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眼头的弧度很钝,眼尾却细长上挑,多了几分狡黠的感觉,柏延听了许久,偶尔点点头, 在他的叙述中起到一个承上启下的作用。
“……大概就是这样了, ”李煦说得嗓子发干, 拧瓶盖喝水的时候状似无意地朝柏延身后一扫,问道,“你队友,那个陆……陆什么来着呢?”
柏延:“他有点事。”
陆润霖来了电话, 这会儿陆意洲正在某一个小角落里和他商谈着什么。
他在训练场馆里打转, 熟悉国队内部的路线,李煦一直跟在他左右, 像一个不出声的导游。
柏延沉默几秒, 说道:“你也被选上了吗?”
“不是……”
李煦眼睛猛然瞪圆,不可置信道:“你不会以为我是单纯来一日游的吧?”
柏延嘴唇紧抿,没说话。
两个世界的机制是不一样的, 尽管他已多次提醒自己不要拿原世界的那套衡量这个世界的标准。
“没有, 我只是确认一下而已。”他说道。
国队的训练场地不止一个,王景如今在的那个是二号场地,柏延动身往门口走, 李煦条件反射地追上他,情绪异样活跃。
李煦:“你和那个陆什么的关系很好。”
“陆意洲。”柏延纠正道。
今天难得出太阳, 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暖意,就像游戏世界里的模版背景,主打一个重在参与。
李煦发出一个轻轻的语气词,说道:“他是陆老教练的孙子,对吧?”
柏延脚步一顿,不咸不淡地上下扫了扫李煦。
他不像那种肯低头讨好喻淮息的人,但他又能在喻淮息的领地范围能为自己争取到最大的利益,现在又看似小心翼翼地猜测他和陆意洲的关系,柏延实在摸不透李煦的目的。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柏延背部绷成一条直线,无声地拉响了防空警报,对于目的不明的人,他一向抱有极高的警惕心理。
李煦叹声道:“什么呀……”
他的肩膀肉眼可见地耷拉下来,宛如夹着毛绒尾巴的小狗或者小猫,周身散发着示弱的气息。
“柏延,我是来投诚的。”李煦笑眯眯道。
“投诚?”
李煦:“等你见到王教以及……其他人,你会明白的。”
柏延皱着眉,不知道他打的什么哑谜。
王景那边的训练场在进行日常练习,柏延找过去的时候,所有人都在中场休息。这一批国队选手已相互结识了很长一段时间,柏延还未完全走进去就听见了里头轻快的谈笑声。
李煦和喻淮息无疑是同一时间抵达的,喻淮息自然地融入到了那群人中,像一滴水滴进湖泊,悄无声息地成为了当中的一份子。
柏延越走越近,那群人察觉到了他的到来,交谈声戛然而止。几个背对他的人在旁人的眼神或者手部动作的提示下转过身,带着几分他也形容不上来的情绪。
轻蔑?敌意?排斥?
柏延看了眼离他几米远,双手插兜的李煦,他还是没明白他的“投诚”究竟指的是什么。
大多朝他投射而来的目光带有审视的感觉,像水潭里搅动浮波的鳄鱼,深色的盔甲很好地将他们伪装起来,只露出一对眼睛在水面上,窥视着变动的环境。
“抱歉王教,我刚在外面打了一通电话。”
陆意洲姗姗赶来,亲近却不亲昵地站在他身侧。
柏延莫名松了口气,那股令他有些难受的感觉顿时烟消云散。
王景没说什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摆摆手去纠正某一个选手的动作,王景走后,那些肆无忌惮的打量也随之退去。
柏延和陆意洲并肩同行,两人手里拿着各自的牌子,准备找个场地开练,李煦这时跟了上来,抓着他的手臂询问答复。
“我不喜欢和不熟的人有亲密接触。”
柏延克制地瞥了一眼李煦的手,忍住了将其一把挥开的冲动。
下一秒,一颗圆形球状体朝李煦后背飞来,击中正心后,乒乓球回弹到他脚边,在地上画出一个滑稽的半圆。
“欸。”
柏延从始至终都没注意到,离他们不远的那张球桌旁,站着一位他的老熟人。
刘锐对着李煦又“欸”了一声,说:“麻烦把球发过来,谢谢。”
“你不是坐过站了吗?”
