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是网吧众人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但眼前却是百花缭乱没有太多表情的脸。
鬼使神差般,他并没有将最后那一剑刺向这个小弹药专家,却重新戴上了耳机,隔绝掉了一室聒噪,听着游戏中呼啸而过的风声,向他伸出了手。
“孙哲平,狂剑士,落花狼藉。你呢?”
话出口时,孙哲平失笑。
距离二人初遇已然将近一年,这样正式的自我介绍却是第一次。
对面似乎也惊讶于他那严肃的自我介绍,愣了半晌,倒也煞有介事地学着他的样子开了口:“张佳乐,弹药专家,百花缭乱。”
孙哲平是个行动派。但当他拎着行李站在K市长水国际机场时,还是不免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一个梦。
由北至南,撞入眼帘的绿意愈发深浓,天空的蓝仿佛也一点点温柔旖旎起来,引得人的心情也一点点柔软了下来。他随着人流推搡,慢慢走向出口,却是远远就看见了写着“落花狼藉”字样的接机牌。
四下里找了一圈,孙哲平终于确定那块最显眼的牌子上写的就是自己的名字,一阵哭笑不得的同时,捉弄之心也随之而起。他眼珠一转,悄悄退出人流,不动声色地找了个隐蔽角落站着,仔仔细细观察起了举着牌子的那个人来。
那是个略瘦的年轻人,不太高,似乎留着半长的头发,站在人群里不太显眼。他将头低低埋在牌子后,孙哲平看不见他的脸,却隐隐约约看出了他浑身上下不断四散蔓延的尴尬与赧然。似乎每有一个路人看他一眼都能剜去他身上一块肉般,到行人渐渐散尽时,他露在接机牌外的那小半截白皙脖颈已然染上了绯红的颜色。
孙哲平强压着笑意,目不斜视地从他眼前走过。他依旧将接机牌挡在脸孔前,没有看到不断用余光偷偷瞄他的孙哲平,自然也没有注意到,从他眼前坦然自若走过的孙哲平在不远处一转身,绕到了他背后。
终于,接机处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孙哲平好笑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从手中的纸板后探出小半个脑袋,在看到空无一人的出口时,整个人都明显地泄了气。他暗笑一声,轻手轻脚靠近这个全身弥漫着失望气息的家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啊啊啊啊啊!谁!”
熟悉的、百花缭乱的声音。
眼前的人明显吓了一大跳,大叫着转过身来,脑后的辫子都似乎要过电般炸成一蓬。
孙哲平这才看清这张陌生的脸。
很好看,秀致清隽,是一张很讨妹子喜欢的脸孔。
在见到他之前,孙哲平曾经反复地想过,百花缭乱的身后,究竟坐着怎样一个人。他无数次在脑内描摹过他的轮廓、幻想过他的眉眼,却在此刻,将他脑海中有关于此的全部想象,统统擦了个干净。
张佳乐。
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
孙哲平回神,却见他仍擎着手中写着自己“名字”的纸板盯着他出神,忍不住露出一个揶揄的笑:“我还想看看你想举着这张牌子在这站到什么时候呢。”
看着张佳乐不断在羞赧尴尬委屈着急之间变换的神色,孙哲平得了趣般,一句接一句地调侃起了他,一直到他又是道歉又是鞠躬、整张脸全然涨红、深吸一口气喊出他中午请客吃饭才大发善心,打算堆着一脸勉强表示自己打算放过他。
然而还不及孙哲平动作,本还是一脸绯红的张佳乐突然便褪尽了脸上的血色。
“卧槽我钱包呢!”他摸着裤子后口袋,一脸不可置信地叫了出来。
余光恰瞥见一个行踪鬼祟的男人,孙哲平也不知哪里的热血径直冲上了头顶,只将自己的行李往几乎能算是“初次见面”的张佳乐手中一塞,拔腿就向逃窜的小偷处追了过去。
直到在好心路人帮助下抓到小偷追回张佳乐的钱包,他才发现自己将钱包正主远远甩在了身后。
沿着原路返回时,他看见了躺在地上狂喘不止的张佳乐。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西部荒漠的那一个夜晚。
百花缭乱躺在地上,他就站在他身边。
头顶是璀璨星河流光潋滟,脚下是铺满月色的一地银沙。杀戮过后的荒芜沙漠,血迹尚未消退,仿佛千万红硕的花朵。
