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孩儿不是哑巴,但说话语速很慢,五岁了,还不会说长句,只会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
如果不是主动和他说话,他就可以一直沉默,就连生病了发高烧也一声不吭。直到杞愿看他神色恹恹的,试探着摸了下他的额头才发觉。
杞鸿云忙不迭带他在医院做了一系列检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大脑和语言器官都正常。儿科医生告诉他,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因为家长陪伴少、教话少,导致小孩语言系统发育迟缓,不需要干预治疗,多多引导教他说话,以后慢慢就会好。
杞鸿云不知道,以前在村里,小孩儿没少因为说话慢而被嘲笑。同村的小孩喊他小结巴、小哑巴、小傻子,无一例外都被他揍过。
回去以后要教小孩儿说话,可杞鸿云脾气急,往往教两句就不耐烦了,和他大眼瞪小眼。
起初是杞愿一句一句地教他说话,后来隔壁家的小孩儿茅邈也加入进来,时不时地逗逗他。茅邈也和杞愿一样,自小和杞鸿云学武,还没去武校的时候,在学校里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恶霸”一个,没人敢招惹,但在杞无忧面前却表现得像一个邻家大哥哥,格外温柔好脾气。
在他们的引导下,小孩儿逐渐可以正常交流了,但还是话不多。
到了要上学的年纪,杞鸿云嫌他原来的名字太难听了,给他改了个名,叫无忧,跟他姓。本来打算直接送他去武校系统地学武术,但杞愿提出想要弟弟陪他上学,于是杞鸿云就送他去正儿八经的学校念书。
在学校里,杞无忧也惯常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性子,处理问题的方式简单粗暴,用拳头说话,谁让他不高兴他就揍谁,至今未尝败绩。
小学的时候因为打架被请过家长,是对方先挑衅。
杞鸿云为人刚正刻板,眼里容不得一丁点儿沙子,以为杞无忧仗着自己习武就在学校里欺负同学,气得要拿家法伺候。
杞无忧不会为自己辩解,也不肯认错。
最后还是杞愿哭着阻拦,杞鸿云才把手里的武棍一扔,让他跪在佛堂里反省。
杞鸿云这样评价他。
儿时在洛宁的那段过往,杞无忧以为自己早就不记得了,但回忆起来才发现,其实都藏在记忆深处,桩桩件件有迹可循。就像火车通行的隧道一样,黑漆漆的仿佛看不到边界,但火车总会驶过那段隧道,会看到明亮天光,杞无忧也渐渐收敛起了一身的刺学乖,他明白谁是真心对他好,所以不想令他们失望。
他按部就班地沿着爷爷给他规划好的道路走,学武、升学,以后考体校,当教练,继承家里的武馆,把家门绝学发扬光大……
从未幻想过未来,因为未来就摆在他眼前,清晰可见。
然而,他遇到了单板滑雪,遇到了徐槐。
在徐槐这里,他看到了和从前截然不同的未来。那是五彩斑斓的、有无限可能性的未来。
站在单板滑雪赛场上的徐槐是那么耀眼,杞无忧也想与他比肩。
他渴望追上徐槐,可追逐徐槐并不是他的最终目标。
徐槐告诉他,世界冠军离他并不遥远,早晚有一天,他也会站上最高的领奖台。
从认识徐槐开始,他就一直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槐哥,我打完了。”
杞无忧回到徐槐房间,发现他正拿着平板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东西。
“小杞,”徐槐没抬头地叫他,“过来。”
杞无忧走近,看了眼徐槐头顶漩涡状的发旋,头发毛茸茸的。
他顿了顿,把目光移到屏幕上。
徐槐在浏览国际雪联官网上的赛事资讯,一边看一边在分屏备忘录上做标记。杞无忧注意到界面长时间地停留在一场比赛上。
“槐哥,我们要参加这场比赛吗?”他伸手点了下屏幕。
这是在新西兰卡德罗纳滑雪场举办的一场地区性公开赛,是FIS官方赛事,但由于赛事等级低,相应的冬奥积分比较少。
“对。”
国际赛事高手云集,以队员们目前的实力,要想在大赛上拿到好名次的概率微乎其微,所以教练团队目前制定的策略是先从一些地区性的小比赛入手。
短时间内将队员们的实力提升到世界前列显然不太现实,集训队现阶段的计划是,在着力提升技术水平、缩小与外国选手差距的同时,尽可能地参加一些有希望夺得奖牌的比赛,争取在冬奥积分赛结束前拿到足够的积分,获得冬奥参赛资格。
杞无忧坐上床,和徐槐一起浏览比赛资讯。官网上的大部分内容他都可以看懂,偶尔遇到不认识的英文单词,就停下来,手指点点屏幕,询问徐槐是什么意思。
于是徐槐就会停下来给他讲解。
“怎么样,小杞,”徐槐看向他,眼神带着鼓励,“有没有信心?”
