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一顿,继而神色如常地把鱼拎到砧板上,唰唰唰剔着鱼鳞,头也不抬道:“用过。”
“我就说嘛,你收拾鱼时的动作、神态,简直跟他一模一样。”本仙君道。
“唔,早知道今天就不做鱼了,怎么还让我暴露了?”猴子笑道,熟练地在鱼肚皮上划开几个十字,然后捏住鱼头鱼尾将其放入锅中。
如今猴子说的轻巧,但本仙君想不出我刚飞升时,猴子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扮作凡人陪在我身边治水,见本仙君忙起来顾不得吃饭,便亲手做了去河堤上给我送。那时他根本不能确定本仙君的身份,却小心翼翼地一点点试探着。
有几次夜里醒来,本仙君曾见他在我床边坐着,想要碰我,可数次手伸到一半又犹豫着放下。那时候,月光下,他漆黑的眸子亮得骇人。
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既然已经过去,当时猴子坐在我床边究竟在想些什么又或者是什么心情,自然也无需深究。本仙君舒了口气,轻声道:“东厢房我一直给你留着,若你不想在隔壁院子住,就搬过来住罢。”
猴子得寸进寸,腆着脸道:“既然都搬了,你怎么不说让我搬到你房间去住?”
第89章 八|九
本仙君虽然没有长着一张刀子嘴, 可对于猴子, 却真真切切生了一颗豆腐心。
那日也不知最后究竟是怎么搞得, 本仙君吃了猴子亲手做的鱼、听了他说的几句情话、回房后又让他吹了半天的枕边风, 然后轻易就被糊弄着答应了他想搬来和本仙君同住、此后日夜同睡一榻的提议。
横竖床也够宽,多一个人不碍事。
至于旁边猴子买下来的那座院子, 因为墙被他一脚跺穿了,进出很方便, 于是变成了孩子们嬉戏玩耍的圣地。那院子的年头很久了, 院子里有很多杂草,也没人打理。草丛里有蟋蟀,那群小孩儿就喜欢从墙洞上钻过去,蹲在草堆里捉蟋蟀。
本仙君是过了几月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猴子虽然买下了隔壁的院子, 却压根儿从没打算真的在里面住过, 否则院子里那些看起来就渗人的杂草丛他怎么不派人清理一下呢?也许他最开始惦记的, 就是搬过来同本仙君一起。
猴子从花果山挖来了几棵桃花树,种在了本仙君的院子里。想起这茬子事儿时, 本仙君正趴在树下的一张软塌上看三个月前买来的画本子。猴子则坐在旁边给本仙君的后腰做按摩。自从猴子搬过来后, 本仙君最近总是腰疼,还容易发酸, 浑身都没什么力气,不是想趴着就是想躺着。
画本子上正写到还是个凡人小孩的魔君为了能陪在已经成鬼的心上人身边,甘愿把自己的灵魂都献给了九千恶灵,才因此堕落成魔。可把本仙君感动得老泪纵横, 一边背着猴子揩眼角,一边问:“大圣,你、你是不是压根儿就没打算去隔壁住,直、嗯,直接奔着我这边来的?”
猴子听出了本仙君的哽咽,动作一顿,他俯身靠过来些,温声问:“怎么了,哭了?”
本仙君摇头,“没怎么,是我年纪大了,就变感性了。虐点低,看到点儿伤感的情节眼睛就容易发酸。”
猴子理了理本仙君铺在塌上的乱发,确定不会压本仙君的头发时,整个人都贴了过来。下巴抵在本仙君肩窝,眼睛往画本子上瞄,“哪儿呢?那次你泡温泉时我看过这本子,没觉得虐啊。”
“就这儿。”本仙君抽抽鼻子,指给他看:“魔君为了能陪伴化为厉鬼的心上人,连自己的灵魂都出卖了。万鬼吞噬他灵魂的那一刻,得多疼啊,而且如果他自己的意志力不够强大无法战胜恶灵的话,很容易就会反过来变成恶灵的傀儡,成为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可你看,他用自己灵魂作交换时竟然还笑着。”
“可能,”猴子略一沉思,淡声道:“可能这时候他根本来不及想会不会痛,会不会成傀儡吧。总之我不觉得虐。反而相信,如果真的对一个人用情至深,灵魂就不可能被夺去。因为一直支撑着他走到今天的、让他做出每一个决定的、都不是源自于灵魂的邪恶,而是源自于爱。爱才是希望。”
本仙君再次抹了抹眼角,偏过头看他:“爱,是希望?”
