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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疆病(瑜飒飒)


唰地一刀,许光已经蹿了上去,直接劈砍他的面门。
扈有辉猛往后闪,几乎没从马上堕下,却也没慌,迅速调整姿势迎接住了,而后呼喝属下,“许光愚顽,一并拿下!”

自然还是仗恃自己人多势众,没将十几个锦衣卫放在眼里。
谷梁初却放心大胆地抽了身,把奉天门交给许光去挡,自己回身而走,重往乾清宫去。
扈有辉眼睛望见他的动作心里起了大急,拼命地吼,“朔王要反!朔王要进宫城弑君!不能纵走……”
可惜他虽武艺高超,遇到的却是燕京城里最精锐的锦衣卫,虽只十数个人,一时之间也拿不下,没法顺利突入门中。
谷梁初只当他在狗吠,大步流星地过了长庭,刚刚跨进乾清门,听到动静的谷梁立已经提着御刀迎了出来,见着谷梁初劈面就问,“出了什么事情?”
“启禀父皇!”谷梁初说,“扈有辉率军堵住了奉天门,非说有贼闯入宫城,要拿儿臣审问,应该是要逼宫。”
“逼宫?”谷梁立一听便很阴冷地笑,“这可真是笑话!朕的府军前卫要逼朕的宫么?他扈有辉脑子被人装了粪了,以为朕是那等孱弱之君,随便就逼得的?”
说着更往外奔。
倪彬率着一干内宦紧紧跟着。
谷梁初不及多说,一把拽住倪彬的臂,“公公缓些,怎么只有你们,别的锦衣卫呢?”
“许光都带去了!”倪彬倒似奇怪谷梁初会如此问。
谷梁初觉出宁王和冯璧安排得甚为仔细,这么半天还没见着汤强和卢极,定在哪里被堵住了。
谷梁立还没行到奉天门前,总算占了上风的府军前卫已经合力劈倒了两名锦衣卫,呼啦啦地蹿进御庭。
谷梁立清楚望见,登时怒不可遏,冲上前去左面一刀右面一刀,两下就横倒了数位军士。
他毕竟是九五之尊,莫说手上有刀,便只出来一站,寻常人等也害怕的,闯进庭的近百军士气势顿熄,缓缓后退起来。
扈有辉安心要作乱了,眼见谷梁立竟然只带了些许宦官出来,心中大喜,暗说这事成得也太容易了些,手底丝毫不停,同时嘴里大喊,“护驾!护驾!”
向后退的军士重新聚拢过来。
谷梁初再没空闲琢磨别的,连忙贴到谷梁立的身侧,与他一起砍瓜似地杀人。
谷梁立压抑数月的闷气竟在这刻得了释放,不由哈哈笑了起来,“初儿,所谓皇宫,总是要染血的地方。咱们父子上次并肩还是在南京呢,朕也不料竟有今日这一场事。”
谷梁初沉声不语,心说能笑且笑能杀且杀,“不料”这话只是哄人,回头自有笑不出的时候,更要郁闷也管不得。
掌笔史官绝不会写刚刚登基一年的新君亲提御刀肃清皇庭,他们敢记篡逆之人,哪怕其是王爷皇亲,却不敢书危急之时圣驾身边几乎没有得力的兵。
那是大国气象?
近千名锦衣卫,歇了一半还有一半,怎么只有许光领着十几个人来挡着奉天门呢?他们都去了哪儿?
谷梁初全然不知,却似不在意的,只是认真守住谷梁立的后背,倾力对付那些“护驾”的兵。
久经沙场的谷梁立也不着急,仿佛没有敌众我寡,心里有指望的,他一边津津有味地杀着人,一边还腾出空来同谷梁初说话,“初儿,朕总说你将来要继大统,可你看这皇位哪是好坐的呢?今日咱们父子若都死在这里,前面的称孤道寡又有什么意义?朕也算是足了,只你白累一场。”
“儿臣誓死追随父皇,有甚白累之处?”谷梁初似也满不在乎地道,“只恨没有准备,倒给这些东西算计着了!”
谷梁立闻言略微默了一默,而后仰天长啸了声,“啊!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啊!”
他又狠挥健臂,杀翻了一个往上冲的府军,任那猩热血液溅在脸上,瞪圆那双又深又炯的龙目,暴喝了声,“扈有辉,朕赏识你的一身武艺,嘉之许之委以重任,你倒真混了心,胆敢弑君了吗?”