“有,”杞无忧郑重地点点头,“我会努力的。”
徐槐赞许地摸了摸他的头,“我会和你一起努力。”
“槐哥……”杞无忧停了下,又说,“今晚可以睡你房间吗?我好久没有和你睡了。”
作者有话说:
因为长佩不让写未成年和成年人谈恋爱,所以现在只是小杞单方面想和槐哥谈恋爱,但我觉得小杞也不算恋爱脑吧,只是有一些少年心事罢辽,他会慢慢成长的。另外看到有读者问事业线,出国之后他们就主要搞事业了,后面的事业线只多不少,和感情线应该是五五开,也不能绝对保证,我尽量平衡一下
问出这个问题之前,杞无忧就在心里笃定徐槐不会拒绝他。
徐槐似乎有些惊讶,眯了眯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旋即笑了,“不是不想和我一起睡吗?”
“没有……”杞无忧别别扭扭地说,“没有不想。”
“是吗,”徐槐失笑,“那上次为什么要回去?”
杞无忧不说话了,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
小孩子的心思或许都是有点善变的,徐槐也没再追根究底,而是带着些调侃意味道:“你还要回去再洗个澡吗?”
哑然片刻。
“不洗了,”再开口时,杞无忧明显比刚才镇定了许多,他缓慢地眨了眨眼,“槐哥,我好困。”
“那就睡觉吧!”徐槐手撑了下枕头跳下床,“我先去上个厕所。”
回来时他发现,杞无忧已经把刚才弄乱的床铺好了,可却没有钻进被窝,而是乖乖坐在床沿,好像是在等他回来。
“小杞。”
床上只有一床薄被,虽然现在的气温两人盖一床被子并不会冷,但是……
徐槐略微迟疑了下,问:“要不要把你房间里的被子抱过来?”
“你不想和我盖一条吗。”杞无忧抬头看着他。
语气淡淡的,但莫名感觉他有点委屈,又有点强势,一瞬间令徐槐有些难以招架。
小杞应该知道他的取向吧,但却好像完全不知道避嫌,总是坦坦荡荡的样子,那自己也不要太计较了。徐槐这么想着。
“那倒也不是,”他抓了抓头发,随便找了个理由,“我怕我睡熟了会把被子全卷走,你会感冒的。”
“不会的,我抵抗力很好。”
他这样说,徐槐便也没再提出异议。
钻进被窝,两个人盖同一条被子。
徐槐翻了个身背转过去,把平板放在床头柜上,熄灭了灯,又偏过头,像哄小孩儿似的随意拍拍杞无忧身上的被子,“睡吧睡吧,晚安。”
然后便一整只缩进了被子里。
“晚安,槐哥。”
杞无忧没想到,这人说完晚安后,几乎是秒睡。没一会儿,耳边轻微而平缓的呼吸声就渐趋绵长。
盯着男人微微弓起的脊背看了会儿,杞无忧突然又有点后悔。
单人床对于两个长手长脚的人来说还是有点窄了,能感觉到徐槐睡得有点拘束。
这不是第一次和徐槐睡在一起。
杞无忧以为自己应该会很激动,然而预想中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情况并未发生。相反,此刻他格外平静,听着耳畔细微的呼吸声,心里仿佛从暗流涌动的海变成微风吹拂着泛起涟漪的湖。
毫无征兆地,身旁的男人手臂忽然动了动,翻了个身,姿势由背对变为正对着杞无忧。
他无意识地伸出一只手臂,把被子往自己身上裹了裹,于是杞无忧盖在身上的被子便全部都被他卷走了。
杞无忧没有伸手去和他抢,而是静静地凝视着他的睡颜,和他的呼吸频率逐渐变得一致。
在黑暗中看得并不清晰,只能看到大概的轮廓。徐槐有一副北欧混血特有的优越骨相,令人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惊艳,难以忘怀。
“槐哥,”杞无忧看了好一会儿,声音很轻,“我没被子盖了。”
徐槐仿佛听到了他的话一般,夹着被子的手臂松开了些。
……醒了?
