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公子,外面风大雪大,您快进屋,把门关上啊。”一位老者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
本仙君凭耳力判断了下,殿中至少有十人在,且除了那名老者外,皆是青壮年。
“老人家说的是。”本仙君应了声,转身摸索着去关门。
猴子轻轻将门扣上,引我进屋,走到一处停下,在我耳边道:“坐。”
本仙君从善如流,一屁股蹲下,“啧…”叹了一声。
我以为自己坐的会是一块木头或者石头之类,没想到这么破的庙里竟然还有松软的蒲团。
本仙君行动多有不便,处处都要依靠猴子的指引。少年怕是瞧出了什么,问:“哥哥,你的眼睛怎么了?”
也不知猴子让我坐的地方距离少年的位置有多远,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一口一个“哥哥”叫着,语气却是极淡的,听不出半分亲昵。
“害了雪盲。”本仙君道,我还记得他的长相,眉宇之间也是极冷淡的。
“雪盲?”少年微有迟疑。
一串轻缓的脚步声传来,少年似乎走到了本仙君面前。
不知他做了什么惹到猴子不快,我听到猴子伸臂拦住了他的动作。
“我并无恶意。”少年淡淡道,“这位红衣服的哥哥,你无需紧张。”
原来这少年是逮住一个年龄比他大的都叫“哥哥”啊,本仙君还以为他待我格外亲呢,看来是我再一次自作多情了。
“长留。”本仙君轻轻扯了下猴子的衣角。有猴子在,我倒不担心少年会对我做什么,反而有些担心,猴子不讲道理起来,拿一个凡人撒疯。
“……”猴子没说话,稍微动了一下,我猜是让开了。
“我看下你的眼睛。”少年蹲下,接着便有一只微凉的手托住了本仙君的下巴,向上抬了几分。
“哥哥,你把眼睁大些,可有不适?”少年道,音调和他的力道一般,不轻不重的。
本仙君头一次被人拿捏在手中打量,又是当着猴子的面,多少有些尴尬。我摇了下头,干巴巴道:“没什么不适,那个…你能不能先松手?”
“……”衣料摩擦的轻响,猴子亦蹲了下来。
少年把手移开,本仙君刚说喘口气,猴子的手却替换过来。
本仙君:“……”
猴子一手绕过本仙君的肩膀,一手轻轻固定住本仙君的下颌,将我护在怀中。
“这样,你可能瞧清楚了?”猴子问,话是对少年说的。
少年“嗯”了声,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些瓶瓶罐罐,倒出许多带有幽香的药膏,用一块软布蘸了些许,敷在我的眼睛上,道:“长留哥哥,这药需等一会儿才起作用,你扶着他不要乱动。”
在少年说出“长留哥哥”四字时,本仙君明显感觉猴子捏着我下巴的手不由自主的紧了一下,我的心口也跟着收紧,涩涩得疼了起来。
本仙君感觉在软布之下,眼睛被那古怪的药膏煞得生疼,忍不住有滚烫的热流溢出眼眶,直将纱布浸湿。我伸手想把那惹人厌烦害我落泪的布给扯下来,手尚未摸到一片布角,却被猴子捉住,握在掌心。
“欢喜…别动。”猴子的声音有种不寻常的低哑,他攥得我的手都疼了也不知松开,下巴抵在我发顶,温声哄着:“忍忍罢,虽说雪盲歇个几日自己也能好了,但早些恢复,于你也是好事。”
“疼…”本仙君道,说不清哪里疼,这般被猴子揽着,浑身好像没有一处是不难受的。
“哪里疼?”猴子道,有一些焦急。
“哪儿哪儿都疼。”我扯了下嘴角,也不知自己的表情是哭是笑,抑或哭笑不得,由着性子道:“松手罢,我不动便是。”
“……”猴子默了会儿,松手道:“好,我不动你。”
“这药有这么疼么?”有人道:“方才这位小兄弟也给我用了,没觉得啊?”
空气蓦地安静下来。
那些凡人大抵是觉得本仙君这么大个人了还一点儿小事就喊疼,太过娇贵,心中轻蔑罢。
良久,少年开口:“药因人而异,也许是欢喜哥哥体质特殊,才格外疼了。”
“哦,原来如此。”那人道,又转过来安慰我:“这位公子,忍一忍罢,疼也就一会儿,很快就能将布取下来啦。”
“嗯。”本仙君点头,随着动作又有一颗泪珠溢出,这次没能落在布上,而是从眼角滑落。
没等本仙君拿袖子去擦,猴子已经用姆指肚轻轻为我拭去了那滴泪。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耳边除了猴子悠缓的呼吸声,什么也没有。
本仙君与猴子,原本也什么都没有。若非要有个什么,也是本仙君曾树傻桃多,一厢情愿罢了。
那些人安慰完本仙君,又开始“叮咣”去忙自己手边的事了,听起来像是在凿石头一般。
过了不到半刻,少年对我道:“欢喜哥哥,你摘下软布试试罢。”
“这就好了?”本仙君半信半疑,将软布揭下,试着张开眼睛。一日未见阳光,初时有些不适,我微微眯眼,逐渐适应着。待视线清明,落入我眼中的,是猴子的一张放大的脸,神色寂寂,眸中猩红。他半跪在我面前,单手扶着我的肩,问:“如何?看得到了么?”
