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已成定局,由不得他反悔,也没有任何后路可退。
周围的空间似乎开始扭曲变形,许知夏用力挣开秦琰的手,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脚下骇人的绵软空间。
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忘记了后方是更加深暗的悬崖。
许知夏踩了空。
失重感传来的那一瞬,他恍惚觉得,背后踩空的台阶像是深不见底的地狱,冰冷的地狱之火灼烧着他的后背。
就像许多年前,他站在台阶之上,俯视着地狱中的那个脚底染血的少年一样。
那一瞬间,他有想过拯救那个自己最深爱的人。
许知夏想,他和父母也许都错了。
他应该做的不是让着哥哥,而是去爱着他,更加坦率、热烈地去爱着他。
许池秋的心像是无底洞,再多的爱意也无法将其填满。
但至少,如果他的爱能够成为点亮哥哥内心黑洞一束小小的火光,许知夏想,那他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
一道身影,比秦琰更快地,抓住了许知夏的手。
“知夏!”
【白痴!】系统大声吼道。
季眠的身子是轻飘飘的,拽住许知夏的右手力道也是轻飘飘的,他薄削的身形随着许知夏一同摔下去。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听见很重的“咚”的一声,以为自己要完了。
但几秒过后,只有右手小臂传来一阵剧痛。他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被许知夏牢牢护在怀里。
许知夏的后颈散溢出一大片血液。
他撞到了楼梯下的柜子,从颈部划伤冒出的血液被柜子的底沿挡住,形成了一小片扇形。
许知夏意识模糊,却紧紧地抓着季眠的手腕,仿佛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掉下去时,“许池秋”伸手了。
许知夏看得一清二楚。
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涣散的目光仍然看着“许池秋”,眸光困惑不解。
——他哥朝他伸手了。
可为什么?
季眠被送到医院的几个小时后,右臂荣获一团厚厚的由白色绷带组成的粽子。
从那么高的楼梯上摔下去,结果只是扭伤了手腕,外加一点擦伤。
他伤得不重,得到许知夏醒来的消息后,离开自己的病房去看他。
许知夏戴上了颈托,脑袋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
他静静望着进来的人,没有像以往那样装出乖顺的表情,只平静地注视着季眠。
季眠倏然间反应过来什么,心下一顿。
此刻,他突然就明白了这个会在卧室里摆上跟哥哥合影的少年,一直以来究竟在渴望什么,追求什么。
他对上许知夏的双眼,洞悉对方深藏在心里一次次被扑灭却始终不曾消失的某种希冀……
但,他伸手救人,并非出于对这位弟弟的爱,那只是作为“季眠”的本能。
即便不是许知夏,换了秦琰,抑或是旁人,他也只有伸手救人这一个选项而已。
“哥,”许知夏朝他笑了,笑容近乎绝望,“对不起。”
季眠抿住唇,抬手将许知夏额前凌乱的头发拨到一旁。
他并未给出任何回答。
他到底不是许池秋,也无法代替许池秋来原谅任何人。
季眠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内那颗心脏,即使在此刻,也仍然在嘲讽而缓慢地跳动着。
那冷漠的频率属于许池秋。
季眠看着眼前努力向自己扬起嘴角微笑的少年,一向明亮的眸子染上几分无能为力的哀伤,为许知夏,还有为许池秋。
许知夏所渴望的、希冀的爱,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被他得到。
季眠唯一能给的,也只是作为外来灵魂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触碰。
但那并不是爱。
许池秋不会爱他。
唐特助慌慌张张推开陆舸办公室的门, 没顾得上敲门。
“欸欸。”陆舸手里的笔懒洋洋转了两圈,笑道:“唐柏,是我耳聋了还是你刚刚没敲门?”
唐柏定了定神。
“陆总, 许少爷出事了。”
唐柏驱车赶到医院,一路上努力屏蔽陆舸时不时爆发的催促声。
头一次见老板情绪激烈成这样, 他一路没敢细说从电话里听来的经过, 只说是两人不小心从楼梯上掉下去了, 受了伤。
“池秋在哪儿?”
