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执拗。
有点像……当年的自己。
这时,戚皇后突然想起了之前兰奕欢说过的那番话——“母后,二哥还那么年轻,我不想让他的心里装那么多的事,我想让他过的轻松开心一些。”
这两个孩子,这两个……相互取暖的孩子,是他们大人的失职啊。
他们这个时候,一定也很需要支持吧。
戚皇后站起身来,半蹲在兰奕臻跟前,伸出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兰奕臻有点惊讶地看着她。
戚皇后问道:“你想好了?为了跟小七在一起,就算是有可能付出失去一切作为代价,你也愿意吗?”
兰奕臻道:“是。”
戚皇后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做出决定:“如果你想好了,那我也会永远跟你们站在一起。小七那边,我更加不会为难他。”
兰奕臻没想到她这就答应了,先是一怔,随即惊喜:“母后!”
“从小到大,你为戚家做了很多,也为着父皇和母后之间的事付出了很多。难得你有自己这么想实现的心愿,我会支持你的。”
戚皇后说:“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对不起。”
——“你怎么和你父皇一样没心肝?本宫真是不该生你。”
当年那一句话,同时掠过母子两人的心间。
兰奕臻有些怔然和不敢置信地看着戚皇后,他很少流露出这样的神情,竟依稀有了当年那个受到伤害的小男孩的影子。
那一瞬间,也不知道怎么,戚皇后突然感到了一股极其强烈的心酸,一直难以说出来的话终究脱口而出。
“对不起。”
戚皇后说:“母后……”
她哽咽了一下:“当初不应该那么说你,我从来没后悔生下你,你这么优秀,你是……你是母后的骄傲。”
兰奕臻整个人都愣住了,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辈子还可以获得母亲的肯定,他曾经一度以为,他是戚皇后最大的耻辱和累赘。
怔愣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眼看着戚皇后迟疑地抬起手,像是想摸一摸兰奕臻的脸,兰奕臻下意识地一躲,她便又也如同受惊一样,一下子把手收回去了。
但还没有完全放下,兰奕臻就抓住了戚皇后的手。
他紧抿着唇,什么都没说,缓缓将头叩了下去,面颊贴在了母亲的手掌上。
与此同时,随着这段日子以来不少心急的人动作频频,兰奕臻也大致摸清了私底下的一些阵营党派。
于是,他的病情开始一点点恢复,大概掌握在一个能拖着病体处理一些事务,又没有完全康复的程度,也开始照常早朝。
兰奕欢歇了一天,第三天还是觉得腰酸腿疼的,不过总体来说状态还行,正逢大朝会,他就也去了。
没想到刚走到殿前,冤家路窄,迎面太子就已经过来了。
——之所以要用“冤家路窄”,是因为他们这一阵子在外人眼中,一向是不太和睦的状态。
兰奕欢的态度也不同于往日,没叫“二哥”,规规矩矩地行礼道:“臣弟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但没等他弯下腰去,就被兰奕臻给扶住了,一用劲,没让兰奕欢的礼行下去。
他淡淡地说:“七弟这段日子也辛劳了,孤不敢当七弟的礼。”
兰奕欢:“……”
这话在别人听来,太子语带讽刺,神色不善,连七皇子的礼都不受了,这是彻底在人前都不肯维持表面的平和。
可是兰奕臻和兰奕欢都知道,真相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兰奕臻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在话。
兰奕欢辛苦了是真的,他不敢当兰奕欢的礼,也是真不敢。
兰奕欢脸上微微一热,禁不住暗暗瞪了兰奕臻一眼,索性把恃宠而骄进行到底,这礼他还真就不行了,转头就要扬长而去。
兰奕臻却轻轻一抬手,示意身边的人都退下,叫住了兰奕欢:“七弟,留步。”
兰奕欢一怔回头,看见兰奕臻的眼色,立刻知道他是有话要说,便和兰奕臻走到了一边。
周围没有了别人,他的语气也轻松了一些:“怎么了?”
兰奕臻道:“宏安道跑了。”
“跑了?他跑什么?”
