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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向雪山行(许湖)


“二十个……”王飞跃有些犹疑地偷瞄杞无忧的脸色。
黑色短发利落干净,眼瞳漆黑如墨,异常冰冷,而脸上却泛着些微的红,中和掉了眉眼带给人的这份冷淡与距离感。应该是刚才在按摩室里待的时间太久,里面空调太热了。
“咋了?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真菜。”杞无忧冷嘲道。
“谁惹你了又?”和队友平时开玩笑互怼习惯了,王飞跃也不在意别人这么说他。
见杞无忧依然表情不太妙地盯着他,王飞跃嬉笑道:“行行行,我菜,还是我们bking弟弟最厉害。”
“什么?”杞无忧眸光一沉,神色变得更危险了。
他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外号。
“哈哈哈夸你呢。”
王飞跃说完这句话,便生怕挨揍似的慌忙跑进了更衣室,他的雪服都放在里面。
他把外套内兜里的手机拿出来,看了下时间,“哎不说了不说了,我赶紧洗个澡去见槐哥!”
人刚钻进淋浴间,又探出头:“对了,无忧,你先帮我给槐哥说一声啊,我很快就去,别让他等急了。”
杞无忧:……
烦死了。
王飞跃花几分钟时间火速冲了个战斗澡,美滋滋地哼着歌出来,“我去找槐哥了嘿嘿。”然后便拎起外套直奔按摩室了。
望着他傻狗一样地窜出训练馆的身影,杞无忧想,最开始好像就是这家伙学着他叫徐槐“槐哥”的。
王飞跃,很好,罪加一等。
立春后,温度日渐回升,雪道的雪与冰变得黏涩,雪场上的风也不再刺骨,吹到人身上温和而舒服,有一种融融的暖意。
这些现象无一不在昭示着,雪季结束了。
运动队即将转去成都集训,这一阶段开始减少体能方面的训练量,专注于技术动作水平的提升,又要开始在旱雪上练习。
非雪季时,绝大多数运动员都只能滑旱雪,在蹦床气垫上训练,只有外训时才会去南半球反季节滑雪。集训队里,A队队员会全部出去外训,而B队的外训机会难得,并非每个人都能去,而是要经过严格的选拔,看状态看表现,只有成绩相对突出的队员才能得到这个珍贵的机会,此外,教练的评选与推荐也对队员争取外训名额起到一定的影响。
转训期间,集训队全体成员奉命转移到北京。先是体育总局给他们开了几次会,而后他们又在北京体育大学的国家队训练基地综合馆内进行为期半个月的强化体能训练,同时还要听讲座以及上理论课。
队里请了几位北体的专家老师来给他们上课,课堂内容多样,包括运动心理学、营养学、气象监测学等多个方面。专家会给运动员们做各种案例分析,讲解赛前的准备工作以及心理预案,提前为下个阶段的外训外赛任务做规划。
讲座与理论课都是在教学楼旁边的讲堂举行,除了运动员之外,还有一些本校冰雪运动专业的同学来旁听。
集训队的队员们已经远离校园很久,案例分析倒能听进去一些,但换到枯燥的理论课,他们大都听得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只有几个女生在认真听讲,和老师互动。
运动心理学课,杞无忧本来还有兴趣听一听,但课堂上,老师围绕着如何克服畏惧感讲了小半节课,他渐渐听得有些无聊,开始走神。
“我们先请一位同学来回答——”台上的老师看了眼点名册,“杞无忧,是哪位?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吧。”
杞无忧只是短暂地走了下神,并没有从头到尾都在状况外。
他很快反应过来老师刚才提问的问题是什么。
“在日常训练中,你是如何克服畏惧感的?”
杞无忧:“我没有畏惧感。”
“哦?真的吗?”老师显然不相信。
杞无忧:“嗯。”
台下有人在小声地笑。
老师以为他没认真听课,以至于回答这个问题没有经过任何思考,于是开始设置情景引导他:“比如说,当你第一次站上大跳台的时候,和在雪面上滑行的感觉肯定不一样吧,会不会觉得跳台很高,离地面很远?那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呢?”