扈有辉离他隔着几个人的距离,仍旧被这暴喝吓得周身一抖,还没想好怎么答对,便见汤强领着几百名锦衣卫冲了过来,心里顿时一寒——完了!
片刻之前还很意气风发的扈有辉眨眼之间就变成了阶下囚,他带来的人不少,也都能算训练有素,但和大批赶到的锦衣卫比较起来差得还是太远了些。
永悦新帝临国只一年余,负责内城安危的锦衣卫也只千人左右,都以为这位皇上和他远远还没修建齐备的前宫后宫一样,处处都要慢慢完善。
自然有懈可击。
却不是这个击法。
这一千来个锦衣卫全都任过北王的近卫军,大半数人是在许多征战里面护王驾的,其中可以有冯守那样的没脑筋,但却没有贪生怕死不忠心的。
扈有辉即使成了钦提重犯也未明白,冯璧亲自跟自己说过宁王爷会拖住汤强和卢极的,而他也会带领亲兵和买来的江湖高手堵住外城通道,还有三路五城兵马司的军丁能为策应,怎么计划都有八九分的胜算,且也眼看就能劫得天子,怎会功败垂成?
虽已近了子时,宫城遭险非同小可,匡铸一干重臣还是冒夜入宫,陪在承天殿里,等候谷梁立的旨意。
谷梁立扶着龙椅背对着人,良久都不言语。
匡铸精明,知道皇上这不只是生气,也在等人。
宫廷生乱,只有汤强带着下属来抗,且来得晚,自然不对劲的。
卢极哪里去了?
直到天际将白,匡铸几乎就要站不住了,卢极才带了些锦衣卫奔入承天殿来,他的周身都是血迹,衣袍也有许多碎裂之处。
“皇上。”又得信任又有资历的心腹爱臣倒头就拜。
谷梁立这才整好情绪,回身细看看他,先问了声,“你受伤了没有?”
卢极又拜下去,“还劳圣上牵挂,微臣侥幸,没受大伤,只是小臂割了一下。”
“谁割得你?”谷梁立只是阴沉着脸,声音冰冷地问。
除了匡铸,到了场的另外几位大臣心里都有一点儿奇怪,心说都已这般节骨眼了,皇上怎么只在细枝末节上面纠缠?卢极身为锦衣卫的镇抚使,受点儿轻伤有甚了不得的?
只听卢极回圣问道,“启禀皇上,便是冯国舅爷。”
夜上皇殿的人虽都已经猜出端倪,闻言心里仍旧一惊,心说这个冯璧还真破釜沉舟,当面锣对面鼓地和锦衣卫杀起来了。
谷梁立面色仍沉,“国之上卿皆在此处,你便细说一说夜间情形,好教诸位与朕一起明白明白。”
皇帝这是当真起了清剿冯氏之心,他虽身在内殿之中,外间生了何样事情却早预料到了。
这边传召朔亲王爷入宫叙话的圣命一出,就有眼线将讯报给宁王和冯璧知道了。宁王爷反应神速,立刻命令亲随手持王帖急请汤强和卢极入府,只说他有要事相商,因为就藩时近,绝对不能再耽搁了,同时又将整备好的高手全都集结于府,专等二人来了就死扣住。
冯璧则是马不停蹄地奔去唤起早就投了他和宁王的扈有辉,而后召集收买好的三路五城兵马司的士官军兵,带着自己手下的人一起截住内外城的通路。
这番安排不算不妙,府军前卫做了冲锋,自己亲自殿后,中间又有皇子死命掐着负责宫城安全的汤强和卢极,除非他们胆敢杀了成年王爷硬往出冲,否则整个燕京几乎都在掌握之中,只要迅速扣住皇上,等到韩峻韩山这样的人反应过来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所谓挟天子以令诸侯,届时便说圣驾被惊不救而亡,迅速推得宁王继承皇位,执玉玺的人依然还姓谷梁,各路将军又能怎么样呢?再有异议就是反叛,压在南京的那些老底子也就不用藏着,谁要扎毛就做一把尖刀扎将过去,根本讨不得好。
可惜他们千算万算单单算漏了一件事,那便是刚愎阴沉的谷梁立是狠的,不是蠢的。
冯璧都在打算什么,这位国主怎会一点儿不知道呢?
两线起战,宁王又是就藩在即,如何能不防他蠢蠢欲动?非但护性命的心腹能被随意请走,偌大内庭只能调出十余个锦衣卫来使用的?
