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大懂他想吃就吃,为何还要看我。可那一眼看得我心里颇不是滋味儿,就像自己亲手种了一片菜园,费力浇水施肥,盼了春去夏走,好不容易到了秋天要丰收的时候,夜里却被贼人将菜给偷走了。
小光头!还我的菜来!我心道,长留哥哥,你怎么不吃桃子了?干什么吃他的米饭?
“慢点儿吃,别噎着。”小和尚道,伸手摸到袖子里,掏出一个大毛桃,笑道:“吃完了米饭,还有桃子呢。我早晨去化缘,也是好人家给的。”
我“哇——”得一声哭出来。
猴子不是不吃桃子了,而是不再需要我的桃子了。有人又送饭又送水果,难怪他心情比几百年前好了。都怪我这一觉睡得太久,才让那个小光头钻了空子。
“下雨了?”小和尚摸摸头上的水滴,疑惑地抬头。
“……”我揉着眼睛,咕哝着,“神特么的雨水,我难受,想哭。”
小和尚看到我,眼神一亮,喜道:“大圣,这棵小树活了!它竟然真的活了!”
怎么见我活了,他比猴子还高兴?
“嗯。”猴子淡淡应了声,道:“今早刚抽的新枝。”
“我就说嘛,它肯定会活过来的,也不枉我在过去几年里,每隔一天就去挑山泉来灌溉它,又捉虫又撒大粪肥的。”小和尚道,“看来还是有效果的,明天我再去挑些水浇它。”
“……”我愣住。
在睡着的日子,我隐约能觉察到有人在悉心的照顾我,虽然那种感觉极不真实。我一直以为是在做梦,却没想到都是真的。
这个小和尚与猴子一样,不嫌弃我丑,他是第二对我好的人了,也许,没有他的照顾,我真的会死罢。想到这里,我突然讨厌不起他来了,就像在天界时,金蝉也是顶好看的人,我也不讨厌他。
“师父常说,‘爱’与‘善’能造化一切,我本来还是不信的。”小和尚道,他欣慰地望着我,“没想到,慈悲心真的可以让枯木逢春,起死回生呢。”
“或许…不是慈悲让它起死回生,而是你的慈悲,才让它起死回生罢。”猴子笑了笑,抬手揉了下小和尚光秃秃的小脑瓜,眼中含着点儿我不大懂的东西,说的也是让人似懂非懂的话。
小和尚不解,问:“大圣莫开玩笑,我又不是神仙下凡,佛陀转世,怎么可能让死物复生呢?”
“你还小。”猴子淡笑,说话时,他又往我这边看了眼,“有很多事,虽还未发生,但早已有定数,等你再长大些,就会明白了。”
的确,那时的我还小,那名叫做“江流儿”的小和尚更是稚嫩。
后来又过了几年,江流儿长大了,成为大唐最负盛名的玄奘法师。他开坛讲法,普渡众生,深得太宗倚重,赐袈|裟,赐法杖,赐龙马,赐“御弟”封号,命其去西天大雷音寺,拜见佛祖,求取真经。
那天,他来向我和猴子辞行。他穿着雪白衣裳,披着鲜艳袈|裟,早已不复幼时的稚气,眉宇间的冷淡仿若浓墨,又氲开了些,层层渲染,带着淡淡的愁绪与悲悯。
这次,他是真的冷淡了,气质如此,言谈举止亦是如此。以至于我有一种冲动,忍不住心疼,想伸手去揉开他眉间紧锁的淡愁。
他牵着太宗钦赐龙马,来到山下,双手合十,狭长的眸子微微阖起,道:“大圣,小桃仙,贫僧要去西天拜佛求经,此去路途遥远,定是千万凶险,不知何时能回,亦不知能否回来,今日来向你们辞行,就此别过了。”
他模样如冰如玉,和猴子一样,是顶好看的人,眉心一朵银莲封印,封住前尘旧事,封住他曾为如来佛祖坐下第二弟子的所有记忆。
我认得他,他是金蝉。
我想,猴子应该也认出金蝉来了,否则他不会说——
“玄奘,你带我走,我随你去。我守在山下五百年,只为了等今日。既然你想普度众生,多度我一个,又何妨?”
第46章 四六
猴子说, “玄奘, 你带我走。既然你想普度众生, 多度我一个, 又何妨?”
