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要继续坐在台下,过着艳羡台上张佳乐的日子,更不想让自己如父亲所言般,成为任何人、任何事的累赘。
孙哲平起身,逆着依旧沉浸在兴奋中的躁动的人群,进入了空荡荡的走廊。
隔着厚厚的门,人们的呼喝声只隐隐约约透出一二,在走廊中听来却依旧分外清晰。
孙哲平一把拉开一扇窗,冰冷的风裹挟着潮意,在空阔的走廊中呜呜地穿行着,将他不断在血管中滚动叫嚣的血液一点一点地冷却了下来。
他掏出手机,按下了那一串熟悉的数字。
“喂,是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时,白色的水汽刹那间便消散在了清冷的夜风中。
“我可以答应你。”
“但是我有个要求。”
“我要等第五赛季结束再退役。”
父亲之后讲了些什么孙哲平无心去听,只利索地结束了通话。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手机屏幕,锁屏界面上是他与张佳乐并在一起、张扬恣肆笑着的脸。
他的手指从屏幕中张佳乐的脸上轻轻掠过——
无论如何,我也要看到你亲手捧起荣耀冠军的奖杯时那最灿烂夺目的样子后,才能安心离去。
第六十四章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初夏的午后。
设在十二楼的经理办公室,失了窗外层层斑驳树影的遮挡,本就和煦明媚的阳光显得愈发澄净了几分,懒懒自落地玻璃窗后撒入,晒得百花战队经理的脊背一片暖洋洋。
他伸了伸懒腰,顺手打开邮箱,点开一封新邮件,得意地笑了起来。
又是一封请求合作的赞助邀请函。
他熟练地输入了一段期待合作的官方话语,刚点下发送键,办公室的门却在此时响了起来。
出现在门口的,是孙哲平的身影。
“哈,是孙哲平啊,有什么事吗?”战队经理伸手耙了耙彼时那还算安全的发际线,起身为孙哲平倒了杯水:“你们后天决赛第一场的战术安排分析会开完了?”
孙哲平点了点头,沉默着走进房间。
脚下的毛毯触感柔软,踏上去竟生出了两分不真实的感觉来。
他低头看了看放在桌上的一次性纸杯。
里面倒映出了他的脸。
明明该是再熟悉不过的面目,此时看起来却让他觉得,他竟从没认识过此人般,镜花水月似的遥远。
他从单肩包里掏出一张纸放到了桌上,郑重地推到了战队经理的面前。
“麻烦您看一下这份解约合同。”他向经理轻轻鞠了个躬,“我……要退役。”
经理一惊,手肘一拐,不慎将放在一旁的瓷杯碰落到了地上。
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因而并没有人预期之中的清脆碎裂声音,但一阵金银花茶的香味却慢慢弥漫了开来,一股一股地,钻进了孙哲平的鼻尖。
“孙哲平,你不用急的,腱鞘炎算是比较常见的职业疾病,你好好养伤,等到下个赛季你再继续出战也是可以的,实在没必要因为这个……”经理无暇估计那滚落一边的瓷杯,伸手按住那张纸,想要推回孙哲平的方向,却被孙哲平轻轻用力,推了回来。
孙哲平低着眼睛,以致于战队经理看不清他的神色。
“好不了的。”他似乎轻轻扯了扯嘴角,又似乎没有:“因为不是腱鞘炎。”
战队经理张着嘴,还想说些什么,一低头,眼前的解约合同上,“月骨缺血性坏死”几个字却赫然在目。
“你……”经理大惊,“可你当时退赛的时候不是说……”
“如您所见。医院诊断报告我附在后面了。”孙哲平抱歉地笑了笑,“很抱歉,因为不想影响大家,我对我的手伤有所隐瞒。”他抬起眼,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坦然抑或疲惫:“但我不想瞒到下个赛季了。”
“那么,你觉得你在现在退役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吗?”经理平静下来,轻叹一口气:“后天就是总决赛的决胜局,你在这个时候……”
“所以。”孙哲平又向战队经理深深鞠了一躬,“我希望,我退役的消息,您能在总决赛比完之后再向外界公布。”
“那张佳乐的状态……”
“这一点您大可以放心。”
孙哲平闭上眼,沉默了半晌,又缓缓开口:“我不会让他知道。”
走出战队经理办公室,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孙哲平掏出手机,眼神霎时温暖了几分。他仔细调整了一番呼吸,接起电话:“喂。”