而且这些人,还被一个叫许光的佥事管着。
便宜摆得太明显了,自然就有缘故。
谷梁立不过在赌,赌亲儿子怎么心绪不平,怎么受人怂恿挑拨,最后关头还会想起他是亲生父亲。
他是爹啊,如天的爹。
自己即便杀入南京去了,最后关头也没亲手去绑兄长,同胞两个生了夺权篡位的仇,到底也没当面对峙厮斗。
如今他谷梁立毕竟是谷梁厚的生身之父,是给这个逆子性命的人,他纵便有千万不忿,箭将扣弦之际,也许还是要反悔的。
只要他肯生悔,谷梁立就打算装糊涂,毕竟是亲儿子,亲生儿子。
可他到底还是动了手啊!
皇殿上的君王挂着一脸冷静,看起来却说不出的可怖。
“微臣得着宁王召唤,说有急事吩咐,”卢极仍在徐徐地说,“未敢怠慢,立刻赴约。到了王府望见汤指挥使也在正堂里面坐着,心知不大对劲,推脱欲走,却被王爷亲自挡住,好说歹说不肯放行,只纠缠着。后来听到许多下属聚在王府外面吵嚷,说是见着了臣和汤指挥使的腰牌,吩咐他们速来此处办事,这才知道不对劲的。腰牌时刻不离微臣的身,此际又被纠缠,他们如何见着?况且几百名锦衣卫都跑出来,宫城肯定空虚,怎么得了?情急之下微臣也就顾不得尊卑上下,硬与宁王撕扯起来。可也到底君臣有别,并没敢用武器,还未回神之间,小臂便被王爷割了一刀……”

他的笑声并不甚高,但却很长很长,久久都不停歇。
晨殿阔大,虽已聚了这么多人,笑声依然能有回响,听着甚为诡异。
也甚凄凉。
过好半天,谷梁立方才停下了笑,复又冷冷地问,“宁王今在何处?”
因他发笑所以停了口的卢极这才回道,“微臣与汤指挥使反应过来事有蹊跷,倚仗身上功夫生闯出门,饶是能与下属们汇合一处,场面已经乱起来了,急切之间也没同时回宫救驾的可能,只得由臣率然人拼力压住宁王府兵,先分了汤指挥使回宫救驾。宁王爷准备的人很是不少,微臣之属虽然训练有素,也费许多功夫才能占得上风,又不敢伤王爷身体,所以拖延得久,但也……皇上恕罪,但也绑起来了。要回来的时候又被冯家舅爷堵在内外城间,只要挡着臣和各位重臣勤王救驾,只得又带着人去打他,到了跟前方才发现冯家舅爷竟然赚了兵马司的军士使用,端的人多势众,微臣也难速决,仓促之间不知能找谁的帮忙,还是匡小佥事反应神速,没大一会儿便已率领几路重臣家兵过来,如此诸位大人才能进宫。冯家舅爷见状不好调头逃回国公府去,微臣自然追赶,想要逮住首恶绑缚殿前,等候皇上发落,却不料……”
他停住了。
“不料什么?”谷梁立问。
“不料遭了国公爷的阻拦。”卢极这才又说,“国公爷与国舅爷又自不同,老人家身有敕诰之爵,又是我朝开国明将,更为皇后娘娘生身之父,微臣实在不敢造次,虽要逮人,不敢随意亡伤哪个,所以拖到这刻才能回来复命。”说到这里,卢极那张粗脸上面竟然起了些许悲戚,“也禀皇上知道,微臣……之前已经损了几名得力的人,进了国公府又折了三个好下属,他们……绝料不到竟会这样死去……”
谷梁立长长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只这两个动作就费好半天的功夫,他似极力忍耐什么情绪,所以竟有苦笑之意,“卢极啊卢极,你竟跟朕一般傻的,总想他们昔日有功于国,想着他们毕竟是皇家的血脉亲戚,可若此刻被逮着的,不是宁王和冯家父子,而是朕与你呢?人家会顾忌吗?”
本来立在一旁的汤强听到他如此说,赶紧跪了下去,“皇上万勿伤怀!”
匡铸也领着几位重臣跪下去,“骤遇凶险已是大惊,便再痛楚,皇上也要保重龙体,圣驾可是国家社稷的指望啊!”