“爱自然是希望。”猴子凑到本仙君嘴边吻了一下,笑道:“一本画册而已,又不是真的,你真要为此哭一个早上吗?而且你不觉得反而是那些恶灵被戟夜算计了吗?他既然敢为了心爱之人把灵魂作为获得无上法力的交换条件,又岂会轻易让自己变成一个无情无爱的傀儡?依我看,他是有把握自己不会堕落才这样做的。”
“……”经猴子这么一解释,本仙君心里释然了些,但还是很难受,叹了口气:“我知道这只是‘不知客’拿魔君做噱头吸引读者的伎俩,故事的原型不一定是戟夜,甚至故事也不一定真的存在。但我年龄大了,以后也许真的不适合再看这种……”
猴子不乐意了,捏着本仙君的鼻尖,笑骂:“什么年纪大了,多大?有天上那些个白胡子老头们的大吗”
“大圣!”本仙君拍开他的手,破涕为笑道:“小仙都两千多岁了,还不大吗?就算神仙不必看年龄大小,可不长年龄也该长阅历吧。也就在你这儿,才总将我当小孩子看。”
“经历那么多,我倒希望你从未变过,还如两千年以前那般天真。”猴子道,说话时他目光放空,皱着眉头,像是在回忆什么。然后小心翼翼地收紧了手臂,拥住了我。
本仙君跟着叹了口气,心道:以前我那不叫天真,叫做傻,才会被你们所有人蒙在鼓里,耍的团团转。
可过了这许多年,好多事本仙君都慢慢看开了,也都不想再计较了。因为我不是没计较过,跟猴子计较、跟金蝉计较、跟诸天神佛计较、跟我自己计较。可计较来计较去,最后受苦受累的还是我自己。既然如此,还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万事随缘罢。
缘还在,我就还在;若哪天缘去了,我再强留也不过是累人累己,只好也跟着去了。本仙君如是想着,合上画册翻了个身,望着非要跟我一起挤在榻上差点儿就要掉下去的猴子,笑眯眯道:“大圣,您别打岔,刚才我问你的话你还没答。说,你那边院子连收拾都没收拾,是不是直接奔我这边来的?”
“是与不是,我不都过来了吗?”猴子道。本仙君还没说什么,又听他闷闷地说:“可我这一过来,就再也不想离开你了,欢喜。”
“……”本仙君心里一软,抬手揉揉他的头,笑着道:“猴儿,乖乖。”
本仙君之前发现一件极有趣的事,许多毛绒动物都喜欢被人摸头,猴子竟然也不例外。每次本仙君一揉他的头,他都会舒服得眯着眼睛,屡试不爽。这次也是一样。谁也不说话,就这么安静待着,竟然也觉得极好。
树下极风凉,飘着淡淡的桃花香。这一躺,就到了晌午。子童领着那群小孩儿从墙洞里钻回来,给我们看他一上午的劳动成果——一只铁黑色的蟋蟀将军。
本仙君象征性地夸了他两声,他便喜滋滋地去斗蟋蟀玩了,说是用午膳时再回来。这几个月下来,不但子童与这群小乞丐玩得熟络了,而且他们还与附近几户人家的小孩儿打成了一片。不过十里铺人神妖魔鱼龙混杂,本仙君还是让他在玩时多长个心眼儿,别什么人都来往。
猴子去准备午膳,本仙君则拉了个小板凳在旁边坐着看。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以为是子童他们回来了,也没在意。
又过了会儿,发现猴子搁下了手里的菜刀,直起腰来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本仙君背后,表情有些严肃。本仙君已经很久没见他露出这种表情了,与我在十里铺的这些日子,他总是笑的时候比较多,很少这么冷。
注意到猴子眼中倒映着的是一个白色的人影儿,本仙君一愣,终于意识到来人不是子童,急忙回头,却看到了金蝉。
与往常完全不同的金蝉。
白衣胜雪的金蝉,青丝如墨的金蝉,清贵冷艳的金蝉,眼中溢着淡淡忧伤的金蝉。
本仙君没想到有朝一日金蝉也会褪下袈|裟,换上一袭素衣,束起三千墨发。只是不知他究竟是为了谁,才会如此。但也不难想,从他看猴子的眼神中,虽然他只字未说,本仙君已全然懂得。
许久没有三个人这样面对面站着了,上次还是半年前本仙君去西天藏经阁查阅猴子的《各传》,在大雷音寺前遇到的。我还记得那时猴子与金蝉双双站在树下,两人看起来竟出奇的般配。如今金蝉束起长发,更胜当初。
本仙君觉得有些尴尬。
想金蝉应亦如是。若说在本仙君这个狭小的厨房里,三个人之中唯一不尴尬的,可能只有猴子了。可他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金蝉。
本仙君站起来,作为屋主人我该说些什么客套客套,但又不好意思打破沉默。金蝉还没见过猴子下厨做饭的样子,所以他不仅盯着猴子看,而且还盯着案板上猴子切好的一堆大白菜看。惊愕的眼神迟迟没有收回。本仙君不禁想,如果他知道猴子和我在一起时,不仅要负责洗衣服做饭按摩,还要负责下地干农活浇水除草捉虫,也许就不仅仅是惊愕,而该是心疼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