“孙哲平你跑到哪里去了!”隔着手机,张佳乐愤怒的声音听来有些失真:“不是又背着我偷偷打荣耀去了吧!说了多少次……”
“要爱护自己的手——”孙哲平笑着念出了张佳乐对他念叨了无数次的后半句话,远远眺望着视野尽头的那条灰蒙蒙的地平线,顿了顿,垂眸道:“我突然想吃你做的椒盐蹄膀,所以买材料去了。”
张佳乐的声音在一瞬间明朗了起来:“笨!家里有材料你还去买什么?”嘴上虽然数落着,但是张佳乐分明是笑着的:“那顺便再带瓶老抽回来,家里的快用完了,你不是最喜欢吃红烧的吗。”
孙哲平笑着应允下来,微笑着等着张佳乐挂断了电话,抬起头,眼前分明是暖色调的雕花吊灯,脑中却是一片皑皑的白。
他靠在走廊的墙壁上,远处K市的街景缩小了无数倍,遥遥投入他眼眶。不再如在小楼时,站在翘着木刺的地板上,举目而去尽是沁着绿意的、闪闪发着光芒的树木枝芽。没有了树荫的遮拦,阳光刺得他的双眼一阵滚烫。他不愿合上眼,眼泪便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一路滑下,坠在脚下的地毯上,瞬间连一丝浅灰的痕迹也再找不到。
手机从他的手中滑落到地上,或许是碰到了锁屏按键,手机屏幕一下子亮了起来。
那是定格于两年前的、两个少年明朗的笑脸。
由于长时间无人触碰,手机屏幕渐渐暗了下去。
孙哲平弯腰捡起手机,塞回了口袋。
这一次是真的,一切都要结束了。
回到家,推开门,一股香气扑鼻而来。
孙哲平换了拖鞋,拎着酱油走进厨房,看见了正围着灶台忙碌的张佳乐的背影。
张佳乐本从来不会做饭。
但自那日从医院归来,他却当即买了一大堆材料,回到家便炖起了猪蹄,还一本正经地告诉孙哲平“吃啥补啥”,将孙哲平说得一阵哭笑不得。
自然,他第一次的成品从外形而言不堪入目,实际味道与他将手指切伤和差点放火烧了厨房这些事相比更是不值一提。
可是他却不愿就此停手,反倒在本就被排得满满的日程中又挤出了许多时间,每一日每一日,都为孙哲平端上他的大作。
椒盐、红烧、清蒸、炖汤……
孙哲平看着这样忙碌的张佳乐,许多许多次想要开口,告诉他,没用的,他是在白费力气——但每每话到嘴边,他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张佳乐双眼中的光芒是那样明亮而灼人,让他不愿移开双眼,更怯于去想,当这双眼因他而灰暗下去时,会是如何的模样。
所以他越来越不敢开口提及真相,所以他也只能一次一次地吃下张佳乐越做越好的蹄胖,一面让透着甜蜜滋味的感动顺着舌尖将颤栗传导至他的大脑,一面又得全力压抑住酸且苦涩的愧疚爬满他的胸腔。
“你回来啦!”张佳乐听见动静,笑着回头看了孙哲平一眼,动作熟练地将煮得火候正佳的猪蹄从锅中捞出,转手投入了一旁的冰水中。
孙哲平将手中酱油放进调料柜,手一伸,从背后环抱住了张佳乐。
“呀,别闹!”张佳乐咯咯地笑起来,扭头躲开了孙哲平的一记亲吻,将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回身给了孙哲平一个拥抱后,将他轻轻推出了厨房:“等着开饭的时候,有好消息跟你讲!”
望着张佳乐笑得弯弯的一双眼,孙哲平靠在厨房外的门框上,淡淡地笑着,一双眼中的情感却是他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深浓:“后天最后一场决赛,还给我下厨?”
张佳乐背对着他,摆了摆手:“功在平时,你觉得我们大百花会输?”
孙哲平深吸一口气,笑道:“怎么可能!”
“那是自然!”虽然看不见张佳乐的脸,但是孙哲平能想象得到,此时他的脸上,定然又挂着自己最熟悉的、张扬恣肆的笑。“让让啊。”随着瓷盘相触发出的清脆声响,张佳乐端着一个大盘子转过了身来,伸手从盘中拈起一条炸得金黄的猪皮丝,探到孙哲平面前:“开饭啦。”
孙哲平张口接下,一口却将张佳乐的手指也含进了嘴里。
他轻轻舔了舔张佳乐的指尖,看着张佳乐立时红起的耳尖与脖颈,他笑道:“真想把你吃下肚去。”
“老流氓。”张佳乐笑骂他一句,端着盘子走向餐桌。
孙哲平依旧靠在厨房外的门框上,舌尖是椒盐微微辛辣的咸涩。
不是一句玩笑话。
只是时间越临近,他越无法面对这近在咫尺的分离。
“大孙你怎么不过来吃饭呀?”餐桌那头,张佳乐向他挥着手:“快点过来,吃完我还要回俱乐部跟他们再准备准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