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也是从这时起,本仙君与金蝉便已注定永生永世所有宿命都将牵连在一起了。
然而,对于一位本身就有无尽寿数的天神来说,女娲自然不会惦记本仙君这样一棵拥有神力的歪脖树。更何况眼睁睁看着天柱崩断,暴雨不止、洪水泛滥,世相一片惨淡,她心急如焚,迫切寻找五彩石拯救苍生,根本顾不得其它。
五彩石,正是盘古墓前的一块镇魂石。
即使在雾霭重重没有日光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境,那块磨盘大的石头依旧焕发五彩、熠熠生辉,夺目至极。
如今本仙君已经知道这块石头里孕育着猴子的灵胎,于是越看它越顺眼。不过,即便是当初,若本仙君有意识有感情的话,应该也会忍不住多看其一眼。不过这块五彩石唯有一点不好——它压着了本仙君的腰。
这石头比本仙君生得早。
本仙君生根发芽破土而出的地方正在石头下面,它死死压着我,让我无法直起腰来。本仙君本能地想去顶开它,或者直接穿透它的身子钻出来,奈何它又大又硬,本仙君屡试无果。
可种子一旦发芽,岂有再缩回去的道理?于是,本仙君不得已只能将身子拐了个弯儿,从石头旁边生长。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但本仙君的树干却因此弯了,成了一棵丑巴巴的歪脖树。
本仙君游走于十方幻境之中,以局外人的身份看着过去种种。见到与猴子的前尘,竟觉得好笑,原来我与他之间还有这桩有趣的因缘。
原来我幼时曾一直介怀的“歪脖树”“丑八怪”,竟然是因猴子而起。如此说来,他欠本仙君的账上又可多添一笔,回去我定要好好找他说道说道,讨论一下他应该如何弥补才是。
“呵——”本仙君垂眸轻笑,忍不住走过去摸了摸那块圆圆的石头。手感微凉,还有些扎手,感觉很像是猴子的头。本仙君起了玩心,摸一下不够又想多揉几下,只当是在“蹂|躏”还是胎儿时期的猴子,毕竟连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小时候长得是何样貌——又臭又硬,和他犯起倔来时的脾气一样。
这时,女娲小跑过来。
终于找到五彩石,她大喜过望,撸起袖子半蹲下身,一下就将磨盘大的石头搬了起来。
本仙君不由往旁边退了两步,自动给她让开位置。虽然让不让都没关系,她看不到我,我也挡不住她。
本仙君只是惊叹于她看似娇弱却力大无穷的身子。不过转念一想,对于一位上神来说,区区一块石头又算得了什么?
女娲抱着石头欢欢喜喜地走了。本仙君追出几步又停了下来,微微偏头看着“本仙君”身上的那只金蝉。
蝉蛹背上的甲壳在方才裂开了一道缝,慢慢的,缝隙扩大,露出里面细嫩的新肉——那也是一层甲壳,不过比之前纹路要细致许多,通体为金色,光芒却不如金色刺眼,而是如冷玉一般清冷,颇有几分金蝉子的影子。
细细的“咔嚓”声响起,蝉蛹上的裂缝越来越大,金蝉弓起身子,终于抽出了一双薄薄的蝉翼。他轻轻抖动,逐渐将薄纱一样的翅膀舒展开来。试着扑闪了两下,蓄满力量之后,便震着翅膀飞走了,而飞去的方向正是女娲离去的方向。
是否那时金蝉已经有了意识甚至动了情,本仙君无从得知。不过想想也觉得可能性不大,毕竟猴子还只是一块石头,两人还从未有过交集。
比起他追着猴子跑,本仙君更愿意相信他是被女娲上神的灵力所吸引,才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趋利避害,是世间所有生灵的本能。若得到母神的庇佑,将是一世的福泽。
树上只余下一个空壳,混沌境之中,除了本仙君之外再无一物。没想到最终陪着我的竟是金蝉留下的一个壳子,后来便是那个壳子也被风化归入尘土。于是,千年万载,本仙君孑然一树,十分清净,直到慢慢有了灵识。
本仙君欲跟上去看看接下来如何,忽得雾霭散去,眼前出现了另一番景象——
火光漫天,血海翻涌,天地间的修罗战场上无数生灵苦苦挣扎其中。
有一人金发红衣,手执长剑,从火光深处踏血而来。他金眸赤红,暴戾狂放,遇神杀神,遇佛诛佛。
本仙君倒是忘了。
猴子在修得正果之前,曾为妖。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还是前尘往事,不过是讲猴子和金蝉的,欢喜只是旁观者
第99章 九九
猴子乃天地孕育的石胎, 汲日月精华, 自然神通广大所向披靡。