“欸?”唐柏一边停车,一边下意识答:“大少爷, 好像是在923病房。”
“二少爷是在——”
车刚停下, 唐柏话音未落就传来后车门轰然关上的响声。他转过视线, 陆舸已几步绕过车身往医院门口奔去。
不是……他还没说二少爷的病房呢, 出事的是二少爷啊!
他连忙也解了安全带,快速跟上。
唐柏气喘吁跑刚到电梯跟前,电梯还在上头,陆舸没等, 径直钻进步行楼梯。唐柏就只来得及看见陆舸的一片衣角。
站在步行梯和电梯的中间, 唐特助犹豫了。
那可是九楼,他真的真的, 跑不动啊!
923病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季眠下意识望过去。
闯入病房的、正重重喘着气的人,他再熟悉不过。
秦琰神情灰败地站在季眠对面, 原本是在说话的,同样也被陆舸突如其来的闯入打断了。
陆舸目光径直扫向季眠,他的眼睛像是精密的仪器, 一眼瞧准了季眠身上的变化。
右胳膊成了“粽子”, 脖子和手肘有擦伤, 右眼侧的颧骨处贴着药棉,用几条医用胶带固定着,明显能看出在发肿。而且,还瘦了。
陆舸要炸,直接气笑了。
他没敢再多看季眠一眼,上前一把拎住了秦琰的领子,裹藏在衣袖中的手臂,青筋一条条爆起,把人怼在了墙上。
病房里不能大吵大嚷的规矩早被他抛在脑后:“我把人交给你,你就是这么照顾他的?”
秦琰没见过陆舸方寸大乱的样子。往常面对陆舸,对方固然再跟自己不对付,也能带着笑脸地喊一句“秦总”。
他登时也懵了:“我……”
季眠也被陆舸这副样子吓了一跳,当即过去劝架,没受伤的左手把人的衣袖抓住了。
陆舸没理他,攥着秦琰领口的手愈发用力,几乎要把人箍得喘不来气。
“陆先生,别……”季眠裹成粽子的右手也尽了尽薄力,两三根还能动的手指头揪着陆舸的袖子,“跟秦琰没关系,真的。”
陆舸听了这话,眼珠子动了动。
季眠还以为陆舸被说动了,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大脑里霎时间响起系统的播报音。
【深情值加300(150x2),贡献者陆舸。】
【深情值加400(200x2),贡献者陆舸。】
【深情值加600(300x2),贡献者陆舸。】
接连几条系统播报音地响起,让季眠无措极了。
【深情值——】系统掐掉了深情值增加的提示音。
“陆……”
季眠再次开口时,陆舸撒了手,表情很淡,也有点冷。“嗯,跟他没关系。”
莫名的,季眠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很闷。
“手怎么了?”陆舸问他。
“没什么事,扭伤了。”季眠揪着他袖子的几根手指头嫩笋尖似的,没敢松,“知夏伤得严重,医生让他静养,只让留一个陪护,周叔就在他那里忙着了。”
“嗯。脸上呢?”
“磕到头了,伤口不大,就是肿。”
“胳膊上是什么?”
“擦伤,也不严重。我没什么事,我还好。”季眠说完,又补了句:“真的。”
“……怎么伤的?”