“槐哥。”杞无忧又试探着叫了一声,凑过去,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下巴。
男人完全不理他,睡得香甜。
看来并没有醒,刚才那只是下意识的反应。
杞无忧见状,小心翼翼地朝他那边拱了拱,拽过来一点被角。
离得更近了点,杞无忧没有太放肆,只是借着窗帘缝隙里透着的那一线微光,用眼睛一寸一寸地描摹他的眉眼,盯着盯着,不知不觉眼皮发沉。
一夜好梦。
第二天早训,照常跑五公里。
杞无忧的生物钟历来准时,不需要定闹钟,六点就起来了。他没有吵醒还在睡觉的徐槐,蹑手蹑脚地出了被窝,又把被子给徐槐盖好,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尽管现在的训练强度比不上队内考核前的那段时间,但大部分自律的队员仍会坚持提前到。
以前在B队的时候,杞无忧总是最早到的,紧随其后的就是王飞跃。而到了A队,队友们一个比一个卷,杞无忧便把起床时间又提前了半小时。
早训比较单调,教练们都不来,只有一个年轻的助教在一旁监督。
现在还没有到集合时间,杞无忧开始绕着场地跑步,跑的过程中,逐渐有队友跟了上来。
教练要求他们配速均匀,控制在25分钟左右完成。计着时跑完5公里,杞无忧身上的速干T恤已经被汗洇湿,尽管速干衣的体感要比棉T好得多,但轻薄的衣料还是不可避免地贴上了后背,勾勒出明显的背肌轮廓。
跑完步后的腿部肌肉异常紧绷,需要做一些简单的拉伸来促进血液循环,放松肌肉。杞无忧刚做完拉伸,忽听到身后有人叫他:“无忧!”
转头看到大汗淋漓的王飞跃,杞无忧破天荒地说了句:“早。”
以前王飞跃叫他,杞无忧总是爱搭不理的,冷冰冰的眼神示意他有屁快放。
没在他这里受到过这么好的待遇,王飞跃一时间语无伦次了起来,“早早早!哈哈哈,那个……一起吃饭去吗?你背肌练得真好啊!”
杞无忧抱着手臂道:“你还没做拉伸。”
“哦,哦,”王飞跃连忙点头,“这就做。”
见杞无忧没有立即离开,王飞跃一边拉伸,一边东拉西扯地找话题和他聊天。
“无忧,我问你个事儿啊。”
犹犹豫豫好一会儿,他才进入正题,“你昨晚,在槐哥房间里……待了一晚上啊?”
古有闻鸡起舞,今有王飞跃闻杞起床,以往他总会在清晨的某个固定时间听到一声门响,知道杞无忧起来了,他便也勉强睁开眼起床早训。
可是今天早上他一直没有听到对面房门响动的声音。
如果是别的队友出现这种情况,还有可能是半夜偷溜出去玩,然而杞无忧……
王飞跃越想越担心。
“嗯。”杞无忧神色自若地点了点头。
“你你你……”王飞跃“你”了半天,也没有成功地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就、就一点儿也不在乎吗?看来上次提醒他的话,他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啊。
“你不去吃饭吗?”他最后来了句。
杞无忧有些莫名其妙,斜了他一眼,“不是你说一起吃饭吗。”
“啊对对,你等我两分钟马上好!”
这是杞无忧第一次回应他发出的一起吃饭的邀请。王飞跃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欣慰,不枉他每天战战兢兢地替杞无忧守着秘密啊,中国好队友舍他其谁?