刘锐解释道:“后来打飞的,赶上了。”
比他更好的投诚对象这不就来了吗,柏延拉着陆意洲拐去了隔壁那一桌。
国队的训练日程要紧密得多,配备的医生和康复师也更加专业。
从前在省队,柏延觉得每天的时间刚刚好,够训练,够复盘,够匀出一点点和陆意洲交流感情。
现在他两忙得脚不沾地,带着一身的疲乏回去倒头大睡,练习占据了全部的精力。
李煦之前说的小积分赛,从柏延在王景那里报道的那一刻起,他的名字就正式添进去了。他试着与几位师兄打了几局,积分一下子往前蹿了六七名。
这次注进国队的新鲜血液都发挥出了不错的水准,柏延虽然短时间内没空和王飒联系,但饭后闲谈时,他听过有人提起王飒的名字,说她在女乒那边大开杀戒,血虐了一帮前辈师姐,教练拍板要她参加即将到来的那场外赛。
每个人的积分都在上下浮动,由于进入到了后期的角逐阶段,队里氛围越发紧张。
柏延对上了一位资历较老的选手,姓何,在此之前是国队的主力,也是唯一一个能打到八强附近的选手。
他看过何为年的训练现场,作为资历较老的选手,他的球风已经发展得非常成熟了。同时,他也处在退役的边缘时期。
越到后面,运动员的身体机能会一日不如一日,就像使用过久的机器,尽管一直被完善和维修,却还是逃不脱老化的命运。
但是何为年不能退,他必须站在这里,必须被迫延长他的在役时间,完成最后的使命,直到新一批接班人的出现。
柏延上场前,同他交流了一下有关球拍的话题。按照年龄来排,何为年算他们当中较为年长的,平常不参与乱七八糟的琐事,该训练训练,该拉伸拉伸,该做康复做康复。
单凭这点,柏延对他初印象很好。
与何为年对战的时候,柏延突然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感觉,它极大程度地把何为年和刘锐他们区分开来。
打个比方,刘锐、李煦、陆意洲……他们仿佛锐不可当的风,与他平行前进,在一望无尽的长空追逐搏斗。
而何为年是停滞的参天古树,他的叶子被风拂过,窸窸窣窣地响着。
他的存在让风有了形状。
柏延在场上激烈地挥动球拍,跑动时绷紧的跟腱,以及灵活岔开的脚步,使他得以掌控全局的节奏。
场馆是全封闭式的,在跑动的过程中,柏延却感受到了一阵很微小的风,它轻柔地吹过他的面颊,没有来路,也没有去向。
他乘着这股风回以最后一击,将局分定格在了四比二的位置。
何为年下了场,大汗淋漓地拿着毛巾擦脸,柏延走了过去,问他有没有事。
因为何为年的脸色瞧着不太好,有些发白。
“习惯了,我习惯了。”
何为年笑了笑,说他想一个人待会儿。
积分重新刷新了一遍,柏延的积分达到了参加外赛的标准,他学着何为年的样子,在场地中找了一个无人的小角落,抱着他的球拍蹲了下去。
何为年的那几句话使他没由来得感到烦闷,他仿佛透过何为年看到了很多人,包括在原来的那个世界,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再往前跑跑,我们就被你追上了”的师兄们。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与他擦肩而过,像飞驰的汽车外不断后移的景色,也像逐渐淡化的影像。
柏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也讨厌所有改变与离别,哪怕只是偏离原来的环境一点点,他都要花很久去适应。
“我找你半天。”
头顶上方传来陆意洲的声音,柏延扯扯他的裤腿,让他和自己一块蹲坐在角落里。
“你……打赢了吗?”
陆意洲知道他和何为年刚比完,柏延一脸苦相地“嗯”了一声,明明赢了,人却不大开心。
“那就好,你刚才把我吓死了,”陆意洲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在人多的地方,他会尽量降低和柏延的身体接触,“我以为你输了,幸好……幸好。”
“你可不能输。”
陆意洲后面那句话有点奇怪。
柏延反问道:“你呢?打得怎么样?”
他依稀记得比赛中途,陆意洲和谁一块离开了。
柏延眼见着面前的人脸部肌肉细微颤动了一下,陆意洲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而是沉静了好一会儿。
“发生什么了?”
柏延心头涌上一个不好的念头,他的嘴角慢慢收拢,唇线被抿得平直。
“我……”
陆意洲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三个月后,卢汀的那场比赛,我陪不了你了。”
柏延在原地停了很久。
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越推越远, 推离了他熟悉的安全地带,让他不得不只身前往一个对他来说全然陌生的地方。
这让他倍感无措。
距离出发那天还有一段时间,这周柏延抽了个时间, 请王飒出去吃了顿饭。餐馆就在他们训练中心附近,菜品中规中矩,毕竟他们在饮食上的限制实在太多。
王飒来广通后,形象和之前的完全不同了,所以她赴约的时候, 柏延有点没认出来。
头发剪成了清爽的短发, 脸颊红扑扑的, 是运动过后的健康面色,她穿着橙红色的队服,脖子上挂了条配色有点古怪的针织围巾,大片的粉里掺杂着几根灰色或者绿色的毛线。
不出意外, 应该是张清驰的手笔。
国队每日的训练强度极大, 并且时刻保证自己不掉队、不落后,王飒一进门, 柏延就察觉到了她眼神的变化。
但她低头看向那条围巾的目光, 却又十分的柔软。
“阿驰送我的,”王飒笑了笑,“她和我说, 你和陆哥的她还在织呢。”
“那我可要提前期待一下了。”
柏延说:“她怎么心血来潮做这个?训练很无聊吗?”
“嗯。”
柏延勾完他的那份, 转手把菜单递了过去,王飒埋头圈了几个菜,道:“她现在沉稳多了呢, 朱教前几天和我聊到她,说阿驰很少在场馆胡闹了, 有时候还会找宋一宁练练混双。”
“你想她吗?”