轻飘飘一句话,可在我听来, 却是十分扎心了。我屏住呼吸,盯着金蝉薄削的嘴唇, 等他一声答复。
金蝉站在山下, 微微仰头,凝视着猴子,淡褐色的眼珠如含着碎冰。他静默。
猴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巴望着。
我也巴望着。
我巴望金蝉能够答应,因为只有他答应带猴子走, 猴子才能离开五行山, 得到他盼了五百年的自由。他是万众瞩目的盖世英雄, 不应该龙困浅滩,永远屈尊在此。
可我又巴望着金蝉能够拒绝。我发现自己竟然有着一颗令人憎恶的私心, 私心里, 我想让猴子永远留在五行山,陪在我身边。
我甘愿仰视他, 而且想只有我能够仰视他。
若猴子走了,我再想见他,定不会如我从蟠桃园到五行山一样,再有那么一股通情达理的妖风, 可以天涯海角,将我送到他身边去。
“好。”金蝉浅笑,道:“我来度你。”
“我来度你”四字,将尘埃落定。
猴子盼了五百年,我却好像过了一世。
我为猴子感到十分的高兴,却为自己感到一丁点儿的难过。
“山顶上有道封印,你去揭了!揭了我就能出来了。”猴子难掩兴奋,“快去,快去!”
金蝉点头,将白马拴在一块石头上,挽起衣袖露出半截白嫩的小臂,攀着崖壁上的岩石,吃力地向上攀去。经过我身边时,他脚下突然打滑,险些摔下山崖。
“圣僧,当心!”我伸手搀了他一把,用枝干勾住他的袈|裟。“嗯!”金蝉又一声闷哼,岩石崩裂,他失去重心猛地向下一坠。袈|裟将我们连在了一起,这一下,我被拉得弯下腰去,腰间的断口隐隐作痛起来。
“斯——”我疼得抽了口冷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用力将金蝉往上拖,喊着:“抓紧我别松手,加油,我拉你爬上来啊!”
猴子听到声响,一抬头,见金蝉整个人都挂在我瘦弱的身子上,而我又承不住他的重量,害他就快掉下山崖,即刻急了,道:“攀住石头啊,别只揪着那棵树,它撑不住你的。嘿,你怎恁笨?”
“……”金蝉的脸色红了下,试着去用脚勾旁边的石头,憋着一口气道:“我…知,知道了。”
“对对,踩住它。”猴子在下面指挥,“重心右移,从树上逐渐移到腿上。踩稳…”
猴子的话听起来像是在数落金蝉笨手笨脚,但句句透着对他的关心,听得我有些不是滋味儿。但我也知道,金蝉是唯一能让猴子得到自由的人,所以忍着腰间的剧痛,片刻也不敢撒手,死死拽住金蝉的衣服,生怕他摔下去。
好在金蝉虽然文弱,但有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最终踩到一块稳当的石头,才慢慢将全部的重量分到石头上一些,又开始往上爬。
我不敢大意,一直用手垫着他的脚,他向上爬一步,我就用枝干托着他向上一步。直到他爬得高了,我再也够不到,才意识到自己竟比他还累,出了一身热汗不说,腰间的旧伤疼得我压根儿直不起身子来。
般若觉察有异,立刻收缩,紧紧卡住我的腰椎骨上固定住,又生出阵阵暖意,帮我疗伤。
“不打紧,都是老毛病啦。”我擦擦额角疼出的冷汗,安慰着闷闷不乐的般若,道:“唔,是,我年纪轻轻的腰就不好,以后是挺麻烦的…但,我还年轻嘛,慢慢休养会好的!再说,我还有你啊,你对我也顶好的!”
般若委屈地在我身上蹭了蹭,弄得我腰有些痒,恍惚又想起在幻境时,猴子挠我的痒痒肉来着,便笑出了声。然而,笑过之后,又有些心酸,我安慰自己,就当那是一场梦罢,以后别再想了。
般若没多久就不再动了,它的法力似乎有些虚耗过度,懒懒地盘在我腰上,变得极为安静。我轻轻用手摸着它滑溜溜的身子,安抚着它,无意间低头,对上猴子的视线。
我以为他仰着头,一直在看金蝉爬山,谁知道他什么时候转了视线,开始盯着我的腰看的?
五百年前在蟠桃园被天马撞断了腰,断口处形成一圈凸起的疤痕,既不光滑,颜色也铁青,与我纤细的身子极不相称,十分丑陋。平时有般若卡在上面,或许看不到,但方才它动了那么几下,疤痕就露出来了,而且还有为了救金蝉,新生出的一点点裂缝。
我不知一道丑陋的疤痕有什么好看的,猴子为何移不开眼。明知那块疤围着我的腰一圈,遮也遮不住,但我依旧拼命用手去捂着,乞求着:“别看了,长留哥哥,求求你别看了。”
“……”猴子张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这时,整座五行山“轰”得裂开数道缝隙,剧烈地震动起来,无数碎石从山巅滚落。
“封印已除,你出来罢。”金蝉在山顶道,手中攥着一张刚揭下来的符咒。
猴子将原本的话咽下,抬眼去看金蝉,喊道:“现在不行,我一出来,山就要塌了!你先下山,找个安全的地方避起来,我再出来。”
“嗯,好。”金蝉应着。方才的山崩改变了山体山貌,崖壁不再陡峭,而是变成了一道平滑的山坡。金蝉躺在山坡上,向下翻滚,没多大会儿就滚到山脚下。未来得及拍净身上的土,他立刻去牵马,将马送到一个石头崩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