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五百年,再见到玉帝他老人家,我突然想起他将我带回蟠桃园那日就曾说过。他说我是“树中龙凤,桃中翡翠”,身上承担着极重的责任,即便是天塌下来,人人都倒了,我这棵歪脖树也不能倒。
这句话,我曾信过,而且是盲目的自信,自信心都快彭出来了。我自命不凡,我眼高于顶,我以为自己真的与众不同,可以坦然享受蟠桃园那些仙娥、地仙、小花妖对我的照顾和羡慕。
然而,事实证明我错了,而且错得离谱。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棵不会开花的歪脖树。人人皆可践踏,不管什么鸟儿都能在我头上拉屎。讥讽、嘲笑、唾弃…几乎一夜之间,我所有的自信皆被磨得没了,变得胆小、敏感、自卑。
后来…又怎么了呢?好象是猴子罢?我望着人头攒动的广场,看着笑容和善眼含慈悲的诸佛,我的目光在人海中流转想找到一抹宛若烈火的艳色,却发觉…我突然有些记不清后来发生了什么。怎么办?猴子呢?好像是猴子不厌弃我,又撒了一树的鲜花在我身上罢?
我记不太清了。
我记得的,只是,我曾有一个梦想,执着了五百年,今日终于要成真了。穿云靴踏祥云,披金甲挽长风,我就是那个万众瞩目的盖世英雄。
“金桃,金桃?你还好吧?”空明小和尚搀着我的胳膊,扶我进入会场。所有人皆侧目,向我望来。
“嗯?”我回神,头脑开始发昏,里面似乎有什么在一点点流逝着。我揉揉胀痛的额角,道:“没事,我没事。”再抬头,对上金蝉的目光。
金蝉身后一左一右站着八戒与悟净,他旁边还有一个空位,想来是猴子的。我望着那朵空心金莲,才想起今日猴子是不会来了。因为昨日我曾求过如来,请他无论如何,都不要让猴子出现在这里。
我不想再见到他了,一眼都不想。多看一眼,便多爱一分,多爱一分,我便多苦一分。一直追在他身后祈求回应,甚至不求回应,真的太累了。而这份累,日积月累下来,在昨日听他亲口承认,我与他的一场相识不过是缘于他的算计,缘于他急切救护金蝉的心时,终于将我最后一丁点儿的坚持压碎了。
我已同猴子说过,今生我欠他的,我甘愿还,几颗桃子而已,我舍得出去。只不过,我若万幸还能有来世,只求与他再不相欠、不相见、不相念。
此刻,金蝉正不无担忧地望着我,似在询问:“我给你的元神,你吞了吗?”
“……”我对他点头,示意让他安心。
金蝉得到我的答复之后,弯了下嘴角,却在低下头的瞬间,脸色突然“唰”得惨白起来。他自然知道,元神不是他自己的,而是猴子的。想来,得知我吞了猴子的元神后,他一方面为我松了口气,另一方面,更为猴子心疼罢?
说来也怪,猴子因何决定要将他的元神给了我呢?是因为我替金蝉赴死,他心中难安,感到愧疚吗?其实他大可不必,明明他在心中早已于五百年前就决定了的,今日再假惺惺送来这半个元神,于我又有何用?
即使救得了我的命,让我带着一颗死了的心苟活于世,也无非是让这世间再多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呵,哈哈!哈哈哈!”我大笑,心口却空洞得疼着,“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不解地望着我,但碍于佛祖与几位帝君皆未开口,谁也不好乱了规矩。
悟净一脸懵懂,瞪着牛眼看我笑。
八戒却皱了眉头,轻轻扯了下悟净的衣角,以口型道:“猴哥儿呢?自成佛以来,第一次大道法会,他不来参加么?”
悟净摇头,道:“昨日他出去追欢喜小师傅,之后就再没见过他了。”
八戒道:“是我的错,我怎么知道结桃子要耗费欢喜的元神啊,我还以为只是他动动手指头就行了呢。现在怎么办?猴子下落不明,欢喜要是因此…你说,要不我们去拦一拦?”
悟净苦瓜脸,道:“二师兄,我也不想看着欢喜小师傅送死,可怎么拦啊?这么多神仙尊者菩萨在,咱俩要是拦了,岂不是造反?要是造反,身上会被烙上‘堕佛印’,那可就是佛界的千古罪人了。”
八戒想了想,点头道:“也是,再说,就凭我们两人,也打不过这么多神佛。还是得猴哥在,要是他想救欢喜,说什么我也要帮他。”
悟净道:“那我也帮,我听你们俩的。”
八戒眼珠转了转,似乎再找猴子:“死猴子呢?他人呢?艹!老子都准备好跟他一起造反了!等帮他抢了人,要是西天庭再容不下我,我就回我的高老庄,和翠兰过日子去!”