兰奕欢一怔,但问出这句话之后,他心念一转,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当时他被兰奕臻弄得神志昏乱,身子紧紧地贴在墙上,恍惚间,好像听见外面传来了什么东西翻倒的声音。
另一侧的兰奕臻却没有听见,兰奕欢很快被他卷入了情欲之中,也就忘了这件事。
此时想到,他连忙将情况同兰奕臻一说:“你说会不会是他听见了什么……不对,听见了就听见了呗,他只要不往外说就行了,何必要跑?再说了,他也跑不出你的手掌心啊。”
毕竟宏安道是兰奕臻的人,他们总不可能因为这个灭口。
兰奕欢说得对,宏安道就算是出了东宫,也根本就不可能逃出兰奕臻的耳目:“我发现他不见之后,立即派人搜寻,现在已经找到了藏身的地方了。他倒是暂时谁也没见,更加没有对外宣扬什么。”
兰奕臻说:“我本来还觉得奇怪,你这么说,我大概是明白了。我的手下调查出来,宏安道最近沾了赌,欠下了一笔巨额的赌债,我当时还想,会不会是有人为了控制他有心引诱,这样看来……”
兰奕欢接口道:“就是有人要利用他来打探咱们之间的关系!”
兰奕臻缓缓颔首,说道:“我现在立刻令人杀了他。”
兰奕欢却道:“不,等等……反正他又不可能出去乱说,何不将计就计,看他到底要将这个消息卖给谁?”
什么样的消息最值钱?
自然是只有自己知道的消息。
宏安道只要还想活命,就得拿捏着这个筹码,所以除非他疯了,否则不可能宣扬出去。
所以他一定会尽快去找背后的靠山求助,把消息供出去,要到一笔钱,迅速逃命。”
兰奕臻沉吟着。
兰奕欢想拉他的衣袖,但想到是在外面,别人听不见两人的话,却可以看到两人的动作,又把手放下来了,说:
“更何况宏安道也跟了你多年,要是说杀就杀了了,我老是不忍心,咱们将计就计吧,说不定他就迷途知返了呢。反正他已经在你的掌控中了,要是还干出什么来,再杀不迟啊。”
“好吧,好吧,都听你的就是。”
兰奕欢说了这么多的话,兰奕臻又怎么忍心不答应他,低声道:“你呀,总是心善。人家想着要坑害你,你却还惦记着想留他一命。”
其实兰奕臻心里觉得宏安道就算听到了什么,得到的消息也未必准确,因为兰奕欢当时的样子实在是哭的太可怜了,活像是被欺负强迫了一样。
不过这话兰奕臻没敢说。
其实何止是宏安道,就是他们两人现在说话,也在被无数双眼睛注意着,虽然听不见内容,还是要暗中揣摩神情动作,做出种种猜测。
说了这么半天,是在说什么呢?难道是在讲和?
不,不像,太子的脸上怎么还带着几分杀气?
兰奕欢看见前来上朝的人越来越多,便道:“老八他们都来了,你快先进去吧,我也走了。”
他转身要下台阶,脚下还稍稍有些不利索,兰奕臻一眼就看出来了,抬手便想扶。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不让兰奕欢受伤,兰奕欢却惦记着两人还在不和,立即把兰奕臻的手推开。
八皇子刚过来,就听见身边的几个人说:“动手了!动手了!太子殿下刚刚对着七殿下伸手,不会是要把他从台阶上推下去吧!”
“太子不至于这么沉不住气吧?不过七殿下好像也挺慌的,他把太子的手给推开了!”
“怎么办?会不会打起来!”
八皇子立即回头一看,发现果然,可恨的二哥又在欺负没用的七哥了!
看看,大庭广众之下,兰奕欢都把他的手拨开了,他还要伸出去,那里可是台阶,他想干什么?想摔死兰奕欢吗?
太子一手遮天,一群人就在那干看着,啥事没八爷真的不行!
八皇子连忙快步走了过去,一把抓住兰奕欢的胳膊,也隔开了兰奕臻的手。
兰奕臻、兰奕欢:“……”
“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八皇子皮笑肉不笑地说:“太子恕罪,刚才七哥跟臣弟约好了一起进殿,臣弟这就和他先走了!”