“看…看得到了。”本仙君偏过脸,躲开了猴子的目光。这一下,我看到了这间破庙的全貌,也看清了这些凡人究竟在做些什么。
这间庙堂极高,也极空荡,两人合抱的红木柱子上刻着描金的云纹,琉璃做的穹顶上也是各种金片宝石,数不胜数,很是气派恢宏。唯有地上歪倒的桌椅板凳、破烂的门框窗棂、凌乱的蛛网旧纱、厚得埋到人小腿的灰尘,以及供桌上倾倒的一鼎香炉燃了一半的红烛,还有…一尊真人大小的破旧神像,在告诉世人,这间庙也曾辉煌过,只是今日被本仙君误闯进来,不慎瞧见了它的落魄。
那神像也被塑造的金光闪闪,不过现在倒在地上,上面盖了一层厚厚的灰,看不清具体的模样,更无从得知他是天上的哪位道友。
彼时,那十几名身穿粗布麻衣的男子正拿着凿子在墙壁上抠凿。
本仙君看到有人凿下来一枚宝石装进了衣兜,嘴里念了句什么“真君莫怪,小人也是迫不得已。”他口中的“真君”指的应该就是间庙的主人,殿上的尊神像。想这位道友若在天上看到自己的神像被掀倒,庙中财务也被人偷了去,不知作何感想。我忍不住打抱不平,道:“你们拿人家的财宝也就罢了,这屋子脏成这样,作为回报,不该给人家打扫打扫吗?”
那人一愣,将我三人细细打量了一番,道:“公子,看您三位衣着华丽,定是外地来的。您有所不知,并非是我们贪图庙里的财宝,而是为了修玉帝庙,急需用钱,不得已而为之。”
“嗯?”本仙君问:“你们建玉帝庙的钱,都是从这里来的么?”
“你们继续凿,老夫给他们解释。”老者本坐在地上监工,此时起身道:“此事说来话长。”
原来,这座庙叫做“修文殿”,供奉的是“修文真君”。据老者说,这庙在他曾爷爷的曾爷爷的曾爷爷那辈儿就有了,差不多存在了千百年。修文真君究竟是何人,因为年代久远无从考证,但始终流传着这么一个说法,“拜修文,保平安”,即使是现在,这种传说也在。
那时的杻阳还不像现在这么穷,多得是财大气粗的富豪,大家有钱出钱,没钱出力,修了这么一座富丽堂皇的庙宇,专门来供奉“修文真君”,甚至还仿着他的真身,塑了神像给他。
可不知为何,五百年前忽有一夜,杻阳百姓正在睡梦中,天雷炸响,一道明火从天而落,劈了这桩庙观。
天亮时,乡亲们结伴上山查看,见天火将庙里一切能烧的东西都燃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了这些财宝和用纯金打造的神像歪倒在地。有人想把神像扶起来,却发现扶了又倒,竟是再也扶不起来。有人念及“修文真君”对自己的庇佑,想出资将庙修缮一番,将香炉点上,却发现每在墙上添一砖就碎一砖,而那香…竟再也点不燃。
后来,杻阳城没了“修文真君”的庇佑,逐渐没落。但百姓淳朴,人人都念着真君的好,即使穷得揭不开锅,也没人想打庙里这些宝石的主意。
“若非这次山中闹鬼,我们说什么都不会偷真君的东西。”老者说道此处,眼中已经湿润,“现在拜真君不管用了,我们才只好用这些钱建庙拜玉帝。”
“原来如此。”本仙君了然,注意到对方一直在强调“修文真君”,可我不记得天上有这位道友,于是看向猴子。猴子对我摇了摇头,表示亦从未听说过。我不由挑眉,天上又冒出来一个像我一样无名无籍的神仙,这便有趣了。
老者又道:“虽然真君离开了杻阳,但我们还是会和供奉真神一样,在心中供奉他的。他是个好人。”
“好…人?!”本仙君一愣,“我是不是理解错了,他是人,不是真的神仙?”
“听我太爷爷说,是人。”老者道。
本仙君蹙眉,“你确定…这尊神像扶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