悟净问:“那我呢?”
八戒瞥他一眼,“你回你的流沙河!”
“咳!”金蝉注意到身后他二人的互动,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到后边,扯了下两人的衣服。
八戒与悟净对望一眼,皆闭了口。
默了片刻,悟净不知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对八戒道:“不对啊,二师兄。如果大师兄把欢喜小师傅带走,那今日要死的人,不就是师父了?大师兄能眼睁睁看着师父死啊?”
“……”八戒语塞,狠狠瞪了悟净一眼,道:“就你问题多!别问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管猴子了,他爱怎么地怎么地吧!”
“咳咳!”金蝉又咳了声,这次悟净与八戒才算真的安静了。
我经过他三人身边,金蝉垂眸默念经文,悟净满眼同情。倒是八戒,也许是因为之前在女儿国时我与他聊了许久的天,又听他讲了翠兰的故事,他对我感觉亲切,神色之中竟流露出心疼来。
比起同情和怜悯,八戒的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心疼,却让我心中暖和许多。我对他点点头,弯起嘴角,笑着唤了声:“八戒哥哥。”许是没有料到我会对他笑,他先是一怔,才回了个浅淡的笑意。
从会场入口沿着通天大道走到如来座下,我差不多用了半个时辰,因为那条路实在是太长了,而且我每走一步,脚下就会生出一朵金色莲花。大抵是同为花木,惺惺相惜的缘故,我不大舍得踩到花上去,只好放轻了脚步,于是越走越慢。
彼时降龙伏虎两位尊者也已经表演完毕,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如来佛手一挥,自金玉地砖上生出一朵巨大的莲花台,只比他自己的小一半,我还未来得及反应,自己就已经坐在花心正中了。
“大道法会,现在开始。”如来道,如洪钟一般的声音响彻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众人纷纷拿出经书念诵,一时间,整个会场飘荡的全部是谈经论道的声音。大家前后左右不时相互讨论切磋一下,遇到观点不同就当场打上一架,谁赢了听谁的。打完架,决出对错输赢之后,双手合十,朝对方念一句:“阿弥陀佛”,便又和好如初了。
这么多人在一起谈经论道打群架,真真是天下,不,天上奇观。可惜了,我文盲一个,听不懂他们在做什么,只好百无聊赖地蹲在莲花台上打瞌睡。
如来与弥勒几位佛祖待我极好,记得我曾说过不愿参加法会,更不愿听人念经,一听就困,还十分贴心地为我准备了点心糖果等好吃的零嘴儿搁在莲花台上,我蹲在上面敞开了吃。而且还有耳塞给我用,拿来塞耳朵,这样就不用听那些念咒一样的经文了。
大道法会召开了七七四十九日,在场所有人,出我之外,皆连续七七四十九日没有阖上眼睛,一直在不停的论经、打架、论经、打架、论经…我则是不停地吃东西、打瞌睡、吃东西、打瞌睡、吃东西……
直到大会接近尾声,有人收集了大家讨论的结果,写在金箔上呈给如来。如来与弥勒三人过目后,对现有经书需要修改和补充的地方逐一确定,然后命人拿去誊写。一切事务都完善妥当了,我也吃完了点心,睡饱了觉,众人再次将视线投到我身上来。
这时,九天之上闷雷滚滚,原本的祥云仙雾突然变得黑如染墨,条条黑龙在云层翻腾,天边出现了一幅不断切换的画卷——
有人被断去手足滚入油锅、有人被剜去双目投进火海、有人被剥净衣物扔上刀山、有人被扒皮抽筋丢进牛坑…
西天与地狱好像在这一瞬间打开了某道冥冥中存在的缺口,一念地狱,一念天堂。画卷中的景象不断旋转,突然化成一道可以吞噬万物的缺口。有些修为尚浅的小沙弥直接被吸入隧道,堕入地狱。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定力不佳的人开始抱头疯跑,却越跑越被吸的寸步难行。
“方才你看到的,是他们前世死后的景象,也是他们的心魔,即所谓‘生劫’。”如来对我道,他依旧从容,目光慈爱。
我看着他,道:“您也有前世吗?”
如来笑而不语。燃灯缓缓道:“金桃,去吧。”
话毕,我所坐的莲花台突然急速旋转起来,忽地,一道金光乍现,它竟变成了一副金光闪闪的盔甲。我一迟疑,金甲已经披在了我的身上,随之,我脚下生出一朵七彩云,带我腾上空中。
太高了,我飞的真的太高了,以至于,目之所及,不仅是诸天神佛,还有下界的微渺到连芝麻粒都不如的芸芸众生,三界六道,牲畜妖魔,只要我想看,就都看得到。自然,只要他们仰头,亦同样能看得到以层层密布的黑云为背景的,金光灿灿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