奕欢缓缓移开目光, 看着河面上自己稚弱的倒影。
兰奕臻口中的喜欢, 其实更多是一种对于弱小的怜悯吧。
而今生的他, 不能再沉迷于亲情的诱惑了。
——【检测到命运发生波动, 产生转折契机。】
这时, 系统忽然发出提示:
【任务奖励:命运转折道具“真相之口”,剧透前世之谜, 扭转命运走向,助力王子离宫计划!(注:“真相之口”只适用于作用对象心里认定的真相)。
任务内容:河灯许愿,诚意在三。心至则灵,真相自现。
任务完成人:①本人;②他人(选择他人为任务完成对象时,需先行建立连接)。】
兰奕欢靠在兰奕臻怀里,静静地看了会系统界面,这才又转头道:“二哥。”
“嗯?”
兰奕欢抱住兰奕臻的脖子,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撒娇一样说道:“我也最喜欢二哥了。”
兰奕臻不禁微笑,拍了拍他的后背,心中一片温软。
兰奕欢抬起头来,脸上带着笑意,顷刻之间,仿佛已经变回了那个不需要又太多忧愁的六岁孩子:“咱们放河灯好吗?”
兰奕臻说:“行啊。”
他将两人刚刚买的那堆东西拿过来,里面除了那只小老虎的河灯之外,还有另外两个,都是最普通但也最稳当的莲花形状。
兰奕欢没注意他还买了其他的,意外道:“哪里来的?”
兰奕臻说:“我看你很喜欢那只老虎,就多买了两只,免得没有东西放。”
——【河灯许愿,诚意在三。】
正好三只灯。
兰奕欢道:“河灯就是要在河里飘走的,留着也没什么用,都放了吧。”
于是两人在河边放了灯,随着第三只灯入水,兰奕欢看到他的奖励到账了,只是暂时还不知道具体要如何使用。
兰奕欢暂时把奖励收了起来,这时,兰奕臻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时间不早了,回家吗?”
兰奕欢笑起来,伸了个懒腰,捡起一枚小石子扔进河里,说道:“好,回家喽。”
他看着河水上一盏盏星星点点的光影,脸上满是笑意,一双眸子却被水光映的清清冷冷,殊无暖色,仿若白露未晞。
大理寺,天牢。
狱卒喝道:“磨蹭什么,还不进去!”
紧接着,就是锁链拖地的声音,齐延被一把推进了阴暗脏臭的牢房里,扶住墙才站稳,正回头想要说什么,狱卒已经叮叮当当地在外面锁好了门走了。
转身时还不忘冷笑着嘲讽一句:“真当自己国舅爷啊?进了这地方的,我还没见谁能活着出去呢!”
齐延本来就心慌意乱,更是被这句话说得浑身一震。
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也太突然了。
不久之前,他还做着削弱太子,带领齐家飞升的美梦,结果转眼间天翻地覆,自己竟成为了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阶下囚。
齐延连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都有点没想明白。
现在该怎么办?
花钱打点一下狱卒?给家里人带个信,让他们快去找关系向皇上求情?
齐延正六神无主地想着,忽然看到一道黑影出现在自己的牢房之外。
他吓了一跳,抬起头来,见到对方摘下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英俊中带着些微阴沉的脸来,却是自己的外甥,五皇子兰奕胜。
齐延先是一怔,随即大喜:“五殿下,你怎么在这?你来看我的吗!”
五皇子盯了他片刻,接着点了点头。
他说:“二舅,我特意来这里找你。”
齐延想过五皇子肯定会来看他,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毕竟皇上还在气头上,他这时候还不如跪在皇上跟前多请几句罪更加实惠。
他看着五皇子的神情,惊喜逐渐褪去,开始觉得不对:“你这是……”
“听到父皇说要把二舅和敬闻关入天牢,我就提前一步过来了,免得有人在我之前对你们叮嘱什么,或者……做些什么。”
五皇子的语气平静而森寒,听得齐延心头生出一股寒意。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有话要及时问你。”
五皇子沉沉地说:“你今天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还是……还是有谁胁迫了你,指使了你?”
他双手握住铁栏,闭了闭眼睛,怒声道:“你告诉我,你竟然敢用七弟去和敬闻做交易,到底谁给你的胆子!”
齐延沦落到这种境地,本来就是又气又急,再被这样一质问,怒气也逐渐在心中点燃了。
“我还不都是为了你!”
他说道:“我把兰奕欢送去,不光是收买敬闻,你要知道,储位可不是按年纪大小给的,现在齐家鼎力支持你,等到过几年他长大了,和太子关系又好,若是也有那份心,说不定一部分支持你的势力就要被分走了!”
“但如果按照我的计划,既能够拿捏住敬闻的把柄,又能让他失去和你一争的资格,只能辅佐和支持你。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苦心呢?!”
就为了这个,就要把兰奕欢整个人给毁了吗?
就为了那个位置,所以先就连人都不做了吗?
五皇子抬起手来指着齐延,那手指却不断颤抖,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头一次知道,原来他的二舅,竟是这样一个心思歹毒的人,对兰奕欢,亦全无半点亲情可言。
齐延道:“你也别说是我自作主张,这事我可是提前跟你娘说过的!现在出了事,你不能让我一个人担着,你必须想办法……”
他后面说了什么,五皇子一个字也没听见。
他木然地转身,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天牢,齐延那几句话在脑海中不断地盘旋,让他忍不住地想,齐延竟在这时就有了这种心思……
那么前世,他是不是这样防了兰奕欢二十几年?
他会不会背着自己做过许多事来坑害兰奕欢?
齐延的话在脑海中绕了一会圈子,不知怎么,又仿佛变成了兰奕欢的声音。
那声音却比如今这个稚嫩的童音要成熟清朗很多,还带着少见的怒气。
“你用不着在这里一口一个‘母子兄弟’,到底是朕薄情寡义,还是你们从未将朕当成过亲人,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朕一个人走到这个位子上,以前,从未依靠过谁,以后,也同样不需要!”
“朕不会被你们用这所谓的情分拿捏下去了!”
蓦地,像是有一阵轰然的钟声自天外传来,五皇子一步步地向前走,看见眼前这座自幼住惯了的深宫竟是处处缟素。
太监哀凉悲痛的声音穿透了整片宫宇:“皇上殡天——”
殡天,什么叫皇上殡天?是哪位皇上呢?
他浑浑噩噩地走了几步,忽然间狂奔起来。
一路跑入前方的宫殿,就看见一具棺材停放在那里。
五皇子不敢去看棺材中装着谁,却在旁边捡到了一卷废弃的遗诏。
上面写了他名字,又划去了,还画了一只王八。
他看一眼就知道,除了兰奕欢,没有人会这样写。
这个弟弟总是这样,在人前从来都是高高兴兴笑眯眯的,连死都不能让人看出狼狈来,非得用一种戏谑的口吻来告别。
五皇子一字字看完了遗诏上的内容。
原来……兰奕欢甚至想过要传位给自己。
而会改掉这份遗诏,一定是因为,那天在外面听到他和太后说话的,就是兰奕欢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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