吃完饭短暂休息了一会儿,便开始了上午的技巧训练。由于两队的训练节奏不同,王飞跃和他分道扬镳,去了隔壁B队的训练室。
杞无忧加入A队不久,很快便适应了这里的训练节奏。
今天上午的训练内容是在室内的蹦床上穿着雪板练习空翻转体。
由张可迪和A队的纪教练在一旁指导,旁边还有一位翻译。
徐槐不在,看来他今天在B队带训。
杞无忧的体能很好,每组有十个规定动作,通常队员们在蹦床上最多练个两三组就歇菜了,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来恢复体力,但杞无忧能一口气练五组,而且中间也不用休息,再加上他平时一直有在加练,所以才可以追上A队的训练进度。
不过在技术动作的难度上,他还和A队的平均水平有一定差距。目前A队里男队友的最高空翻转体圈数是1620,女队员是1440。
张教练和纪教练一边观察队员们的训练状态,一边时不时地纠正他们的动作与姿态。
张可迪叽里咕噜地说一大串英语,翻译在旁边口译,准确无误地转达给纪教练,再由纪教练拿着扩音器向队员们开火。
“注意发力点,脚踝,腰扭的幅度不要太大!”
“田斯吴,不是我说你,你这偏轴转体再加半圈就转得跟麻花似的,太丑了。”
说队员转得像麻花,这肯定不会是张可迪的原话,显然是纪教练的自由发挥。
“你看看江晨曦,转得多漂亮!”
田斯吴结束一组训练,笑嘻嘻地顶嘴,“男生和女生的力度不一样嘛,我在控制了。”
“那你再看看无忧,力度不比你小吧?但落地那叫一个轻盈。”
“那也不能跟他比啊,”田斯吴又混不吝地笑,“人无忧可是公认的天才。”
“去去去,少给我嬉皮笑脸的!”纪教练拿他没辙,有些恼火道,“别以为你跳出来1620就能得瑟了,放国际上根本没眼看,继续练吧你!”
训练中途,很少出现在训练室的领队进来了,对纪教练说了些什么,纪教练看了眼蹦床上正在训练的杞无忧,关掉了扩音器,两人走到门口,一阵耳语。
正在休息的几位队员忍不住朝门口看,纷纷猜测,应该是护照办下来了。
本次外训的第一站是新西兰,他们会在那里的滑雪场进行为期两个月的训练,参加当地的地区公开赛,然后再赶往瑞士参加洲际杯,训练加比赛,算下来一共要在国外待上两个多月。
“无忧,你过来一下。”纪教练举起扩音喇叭。
又怒目对着其他队员吼:“看啥呢你们?该训练训练!别偷懒!”
杞无忧从蹦床上下来,脱掉固定器,把雪板竖立在墙角,然后便走向门口。
“教练,领队,怎么了?”
“护照办下来了,订了下周一的机票。”领队笑眯眯道。
杞无忧:“哦……”所以?
领队开门见山地向他说明了找他的缘由。
杞无忧是第一次出国,由于还是未成年,所以队里需要他的监护人签署一份承诺书。
其他未成年队员的家长早在来探望孩子时就已经签过了,现在就只剩下杞无忧。
“一定要让监护人亲自过来吗?”杞无忧有点为难。
成都离家远,爷爷年纪大了,他不想让老人因为签个字来回折腾。
领队对他的家庭情况也不是全无了解,“可以委托一位教练作为你的临时监护人。”
杞无忧短促地“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纪教练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刚和领队商量了一下,我觉得我就挺合适。”
杞无忧:……
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谁监护。
“行了,老纪,你别逗他了,看把孩子整不高兴了都,”领队看着杞无忧耷拉下来的脸,笑了笑,及时说,“让徐槐来当你的监护人,这下你总乐意了吧?”
杞无忧短暂地沉默了下。
“好。”
“你看看你看看,”纪教练觉得有意思,“一说徐槐,他这态度立马就不一样了哈。”
“那是,毕竟徐槐是他师父,”领队和纪教练关系很铁,开起玩笑肆无忌惮,“你呢,啥也不是。”
纪教练就更肆无忌惮了:“我是你爹。”
杞无忧没忍住笑了声,“教练,领队,没别的事我就回去训练了。”
领队挥挥手让他走,继续跟纪教练掰扯:“我今天非得跟你理理谁是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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