但也正因为本非血肉之躯, 故而他的骨肉是硬的, 刀枪不入;血液是冷的,宛若寒冰;便是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脏, 也如同钢筋铁铸一般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他生来桀骜,不受约束, 不分善恶, 不辨是非,嗜杀成性,继而造就无数杀孽。
虽说猴子在本仙君面前甚少动怒,但我并非从未见过他起杀心时的模样。
还记得两千年前猴子与长留哥哥在花果山曾打过一架,那时他是起了杀心的, 然而却不及他此刻的模样一半骇人。
因为之前再如何, 猴子的眼神中总还有几分理性在。如今他初化人形, 还未曾经受菩提祖师教化,终日与妖魔为伍, 踏血执剑的模样, 除了满身的戾气之外,竟再无其它。便是本仙君亲眼目睹了, 也不禁胆战心惊,生出几分畏惧之意。
但本仙君心知此地乃十方幻境,如今我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跟在他左右。猴子走一步,本仙君便走一步;猴子杀一人, 本仙君便在心底默念一句“大兄弟,你好走”。
火光照亮了天际,使得昼夜不分。不知过了几千个日夜,猴子好似不知疲倦一般。无数亡魂丧生在他的剑锋之下,万鬼同哭,祈求神佛降世,收服妖孽,普度众生。
金蝉便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感受亡灵召唤,奉如来之命,率降龙伏虎二尊者前来除妖。
彼时,他眉间一朵银莲,身着素色袈|裟,手执九环锡杖的模样与蟠桃园初见时并无不同。但细看之下,又能看出些许差别。
本仙君只知金蝉的气质素来清贵,便以为他的性子也该是千万年如一的沉郁内敛、秀于内而不显于外。于是在看到他此刻面对猴子,下巴微抬高高在上自信满满的样子时,不由一愣——
金蝉与猴子,本是同一类人,一样骄傲,一样不羁,一样无所不能——仿佛这世上,只要他想,便没有他做不到的事,亦没有他渡不了的人。
可惜他遇到了猴子。
金蝉率二尊者与猴子大战数百回合,终是不敌。
降龙罗汉被打落凡间灵隐寺,伏虎罗汉重伤返回西天庭;金蝉则被猴子一剑抵住心口,剑刺入心脏半寸,血流不止。
猴子冷情冷眼,无半分怜惜,神情尽是嘲讽;金蝉的眼光却亮的骇人,仿佛感觉不到疼一般,淡色的眼珠中倒映着猴子的身影,金发红衣,惊艳至极。
金蝉无动于衷,本仙君的心口却实打实地替他疼了一下——仅凭这一剑,猴子欠他的,这辈子都再难还清了。
猴子冷笑一声,不尽嘲讽:“你是佛如何?普度众生又如何?你渡一人,我便杀一人;你渡一双,我便杀一双。千千万万无穷已,又岂是你能渡得尽的?”
金蝉眯了眯眼,淡淡道:“谁说本座要渡尽天下人了?或许前一刻还是,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猴子饶有兴味地弯起嘴角,“哦”了一声。
金蝉缓缓道:“渡你一个,便够了。”
猴子:“……”
金蝉:“既然我渡一个,你便杀一个,我又何必自讨麻烦?倒不如只渡你一个。若你能心存善意,苍生自然得救。”
猴子愣了下,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忽得放肆大笑起来,他将剑又刺入一分,凉凉地说:“哈哈哈,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对我说想要渡我的。哈哈,和尚!难道你不曾知晓,我本是魔,佛又能奈我何?!”
“嗯!”金蝉闷哼一声,唇边溢出一丝血线。他抬手在嘴角抹了一下,抿唇浅笑,轻声说:“既然如此,猴子,你可有胆量与我打个赌?”
“少用激将法激我。”猴子亦笑:“和尚你说,赌什么?”
金蝉说:“就赌十世之内,我劝你从善,渡你成佛。”
本仙君从猴子眼中看出了轻蔑与不屑,亦从金蝉眼中看到了坚定与执着。金蝉的理想是普度众生,猴子自是众生中的一个,所以金蝉为了他,甘愿舍弃一切。
“眼前才是金蝉子与猴子的初遇。”笑面书生温和的声音在本仙君耳边响起,慢条斯理,却字字如刀,在本仙君心尖儿上缓缓磨着,说:“怎么样,你觉得…比起你与猴子的桃林初见,此情此景,更胜几分?”
本仙君望着两相对峙的猴子与金蝉,一人红衣绚烂,一人银装清雅,即便是兵刃相接,剑拔弩张,流转在两人间的也不全是杀气,反倒生出几分异乎寻常的协调般配来。至少猴子的身上的戾气已经比方才消退许多。
“胜了九十九分罢。”本仙君望着猴子的眼睛,轻轻地道:“九十九分足矣,我怕多胜一分,他们会骄傲。”可惜,无论本仙君怎样,猴子此刻都看不到我。他一双金眸里此刻只剩了金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