说完,他就把兰奕欢从兰奕臻那里抢走了。
兰奕臻目光沉沉,看着两人的背影,也让旁边随侍的人无不心惊胆战。
片刻后,只听兰奕臻冷笑了一声,自语道:“孤可真是好奇,他上辈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兰奕臻一拂袖,转身进殿。
正如兰奕臻和兰奕欢所料,宏安道并没有将这件事说出去。
倒是大朝会之前发生的那件事,让原本就有的谣言愈加兴盛起来。
过去曾经有一阵子,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消息,宫中就一直有人暗中传言,说是太子表面上看着温文稳重,实际上私下里一直有虐打他人的癖好。
他之前收养兰奕欢,并不是善心,而正是为了满足自己这种怪癖,才会找一个无依无靠的皇子,从小调教控制,现在兰奕欢长大了,逐渐开始反抗,两人关系趋于分裂。
后来,因为兰奕欢孤身匹马前往秦州解围的举动,似乎对太子的感情依旧十分深厚,谣言停了一阵,最近又因为太子遇刺再次逐渐传开。
甚至有偶然路过东宫的宫女太监也悄悄议论过,说是曾经听见从东宫里面传出过七殿下啜泣求饶的声音。
直到太子拖着病体重新出来处理政事,人们才逐渐不敢乱说了,不过兰奕臻的身体好像还是落下了病根,一直不见好转,兰奕欢也没去看望过他。
“殿下,您当真打算彻底与太子殿下决裂吗?”
最先敢兰奕欢跟前问出这句话的人,是韩直。
他来的时候,兰奕欢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韩直坐在旁边看了一会,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兰奕欢没有回答他,不紧不慢地将手中攥着的一把棋子都摆完了,形成一幅九六大天元的僵局之后,这才抬起头来,问道:“怎么连你也这样说?”
这些天,虽然外面的传闻沸沸扬扬,但实际上兰奕欢身边却没什么人提这件事。
毕竟兰奕臻平时怎么待他,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而兰奕欢的性子在外人眼中看着软和,实际上了解他的人也都知道,他素来颇有主见,绝对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被人给摆布十来年的人,那样的谣言也太夸张离谱了。
所以韩直会主动来问,兰奕欢还有几分惊讶,他这个好朋友可不是人云亦云的人。
没想到,韩直却摇了摇头,迟疑片刻才说:“打那回你从东宫回来,我就从你身上闻到过一股香芝润肌膏的味。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有回腿伤,就是用了这种药膏,对里面的草药气味非常熟悉,稍微一闻就能辨认出来。”
兰奕欢:“……”
香芝润肌膏就是上回和兰奕臻在一起之后,兰奕臻特意从太医院要过来给兰奕欢外敷用的。
当时兰奕欢虽然没有受伤流血,但他初次承欢就被兰奕臻折腾了大半夜,又是个还没长成的少年,兰奕臻却已经是足够强健的成年人了,兰奕欢要不断地容纳他着实有些困难,那以后的好几天都觉得下身肿胀,行动也有些不便。
兰奕臻又是愧疚心疼,又是放心不下,每天都来给兰奕欢上一层厚厚的药膏,过了几天之后,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没想到竟然会被韩直提起来,瞬间把兰奕欢闹了个大红脸。
韩直甚至还认真地补充了一句:“我还看见底下的人丢了一把上药用过的长柄玉轮,那药膏黏稠,有了这工具推的更匀,说明我也没有弄错。”
他这么一说,那不堪回首的上药过程也在脑海中又翻搅了一遍,让兰奕欢简直听不下去了。
“你——”
兰奕欢脸上微微发烫,说道:“行了,韩大哥,你就不要再描述了,我又没说你说的不对……你想说什么你直说嘛!”
韩直道:“那是止痛化淤的药膏啊。太子真的把你弄伤了?”