具体发生了什么,季眠其实也没搞明白。他就想下去转转,一出门就看见许知夏在楼梯口被秦琰拽着手腕,还没反应过来这两人闹了什么矛盾,后者便挣开了秦琰的手,顺着后仰的惯性摔下去了。
那么高,季眠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谁让你犯蠢的?】系统忍不住教训他,想让季眠下次别那么莽撞,看见他伸手出去的时候它真被吓了一跳,以为这个世界要就此结束了。
他想让季眠惜命点,最后却只能拐弯抹角地来一句:【你不伸手,许知夏没准还不会伤得那么重呢。】
这倒是……
季眠抿紧唇,也有点后悔。
要是没自己这么个累赘压在许知夏身上,对方后脑勺上的伤口或许还能轻一点。
【要三思而后行……】系统又在季眠的脑海里碎碎念。
“就是……知夏不小心踩空了,我没拉住,就跟着一起掉下去了。”季眠回答陆舸道。
秦琰在一旁,不尴不尬地站着,插不进嘴。
他站了会儿,识趣地走了。
陆舸审犯人似的问完,沉默片刻,才说:“你别急着回去,在医院多观察两天。”
季眠想说,又不是什么大病,普通的皮外伤,只有右手外侧在摔下去时伤到了骨头。医生来检查时,也更关心让他检查身体的其他方面,并未在伤势上提及太多。
住院也没什么必要,白白占了病房,季眠打算等今天过了就去办理手续。
但看着陆舸的脸色,还是应了声“嗯”。
陆舸难得正经一回,却令季眠很不适应,弄不清楚对方此刻在想什么,捉摸不透。
他不知道,陆舸此时也心里揣摩着他的想法。季眠先前对他说“别再过来了”,他非但是过来了,还险些对秦琰动了手。
‘跟他没关系……’陆舸一想到季眠扒拉着自己的胳膊,护着对方的样儿,就忍不住在心里给秦琰一个白眼,酸得不行。
可惜系统将深情值的提示音屏蔽掉了,否则这会儿,季眠指定又要收到好几条吵吵嚷嚷的播报了。
“唐柏说你出事的时候,我以为你要死了。”陆舸忽然说。
这话放在病房里,着实算不上吉利。
唐柏说季眠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许家的那个楼梯陆舸走过太多次,从前走的时候不觉得那段路有多长,可当他在车子里回忆时,却觉得那条带着艺术弧度的楼梯有千丈深。季眠就像块漂亮的琉璃,稍微不被珍重地拿起来,就有碎掉的可能。
从公司过来的路上,陆舸一直在想这会不会是他见季眠的最后一面,那种无力改变的不确定性让他反胃,直想吐。
季眠听出陆舸声音中的后怕,眼睫一颤,没能吭声。
他以为,把陆舸远远推开于对方而言是一件好事。
他失去过段酌,明白失去爱人的滋味有多不好受,会让人失去斗志、勇气,变得软弱。这些被他丢失掉的东西,因为陆舸才失而复得。
也正因此,他更不愿意陆舸和自己一样痛苦。
“吃过午饭了?”陆舸话锋陡地一转。
季眠:……
他默默别过脸。虽然现在还不到十一点钟,但每次陆舸问这问题,他就没来由觉得心虚。
陆舸舌尖恶狠狠顶了顶腮帮子,一看季眠的表情就知道有没有。
“大少爷,我反悔了。”他一下子在季眠的病床上坐下来,上身靠着床头,死皮赖脸道:“我现在觉得,人还是自私点好。”
什么只希望季眠开心,统统都是屁话!
陆舸想:季眠再怎么撵他,他也不走了,就赖在这儿。
季眠沉默数秒,最后坐在了床边的凳子。
两人的位置颠倒过来。
季眠低着头,手指揪着缠在手腕上的绷带,扯一扯,拽出来一点,又塞回去。
陆舸的目光跟着他的动作走,心情缓缓地平复下来,甚至有点想笑。
他唇角弯起的瞬间,季眠也在同一时间抬起了眼,视线相接。
如果结局是注定好的,那挽留又有什么意义?
季眠望着陆舸的双眼,知道他的答案。
对这个人来说,是有意义的。
他无法回应陆舸的爱。但至少,至少他想要为眼前这个人做些什么。
季眠想,如果他能留得再久一点,陆舸会不会就不那么难过?
他微微垂下眼睫,说:“想吃……小黄鱼。”
病床上的人愣了一下。
这一刻,陆舸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小黄鱼都搜罗到季眠的鱼筐里。
陆舸屁颠屁颠买小黄鱼去了。
半个小时后拎回来一大堆鱼, 烧的炸的蒸的都有。季眠怀疑他把附近有小黄鱼的都买回来了。
“秦琰呢?”陆舸在病房里看了一圈。
他出去的时候,对方还在病房门口呆着呢。
季眠说:“我让他回去了。”
陆舸顿住,一颗心霎时间飘起来了, 还要在季眠耳边嘟嘟囔囔地说屁话:“大少爷不要秦琰,留我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做什么?”