谷梁立手撑面颊沉默良久,最后终于说道,“天要亮了……朕甚疲惫,要去安歇,今日罢朝,这干无父无君的人,就交给诸位臣工去处置吧!朕是不管了的。”
他说完了,站起身来就往后殿里走,从来步履矫健的人竟露了些不良于行的意思,仿佛当真累得狠了。
留下承天殿里的几位重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匡铸稍微想了一想,对许正说,“许大人,别的不忙,燕京和宫城的安全最为紧要,马上天就亮了,兵马司和府军卫不能乱,今日先命詹诚和蒋霆暂理两处事务,你看如何?”
许正闻言立刻点头,“军兵之事自然还靠大人拿主意的!皇上身心惫伤,难免心灰意冷,任命之事却也不能仓促决定,还得等待圣裁,暂理是对的。事不宜迟,兵吏两部这就联名发下令去。宫城里么……汤指挥使和卢镇抚使虽然疲惫,应该不至于有差错的。”
匡铸闻言便询汤强和卢极,“两位意思……”
汤强看看卢极,代替他说,“宫内交给我们兄弟,燕京城内的事情就赖大人们操心了!”
这里议得认真,不妨一直陪在殿里听禀报的谷梁初却趁这机会出了承天殿门,竟似全不在意诸人怎么安排似的,大步地朝宫外走去。
匡铸回身望见他的背影,稍微沉吟了下,而后又慢回身,把眼瞧瞧许正和汤强卢极。
三人也都注意到了这位陪伴皇帝守护宫门的朔亲王爷不言不语地去了,心里都有一些诧异,又都觉得哪里不寻常的。
谁都知道宁王爷对谷梁初是个什么心思,今夜能生此事,几乎都因这位特准称孤的人,他被堵在宫内,舍生忘死地与父皇站在一处没甚好奇怪处,然则如今强敌已覆,倒是如何做到波澜不惊事不关巳的?
而且此前宁王就藩期限已近,对于这种狗急跳墙的事,他这精明之人就一点儿没防备吗?
怎么琢磨也都不太像啊!
刚刚经历一场宫廷厮杀,谷矫竟还好整以暇地守着谷梁初进宫时的车子,不知生了什么事情似的。
主仆三人出了内城往府邸走,梁健忍不住道,“王爷怎地如此沉得住气?”
他的衣裳也有许多破损,赖得武艺高强,并无严重的伤。
谷梁初知他虽已练出许多稳重,遇到这样大的事情仍旧难压心里雀跃,淡淡地说,“父皇亲提御刀出殿杀人,看起来十分符合养了几十年的将帅性格,却是格外草率。他虽勇狠,皇宫到底不是寻常战场,扈有辉乱了宫门那么半天,他只不急不慌,似有手屠叛兵的瘾,耐心十足地挡着砍,并不着忙寻找始终没踪影的锦衣卫们,这也太不寻常。”
梁健闻言立刻便明白了,“就说王爷怎么始终不命我给詹诚发讯号呢!原来是看出皇上早有准备,不必咱们露家底了!”
谷梁初又有一些若有所思,“羽林卫到底还是父皇的军,不算咱们的家底。只是詹诚既肯来做孤的指望,父皇这般胸有成竹,又在指望谁呢?除了锦衣卫足够可靠,除了禁军都尉蒋霆,还有谁能当安排呢?”
他想不清楚的事,梁健自然也想不清。
谷矫甚至连费脑筋的打算都没有,只高兴道,“我就知道冯家这下再也不能翻回身了!小主子之前因为冯璧没为商盟的事获罪受罚,好生了气。回头再写书信可要带上一笔,让他高兴高兴。”
因为心里装的东西太多,谷梁初暂时压下了对弓捷远的思念,此刻又被谷矫给挑起来,闻言不由幽幽地叹,“如今知道,也必不能如在京时一般欢欣……”
谷矫闻言立刻后悔失言,闭了半天的嘴才又说道,“下雪了呢!”
谷梁初闻言揭开车厢帘帏,向外探看。
只见天上果然洋洋洒洒地漂下许多雪片片来,忍不住就溜出两句不合身份的诗来,“凝阶似花积……徒见桂枝白……”
谷矫和梁健都是懒读书的,便给谷梁初逼着迫着也没认上百十来字,虽然终日跟着一个锦绣王爷,也并不懂他的意思,就都默不作声。
谷梁初也便默不作声,后面的路一直都在想着什么事情,只他自己知道,心里已把夜来的宫门厮杀丢一边了,只要思念那个在远的人。
胶东可落雪了?
胶东也落雪了。
弓捷远锦衣狐裘地跨在马上,带着郭全和弓石往蓟州去。
雪下得重,扯棉揪絮一般,官路泞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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