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了脚步,站在围墙外,默默看着墙里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们抡起大锤,站在已然拆了一半的二楼上,一锤接一锤地击落无数砖石瓦砾。
左数第六间,是经理的办公室。第五间,是一个小小的仓库。第四间,是张伟的房间。这几间连同再向右过去的若干间房都已然被拆得七零八落,工人们高声喊着号子,向下一间进发。
左数第三间,住着莫楚辰。因为有那家伙在,所以每次与孙哲平在做那些不可描述的事情的时候,他总是惴惴不安,孙哲平也总会善解人意地吻住他的双唇以封缄他的声音,二人间却也因此更多了些刺激的浪漫。
再向左,是他与孙哲平的房间。
在这间房间里,他说不清曾发生过多少事,曾留下过他多少泪水和笑声,曾在其中怀过怎样的忐忑与如何的甜蜜。
但他在这里做起了一个梦,爱上了与他一同做梦的那个人。
那段梦还没醒,可是那个人却走了。
现如今,连这一座小小的楼,也即将在阳光下化作飘舞的灰尘。
他离开前在窗台下的花坛里埋下的花种,也许没有机会再开出花朵了。
张佳乐就这样站在远处的小径上,看着工人们一点一点地将小楼的第二层尽数拆去,又喊着号子,拆去他记忆中的传达室、会议厅、训练机房……
工地上的声音像是蝉声鼓噪,嗡嗡一片,可他胸腔里一颗心脏随着砖瓦水泥分崩离析的剥落声,分明那样响亮清晰。
太阳在他头顶轮转,他却只一动不动地站着,让小楼被拆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映在他的眼眸里。
直到薄日余晖渐落,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工地,发现了他,觉得他形迹可疑,却也没有明说,只是好奇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透。
张佳乐勉力笑笑,一双腿却似被千万虫蚁叮咬,重若灌铅。
只是他没有心力去计较这些。
他靠着一棵树,眼里落入了一枚绯金色的夕阳。
他还记得,那是在第二赛季结束后的一个夏天,也是这样的夕阳,他趴在小楼房间里的窗台上,等待着孙哲平的归来。
他缓缓闭上了眼。
什么都没有了。
张佳乐揉着腿,慢慢走到大路上,伸手拦下了一辆的士车:“去百花俱乐部大楼。”
那么从此,就让所有的过去都在此结束了吧。
第六十八章
蜂蜜一般浓稠的阳光流淌在房间里,每呼吸一口都带着呛人的窒闷。
张佳乐眯着眼,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
远处的厨房里传来砂锅中炖着的红烧蹄髈的香气,客厅里的电视机还在播放着第五赛季总决赛的录像。解说亢奋的叫声与浴室里哗哗的水声交缠在一起,将张佳乐一层一层地用让人安心的温软包覆起来。
天花板白色的漆被盯得久了,像是带上了七彩的光晕,落进张佳乐眼睛里,不一会儿便让他晕眩起来。不知又过了多久,浴室里的水声停了,拖鞋底与地板摩擦着发出温柔的声响,由远及近,停在了张佳乐的面前。
张佳乐努力睁开一片惺忪的眼,对赤裸着身子、发梢仍向下滴着水珠的孙哲平露出了一个笑来。
逆着阳光,他看不清孙哲平的表情。
但孙哲平似乎分明是笑着的。
“我们分手吧。”
张佳乐眨了眨眼。
他仿佛没有理解孙哲平话中的意思,惶惑地睁大了眼,想要看看孙哲平的脸。
可是,灼人的黏腻阳光从孙哲平背后投来,蛰得他一阵眩晕。恍惚之中,孙哲平的脸孔变得愈发模糊,但传进张佳乐耳中的声音却平静得让人害怕。
“我走了,你多保重。”
呼吸急促起来,血液涌向大脑。张佳乐的脑中一片混沌,想要张开嘴叫住孙哲平,可不知何时,他的双唇竟然被人用红色的细线密密匝匝地缝合在了一起。
孙哲平没有等待他的挽留,脱下了百花队服外套,换上了一件张佳乐从未见过的衣服,转身提步,向门外走去。
张佳乐心下一片大骇,急急忙忙伸出手,想要拉住他。一刹间,身下的柔软床垫突然变成了一片泥淖,从中伸出无数条水草,见他一点一点向更深处拖去。
视线渐渐被黑暗覆盖,口鼻被灌入苦涩的泥浆。可他两肋下倏地便张开了两扇血淋林的鳃,辛辣的空气一拥而入,呛出的泪水流进嘴里,是和泥浆一模一样的滋味。
孙哲平离去的背影渐渐模糊起来,却不知为何,一会儿变成邹远,一会儿又变成了莫楚辰。
他挣扎着,四肢却被周围的水草越缠越紧。眼见着那个背影越走越远,胸膛之上仿佛有千钧万担崩塌下来,将他的心一片一片碾碎。他终于忍不住这无边无际的苦楚,强忍着疼痛,撕开自己的嘴唇,和着鲜血,向那背影嘶声大喊:
“不要走!”