杞无忧的确从来没有产生过畏惧心理,正想着要不要干脆配合老师编一下好了。
还在迟疑中,忽听教室前几排响起一道清脆的女声替他解围:“老师,他刚才说的是真的。”
又有一位队友接腔:“是啊,他训练的时候从来没怕过。”
“哈哈哈,其实我也没害怕过。”
“你得了吧你,也不知道是谁练新动作的时候跟我叨叨,说万一摔脑震荡进医院了一定要让我带着果篮去看你。”
队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课堂氛围比刚才活跃了许多。
老师笑呵呵道:“那杞无忧同学的心理素质很强大呀,好了,你先坐下吧。”
“刚才那位女同学呢,你来说一下你第一次站在大跳台上的感受吧。你叫什么名字?”
前排一位身穿橘色运动服,绑着高马尾的女生站了起来。
“我叫江晨曦。”
这一阶段的学习结束后,还有一场结课考试。队员们需要做一份专门为了运动员而设计的测试题,涵盖他们这些天所学的全部内容,集训队特地借用了一间教室做考场。
但其实这不算是什么正规考试,监考的人是冰雪运动专业的两个大学生,一男一女,站南北对角,不知是不是有教练的授意,监考并不严格,很有给他们放水的意思。
有人做试卷做得脸都绿了,跟坐在他旁边的王飞跃大吐苦水:“好痛苦,都不上学了为什么还要做题啊?”
王飞跃:“因为学无止境。”
“……在说什么屁话,”队友翻了个白眼,“那让我抄一下你的行不行。”
“行啊,看你敢不敢抄了。”王飞跃很大方地把卷子摊开,往队友桌前挪了挪。
尽管监考很宽松,但企图作弊的两人还是不敢太张扬,声音都压得很低。
队友瞥见他貌似写得满满当当的卷面,心里一喜,待看清楚上面的内容后,无语凝噎:“你这写的啥啊……”
“主要是我也不会写啊!”
王飞跃给队友传授做题方法:“选择题最简单,三长一短就选短,三短一长就选长,不确定的话就选C,总能蒙对几个,问答题也很好编,实在不会写就抄题目。”
“我可以交白卷吗?”
“可以,只要你不怕被教练骂,影响到最后的评优推荐。”
队友闭上嘴了,一扭头,正好看到某bking起身走到讲台前,提前交卷了。
“杞无忧写得好快啊,不会也都是瞎填的吧?”
王飞跃:“那怎么可能!你以为人家跟你一样九漏鱼啊?”
队友脸一红,他上学的时候一直在玩,压根没学过习,成绩不好没考上普高,最后上的职专,从职专体育队选拔上来的。
“他可是学霸,”王飞跃又说,“做技术动作分析的时候你没听见吗,他英语说得比我们教练都好。”
“那还不是因为他跟槐哥的关系啊!槐哥私底下肯定没少教他英语……”
大跳台集训队教管群里,几位中方教练正在讨论队员们新鲜出炉的考试分数。
徐槐原本没想参与,却看到一条新消息跳出屏幕:
【齐无忧运动心理学这块儿的分数也太低了,总共就对两道题,试卷都是瞎写的吧?问答题干脆空着,比前面那几个人还过分,别人至少还抄题干了呢】
是一位新来的助教发的。
【Ryan:你把他名字打错了,他姓杞!】
助教知道他俩认识,赶紧回复:
【哦哦不好意思,输入法的问题,他的姓太难找了】
【Ryan:是很特别,你可以先输入枸杞,这样就很好找。】
这个方法还是肖一洋教给他的,徐槐觉得很好用。
助教默默汗颜,不得不说,徐教练的汉语词汇储备量还挺丰富,不愧是华裔。
【[抱拳/]学到了学到了。】
这事儿把他整得还挺不好意思的,让一个外国人教自己用拼音输入法打汉字,显得他好像很没本事。以后可不能再打错人名了,不然在这些外教面前也太丢人了。
不过……
他又转念一想,徐槐和那小孩儿的关系还真好啊,平时肯定经常聊天吧,所以才知道他的姓怎么才能最快地用中文输入法打出来。
作者有话说:
徐槐:我没在私底下教小杞英语,真没教!