他捏着张佳乐的钱包递给他,挑起一爿眉,看着躺在地上的人狼狈的样子,忽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游戏与现实,寂寥清冷的荒漠与人声鼎沸的机场,便这样在他眼前重叠了起来。
他向张佳乐伸出了手:“丝温孙,之鹅哲,泼盈平,孙哲平。”
“哈……哈哈……不是……不是……说这……个啦。”不同于那日的西部荒漠,张佳乐笑着拉住了他的手:“张……哈……哈……张佳乐。”
孙哲平忽然愣了。
这不是游戏。
因为有一种温暖而柔软的触感,似乎正带着微弱的电流,顺着他的手臂,麻酥酥爬满全身。在二人手指相触的那一刹,他仿佛听见了自己胸腔之中,一颗种子破壁萌蘖所发出的巨响。
孙哲平摸了摸胸口。手掌下,他的心脏隔着胸腔,一下一下地规律跳动着。
刚才那从心房中传来的声响似乎只是一个幻觉。
什么都能发芽,孙哲平抿了抿嘴唇。
果然是春城。
战队老板的热情很高,二人当天晚上就在他的安排下住进了战队“大楼”。虽然所谓“大楼”不过是个砖石结构的老旧二层小楼,但孙哲平踩在有些退了颜色的木地板上,听着窗外的蝉噪声,仍觉得心脏中澎湃着的血液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点燃。
他距离他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刚送走父母的张佳乐躺在床上,高声嚎叫着什么。孙哲平皱着眉,看他将自己的床铺滚得一团糟,终于等不到他自己意识到自己的床在对面而出言提醒。
不料,张佳乐倒一脸不依不饶地死守在了他的床铺上,还一脸别扭地扁扁嘴,嫉妒起自己父母对他的好来。
孙哲平笑了笑,在张佳乐身边坐下,吹了吹杯中花茶冒出的袅袅热气。他本打算只含混地以“从小家中规矩比较严”搪塞而过,心中被他一直压抑遮掩着的回忆却还是一段接着一段地浮回脑海。
父亲的怒容,大哥的沉默,被剪成碎片的账号卡,反锁的门窗,环绕在耳边的众人的劝解,长辈间“不懂事”、“不正经”、“不要好”的责难,一幕一幕,仿佛发生在昨天一般,历历在目。
沉默许久,孙哲平回头看了一眼张佳乐。张佳乐的脸上挂满关切与愧疚,神色应当比自己的好看不到哪里去。
他忽然就笑了出来。
他现在正坐在战队宿舍的床上,身边是他的队友。
他冲破了当日所有人为他钉下的桎梏,从背后伸出了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双翼。
“我要做什么,谁能管得住。”
他缓缓开口,语气却是骄傲的:“我既然决定了要打荣耀,那我就一定会是最优秀的荣耀职业选手。”他抬起眼,转头看向张佳乐,带着一脸无所畏惧的笑,仿佛此刻全宇宙都被他纳入胸怀:“没有什么能阻拦我。如果有,那就把它们统统碾碎。”
“和我一起?”他伸出拳头,坦然看着张佳乐。
窗外的月光透过斑驳树影洒在窗台上,躁动的虫鸣一时间好似成了观众的欢呼。
就像是他们能在下一刻,登顶荣耀之巅,捧起那一座金光灿灿的奖杯一般。
张佳乐的眼中似乎也有什么在翻涌。他盯着孙哲平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也伸出自己的拳头,与孙哲平轻轻碰了碰。
郑重得仿佛许下了一个承诺。
第二赛季终于开始。
“繁花血景”的大名,也于百花战队在这赛季的惊艳登场后,响彻四海。
落花狼藉和百花缭乱所创造的繁花血景成为了新一赛季联盟中最闪耀富丽的景象,孙哲平也如愿与张佳乐一同跻身入荣耀金字塔尖。
随着比赛日程的不断推进,百花小楼外那一大排银杏树的叶子由绿变黄,再由枝梢纷纷飘落成一地绒软,很快,春节就要到了。
孙哲平没有想到,不过间隔短短半年,再次回到B市时,却已经隐约有了些陌生的感觉。
他在张佳乐劝慰下回到B市过年,却依旧进不得自家老宅的大门。
B市凛冽的北风刮在脸上仿佛刀片,脸上冰冷地痛作一片,心底却是麻木的。
不觉间,他竟开始怀念起K市温柔的冬天。
他搬进了哥哥空余的房子里。对着房里精致的白色镜面墙砖和白色理石地面,他却愈发觉得心下空落落一片。像是一个人行走在荒芜一片的雪原,对着茫茫漫无边际的白,砭人肌骨的寒意一直冷进骨髓里。
但他无处可逃。
隔着墙壁,传来邻家电视中春节联欢晚会的声音,在他空阔而冷清的房间中,听得分外清晰,但他却无一丝心情打开电视。
春晚并没有什么特殊,也许大多数人窝在沙发上一年又一年地选择将时间耗在这场晚会上,只是为了与所爱的人一同度过更多一些的时间吧。
但是房里只有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