张佳乐从床上坐了起来。
黑暗的房间。
没有光亮,没有声音,更没有方才那愈行愈远的人。
一切不过一场梦。
他精疲力竭倒回床上,无力理会满额的冷汗,尽力平复着急促杂乱的呼吸。还没等他完全平复下来,床头灯突然被人“啪”的一声扭了开来。
一小团温暖的橘黄色光芒中,林敬言半躺在隔壁床上,一手撑着床垫,正一脸关切地看着他:“没事吧?”
“没事。”张佳乐伸手挡住眼睛,轻轻开口:“做了个噩梦而已。”
林敬言眨了眨眼:“刚回来就入选全明星,还会对上邹远,你的压力会不会有点大。”
“如果我说不会,估计也没人会信吧。”张佳乐自嘲般笑了笑,其间的苦涩意味不由听得林敬言也落寞了几分。
“你不用担心的,毕竟你复出以来的表现大家都看得到,没谁能比你稳定了。”他温言安慰,话音未落,张佳乐却笑了起来:“老林你不用这样安慰我。其实我早就明白,就算我没有入选……冠军只有一个。”
他睁着眼,视线穿过床头灯发出的那一团光晕,落在黢黑一片的天花板上,却又似是连这一片想要吞噬一切的黑暗也穿过了,直投向漫无边际的远方。
他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
只是他没想过,来得这样快。
“我出去透透气。”张佳乐翻身下床,拉开了落地窗。
一股裹挟着肃杀冬意的风扑面而来,像是锐利的刀片划过他的两腮。他走上阳台,金属围栏触手冰冷,指尖钝痛驱散了残存的睡意。
天空无星无月,云翳漫天。
张佳乐对着深浓夜色,长长吐出一口白气。
自他从百花出走至而今,已经一年有余。
然而不知为何,他离开百花的举动却仿佛扣下了一枚开关。那些被他极力压抑在脑海最深处的记忆,随着一声令下,潮水一般从他破裂的心尖涌向他的四肢百骸,挥散不去,逃脱不能。
孙哲平走之后的两年来,他近乎于疯狂地工作训练和比赛,将自己压迫到无力去思考其他。可是当他放开那一根被压缩到了极限的弹簧,那些他所不愿提及的往事,却似蔓草般无穷无尽地在他身体里疯长开来,直至而今,化作囹圄,将他整个人包覆其中。
他对着无边夜色,神色带了一丝落寞。
说是不知原因,可他分明知道,所谓的“不知”只是不愿触碰。
百花是他的梦想起步的地方,也是他与孙哲平最后那一丝羁绊留存的地方。
可他为了梦想,亲手抛弃了他从前死死抓住不肯松手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孙哲平也好,他也好,他们梦想开始的地方,此时此刻,已然空无一人。
尽管自他退役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选择了一条什么道路,这些日子他也依靠着“为了梦想”这一丝曙光宽慰自己至今,可是当他要真正站在千万人的目光中、被迫面对自己的逃避和怯懦时,那个在他心底最深处绝望地尖叫呼喊的,赫然是泪流满面的他自己。
邹远为何连续两年入选全明星,他不是不知道。
在人们的眼中他是如何不堪的一个角色,他也了解。
他本能地想逃。
可是他无处可去。他已经逃避了太久,连记忆的缝隙都有霉斑开始顺着氤氲的潮气、蔓延得一片斑驳。
“明天早上九点要下去集合的,你要不最好还是回来补补觉吧。”落地玻璃门再次被人拉开,林敬言倚在门框上,将一件大衣递了过来:“至少披个衣服,感冒了影响状态。”
张佳乐一怔,回头看着林敬言,鼻尖被冻得发红,却突然眉目一展,笑了起来:“谢谢你。”
林敬言莫名其妙:“都是一个队的,客气什么。”
张佳乐低下眼,没有说话。
林敬言大概不知道,他将自己拉出了一个怎样的梦魇。
张佳乐接过大衣,推着林敬言的肩膀,与他一同走回了房间。
早上七点不到,被孙哲平扔在床尾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拉起被子蒙过头,试图忽略那一阵烦人的铃声。奈何电话那头的人锲而不舍地拨着电话,电话铃声响了又断断了又响,如是往复数次,孙哲平终于披着一身低气压拱到床尾,摸起手机,没好气道:“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