明天元宵节签到会送2023颗海星,大家海星富裕的话可不可以送给我一些呢(眼巴巴)谢谢谢谢!

【小枸,明天早训结束来办公室一趟,李教练找你。】
妈的,这输入法怎么回事,是不是有病?负责下发通知的助教小宋暗骂了一声。
【你撤回了一条消息。】
【无忧,明天早训结束来办公室一趟,李教练找你。】
【qiwuyo:收到。】
队里的中国教练平时都是叫杞无忧“无忧”,但总听徐槐叫他“小杞”,听上去好像有种比其他人更亲昵的意味,所以助教小宋也想这么叫一下,说不定可以进一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结果险些社死,也不知道杞无忧有没有看见那条撤回的消息。
为了方便与外教沟通交流,有些名字比较拗口的小队员特意给自己起了英文名。
杞无忧没有起英文名,他的名字并不拗口,很好读,只不过就是这个姓难输入了一点。
中国人都觉得难输入,更不要说不懂汉语的外国人了。
不过刚好他的微信名字是字母,外教们一开始叫他wuyo,后来连这样也嫌麻烦,就直接简化为yo.
还真够省事儿的。
打错人家的姓撤回后独自尴尬的小宋突然也很想体验一下外籍助教的快乐。
李教练是目前在带杞无忧他们训练的B队教练,找杞无忧是想了解一下他的心理状况。他那张试卷的其他部分都答得相当不错,就只有运动心理学一塌糊涂。
早先国家队对于心理健康问题缺乏一定的重视,然而随着赛事经验的增加与理论认知水平的提升,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有时候心态会对运动员在赛场上的表现起到至关重要的影响。队里也是最近几年才开始关注运动员的心理问题,为此特地请了一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定期给他们做辅导。
杞无忧事先并不知道李教练找他有什么事,还以为是他在训练方面出现了问题,因此一下早训,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急急忙忙地先赶去办公室。
教练们的吃饭时间会与运动员错开,这个点儿,他们肯定都已经吃过饭了。
杞无忧敲了敲门。
“进——”是李教练的声音。
推开门,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晃眼的橙蓝色。
办公室里不止李教练一个人,还有……徐槐。
他为什么也在?
杞无忧微不可查地怔了怔,而后迅速调整好了表情。
“槐哥。”他望向徐槐。
男人穿着一件橘蓝色拼接的海马毛针织衫,坐在靠墙的沙发上,一只手的手背漫不经心地支着下巴,另一只手则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桌上的彩瓷茶具,似乎有些无事可做。
“小杞,”徐槐抬起头,朝他弯了弯眼睛,笑意盎然的样子,“早啊,吃了吗?”
杞无忧:“早,吃过了。”
他心里有些惴惴,不知道徐槐为什么在这里,外教在通常情况下都不会来办公室的。
如果李教练等下要骂他的话,徐槐也会听到……杞无忧暗下决定,待会儿不管李教练说什么他都不会反驳。
“哎别早不早的了,无忧啊,来来来。”李教练见杞无忧仿佛完全没有看到他一样,直接招了招手,将人叫到自己身边来。
杞无忧这才移开了视线,不慌不忙道:“李教练。”
“过来,我问问你,运动心理学那部分的选择题,你是随便填的吗?”