……不是无足轻重。季眠这么想着, 却没搭腔, 只慢腾腾地挑刺、剔肉。
小黄鱼便宜, 炸的十块钱好几条,几条主刺也不难挑。
他努力解决了四条巴掌长的鱼。
陆舸秉着不浪费的原则, 愣是把剩下的鱼肉全解决了, 吃完满嘴的鱼味。
小黄鱼……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鱼。
季眠开始努力地吃饭、吃药。
不知道是饭和药哪一方起了作用, 之后的一年时间里, 他的身体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重了一点,脸色也好了很多。
他体重最高的那段时间里,陆舸常莫名其妙地发笑。
直到第二年冬天, 季眠在某个深夜咳了一声, 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咳了整晚。
次日,他发起高烧被送进医院, 肺炎引起的各种并发症接踵而至。
他在医院里住了四个月, 一年的努力成果被耗了个干干净净,给笑得得意忘形的陆舸当头一棒。
季眠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
他吃不下东西, 又不想身边的人担心,只好硬塞进去。
但吃完,过不了多久, 又吐。
几次过后, 陆舸在许家的洗手间里, 帮吐得直不起腰的季眠轻轻顺着脊背。
他的掌心沿着季眠突出的脊骨一寸寸向下,最后低垂下眼,说:“别难为自己。”
季眠不难为自己了。但妥协的后果是什么,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衣服越穿越厚,哪怕是夏天,他也要穿上至少两件外套。
倒不是因为丑陋而羞耻,只是季眠总担心自己露出来的手臂和腕骨会吓到旁人。
陆舸来许家的频率越来越高,几乎周末两天都在许家度过。到后来,伊岚甚至给他腾了间房间,当作周末时的住所。
这周末,他又一大早过来了。
陆舸很少在季眠面前表露出太多其他情绪,来时脸上挂着笑,一如既往的轻佻。
季眠今日反常的醒得很早,陆舸进门时,他已经在一楼待着了。
刚要叫人,喉咙里一阵咳意袭来,他皱着眉头努力忍了下去。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大少爷起这么早?”陆舸颇感意外,
季眠笑了下。
他也挺意外的。来到这个世界两年来,他还是第一次睡不了懒觉。
就像是某种征兆一般。
今天天气很不错,陆舸前一天就把季眠的时间预订下来了。
自从失去了投喂季眠的机会后,带他出去瞎晃荡就成了陆舸的第二个乐趣。季眠出院后的几个月,陆舸带着他几乎把附近转了个遍。只能走那么远,再远了,他怕季眠出事。
“大少爷想去哪?”
桌子底下,季眠一只手圈着另一只手的腕骨,握住后的指圈空空荡荡的。
季眠隐约有种预感,预感到他在这个世界的生命线将要到头了。
过了会儿,他说:“我想,去那家店里看看。”
陆舸有快两年没去过那家木雕店里,但过去时,店里的老板娘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位曾经的大客户,满脸惊喜地迎上去。
定睛一看被陆舸小心牵在身后的青年,更是愣了一瞬。
“用不着麻烦。”陆舸摆手,拒绝了对方要追上来介绍新货的热情。
他的那把椅子还留在角落。那座椅不便宜,又是陆舸的东西,老板没敢动,过了两年也没怎么发旧。
再度闻到木头的香味,季眠敛下眼眸,被睫羽掩盖住的黑色瞳孔中藏着眷恋。
陆舸的心里就是一扎。
在很早之前,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不是秦琰,有另一个……另一个他不曾知晓的家伙,像是珍宝一样地被季眠藏在心里,连捧出来看一看都会觉得不舍。
长情,陆舸头一次发现这种品质放在一个人身上是件坏事。
陆舸不知道,季眠并非是因为难忘旧情才来这儿的。
他来这里,只是为了道别。
他止步于过去太久,应该要向前走了。
季眠笑了笑。
哥,他要往前走了。
两人没有在店里停留太久,因为季眠又开始咳嗽了。
离开店铺重回到车里,陆舸问身边的人道:“明天还想过来?”
明天是周日了,他还有空。
“不用。”季眠缓缓摇头,“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陆先生。”季眠出声叫住陆舸。
有件事情,他很希望对方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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