兰奕欢道:“这……他不是故意的,是我自己愿意的。不是不是,是不是他,我自己把我自己弄的……”
这话他说出来都觉得苍白,也不知道怎么跟韩直解释,好在韩直不是八皇子,不可能刨根究底的非得让兰奕欢一五一十地解释细节给他听,只是凝视着兰奕欢说道:
“殿下,这么多年了,咱们的关系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斗胆说句僭越的话,你一直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决定,我也都会一直守护你,希望你千万不要委屈自己。”
韩直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封信,递给兰奕欢。
“就在前几天,献王手下的家臣私下里找到我,送了我许多珍宝,让我想办法请动你与献王一见。我猜测应该是和最近那些谣言有关,所以没有答应,但想来想去……”
韩直连着那封信,重重一握兰奕欢的手,正色道:“如果太子真的对你不好,他权势滔天,难以请以摆脱,我觉得这也不失为一种选择,还是让你知道知道吧!总之,你做任何的决定,我都会追随你。”
兰奕欢挑眉,接过那封信,打开之后草草一扫,就知道自己等待的东西来了。
连韩直都知道,献王手下的家臣找到他,多半是跟最近太子和七皇子不合的传闻有关,是因为当年先帝无子而去世之后,这位献王也算是一个争夺皇位的有力人选,但因为戚家支持了正平帝,他才惨遭败北。
齐家跟献王有着连襟的亲戚关系,原本也是押宝在他身上的,如此一来,只能匆匆忙忙地将齐贵妃嫁入宫中,稳固势力。
所以从哪方面看,献王跟太子之间的关系,都非常不对付。
这些年来,献王表面上看起来一直安分守己,对待正平帝也是恭恭敬敬,但他心里不可能不记恨当年之事,再加上兰奕臻性格又冷淡,他们之间除了当面碰上不得已会打个招呼从无来往。
如今,兰奕欢跟兰奕臻之间貌似决裂,献王就找上门来示好,是什么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他也够沉得住气的,真是让人等了好久,再不来这场戏兰奕欢都不想演了。
兰奕欢唇角微扬,提笔直接在信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心里痒痒的又想画个王八,碍于“被太子欺压的小可怜”人设勉强忍住,又折起来,交回给了韩直。
“他们给你那些东西,都是你应得的,不要白不要,你都拿着就是。”
兰奕欢说:“然后把这回信给他们,就说,在你的极力劝说下,我答应一见。”
韩直接过信来,很认真地说:“知道了,一定给你送到。”
“韩大哥。”兰奕欢却没松开他,而是笑着说:“你不要担心我,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是一个被逼到绝境才会被动出击的人,这些事,我心里都有数。”
韩直说道:“可你是个太重感情的人啊。”
他很少反驳兰奕欢,可偶尔说这一次,就把兰奕欢说的怔了怔,但紧接着,韩直就说:“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和劝说,我会好好跟在你身后的。”
兰奕欢笑了笑,道:“好。”
他站起身来,和韩直重重拥抱了一下。
第104章 何必问横塘
韩直每回走, 兰奕欢都会亲自出去送他,等到回来之后,正好看见下人抬着一只箱子走进来。
兰奕欢问道:“哪来的?”
下人见了他连忙行礼, 说道:“殿下, 是临华宫送过来的。奴才正要送到郑公公那里先检查一番。”
这也是之前兰奕欢刚搬出东宫的时候兰奕臻定下来的规矩,他这边所有外人送来的东西, 都得由专人检查过后, 才能送到兰奕欢的手里。
兰奕欢一听“临华宫”三个字, 神色却淡了下去, 说道:“不用抬进去了, 就放在这里, 打开看看吧。”
“是。”
箱子打开,里面装的却不是什么玉器珠宝,而是几件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裳。
兰奕欢提起其中一件的衣袖,看了一眼那细密的针脚, 就知道是齐贵妃亲手给他做的。
自从他们两边都彻底知道了兰奕欢的身世真相后, 还没见过面。
兰奕欢也并没有期待着齐贵妃来跟他道歉,因为他相信双方心里都十分清楚,并没有那个必要。
他们母子之间, 和戚皇后与兰奕臻那种情况不一样, 两人隔着太多的疏远、痛苦与伤害, 没有任何东西能把缝隙填补上, 轻飘飘的三个字, 反而会显得荒唐而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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