“……不是。”杞无忧下意识偷瞥了眼徐槐,徐槐的注意力完全在那套茶具上面,好像完全没有关注他们在说什么。
“不是?你认真写就写对两道啊?”李教练难以置信道。
如果说他是蒙的,只对两道还情有可原。
“那个、那个谁,”李教练气得一时没想起来另一位差生的名字,“人家全选C都蒙对了三道呢。”
“还有问答题,你是一道都没写啊。”
教练在意的并不只是分数,更多的是运动员对待这次考试的态度。一直以来都有相当一部分队员不重视理论培训,觉得这些没有什么用,只是搞形式主义,对待此类测试往往糊弄了事,连题目都没有看,随便填填就交上去了,教练已经逐一对他们进行过批评教育。
杞无忧对答如流:“时间不够了所以就没写。”
反正又不是李教练监考,提前交卷的事他应该也不会知道。
他不清楚李教练到底信没信这个说辞,但观察到他的脸色缓和了些,“你其他题都答得很好,要是再加上运动心理学这块儿的分数,准能得第一。”
杞无忧认真点头:“我以后会注意把握好时间。”
考试的时候他就颇为缜密地计算过,运动心理学在试卷中所占的比重是最小的,除去这些分数,他的总成绩依然可以维持在一个良好的区间,他对此有足够的把握。况且教练对于这次考试的重视程度并不高,从派学生来监考时的举动就能看出来。
运动心理学的问答题出得很简单,都是老师在课上提问过的,他大可以有理有据地进行胡编乱造,但他觉得这样很浪费时间,也没有任何意义。为了节省时间考完去训练场加练,他干脆就提前交卷了,反正再怎么样成绩也不会垫底。
但杞无忧现在有些懊恼,早知道就老老实实地把试卷写完了。
他又往徐槐那里瞄了下。
精致的彩瓷茶壶嘴里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
徐槐低垂着眼睛,安静地凝视姜黄色的茶叶在滚烫的水里浮沉。
浅淡的滇红甜香缓缓从杯中溢出来,像一缕烟,飘进杞无忧的鼻腔。
徐槐好像并不在意他的分数,不过他肯定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会不会觉得我态度不认真?杞无忧有些分神地想。
其实徐槐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李教练关起门来批评自己带的队员,肯定不希望有外人在场。
徐槐和李教练不太熟,也不是十分清楚他的为人,看到教管群里的消息,有点担心小杞会挨骂,于是便很“低情商”地在群里问可不可以来尝尝李教练的茶。
李教练对茶颇为喜爱,曾盛情邀请过所有教练来品他珍藏的好茶,对于眼下这种情况,自然没办法拒绝。
徐槐看上去好像在全神贯注地沏茶,但实际上脑子里想了很多事。
昨天他看了一下那份试卷,试着做了做,运动心理学那部分的题目总共包括动机性、期望价值、团队凝聚力、集体荣誉感这几个类型,他做完发现自己好像也得不了几分。
他的确不在乎小杞的分数,但却会很关心他的心理状态。
他会在队员们训练时仔细观察每个人的状态,滑雪时快不快乐,对这项运动喜不喜欢,这些情绪都很直观,一眼就能看出来。
徐槐始终认为,滑雪给人带来的快乐是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与之媲美的。可在一些小队员的脸上,他看不到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春活力,能感受到的情绪似乎只有压抑、苦闷与低沉。
人处在集体环境里,或许都要舍弃掉一部分自我。尤其是未成年人,懵懵懂懂,尚未独立,也就很少有自主选择权,大部分情况下都是被动选择,被迫接受。
杞无忧则是有些不同的。
他遵守规矩,但并不死板,有自己的想法与坚持。在徐槐看来,他现在虽然还只是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鸟崽,但未来一定会飞向广阔天际,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住他。
徐槐所接受的教育令他可以尊重差异,理解个性,可是这里的环境似乎更注重集体观念与服从性。他觉得杞无忧是个很有个性的小孩,不希望他在性格上有太多改变,有时候适当地带点棱角有点锋芒也不是一件坏事。
在雪场上,大部分时候,徐槐只需看一眼队员们的滑行姿态就知道这是哪个教练带出来的。因为他们会百分百遵从教练的指导,所以每个教练带出来的队员滑行风格也都差不多,包括A队的种子选手。尽管他们的技术水平逐渐成熟了,但却还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
风格创新性的得分高于技术难度,早已成为赛场上不成文的裁判标准,日后他们走向国际赛场,也许会遭到一定程度的区别对待……
教练组曾探讨过该怎样应对这个问题,目前尚在探索阶段,还没有找到一条合适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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