问这个问题前,柏延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可他还是忍不住想问。
桌上放了一壶热茶,王飒找服务员要了倒水的小盆,把碗筷里里外外漱了三遍。
“想,”最后一滴水从碗底滑落,她开口道,“每天都……非常想她。柏延哥,我们在市队就是搭档了,那些配合与打法,是我和她一点点磨出来的。在某些时候,我们宛如一个整体。”
“我看到卢汀的名单了。”
王飒有着非同寻常的敏锐度:“陆哥不在里面,对吗?”
“是。”
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初衷有两个,一是继续他的职业生涯,以及走到他先前无法走到的高度,二是将陆意洲带到他想去的位置。
但他走得太快了,他害怕哪一天,回头的时候会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尤其是陆意洲的。
“哥有话要说吗?”王飒问道。
柏延点点头,心想他也有向比他年龄小大几岁的好友请教感情问题的一天。
“你会害怕吗?假如有一天,你走出去太远,走到了张清驰追不上你的地方。”
“我不会。”
他们点的菜一次性上齐了,王飒捞了一筷子青菜,把自己代入到了柏延的假设中:“如果有这么一天,我不会停下脚步往回走的,这部书阿驰愿意看到的,同样,这也不是陆哥希望看到的。”
“插一句题外话哦。”
王飒这个腔调怪张清驰的:“哥要相信他们啊,我觉得无论是阿驰还是陆哥,都不是甘居人后的类型呢,他们一定会追上来的。”
柏延觉得她说的也是,他应该多信任陆意洲一点,而不是自己瞎担心一些有的没的。
“哥。”
以往王飒更多的是叫他“柏延哥”,他尾音微微上扬,用纸巾擦了擦嘴巴,等候王飒的下文。
王飒:“你有没有发现,你也很依赖陆哥。”
她是他们多次争执的见证者,在数月以前,王飒还在义正严辞地告诉陆意洲,说体育竞技是一个人的事,不可以太依赖对方。
如今风水轮流转,被王飒调侃的人换成了柏延。
很多时候,他是意识不到自身的一些问题的,柏延需要他人以旁观者的视角提醒他发生了什么。
王飒的话让他醍醐灌顶,柏延大脑一瞬间清醒了,仿佛他的内心世界里开了一台大型的闪光灯。
“我很依赖他吗?”他有点怀疑。
怎么会呢。
他怎么可能……依赖陆意洲呢?
“倒不如说,”王飒道,“在你不知不觉的时候,你依赖着每一个你亲近的人。”
柏延思忖几秒,说道:“有一件事,我觉得你说错了。”
“体育竞技是一个人的事,但也不止是一个人的事。”
“队友、对手,他们就是你的镜子,反射出你的弱点和长处,”柏延道,“张清驰之于你,陆意洲之于我,都是一样的。”
他再羞于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
他对陆意洲的依赖也许,不比陆意洲对他的少。
是对手,是搭档,也是爱人。
单拎任何一个,交织的感情便已足够浓厚。
付了饭钱,柏延和王飒一道回的训练中心,他们的宿舍和在省队的没多大区别,一人一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柏延配了两把钥匙,一把在他这里,一把给了陆意洲,他拧开把手将外衣挂在衣架上,一回头,发现单人沙发那儿坐了个人。
“为什么不开暖气?好冷。”
广通这边冷得多,没暖气柏延简直活不下去。他从抽屉里找出遥控器,对准空调调试温度,下一秒,宽阔平坦的胸膛贴上了他的后背。
陆意洲外头套了件羊绒衫,材质很轻柔,一点儿也不扎人,柏延把温度调到二十六,拍拍圈着他脖子的那只手:“坐下说。”
他坐到单人沙发的那一刻才意识到,宿舍就这么一个椅子,他坐了陆意洲可不就没位置了吗?
但面前这人压根不介意,走到他面前单膝跪在他□□,眼底翻涌着浓烈的情绪。
“抱一下。”陆意洲道。
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有像现在这样单纯地紧紧拥抱彼此了,柏延搂着他的脖颈,右手抚摸着陆意洲长长了的发尾。
他想起王飒临走前的真诚建议。
这丫头片子揉着针织围巾,有理有据地说什么,爱是要表达出来的,光靠猜,人家猴年马月也不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柏延笑着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脑勺,说道:“小小年纪还知道什么是爱啊?”
“我懂可多。”王飒不甘示弱。
柏延听取了“懂很多”的王飒的建议,说道:“别让我一个人。”
房屋本就不大,暖气的效果起来得很快,整个房间暖烘烘的。柏延宛如一个刚看完剧本,对台词有些不熟的话剧演员,字正腔圆道:“去卢汀后我会想你的。”
陆意洲“扑哧”笑出声,不知是在笑他的笨拙,还是在笑别的什么。
“来,跟我念。”
他道:“我很想你。”
柏延:“你无不无……好吧。”
陆意洲刚剃了寸头,脑袋摸起来像个刺猬,柏延托着他的下颌,重复道:“我很想你。”
柏延自己无师自通,从第一遍的生硬到最后一遍的自然从容,诚如王飒所说,语言是情绪的表达口,很多时候,简单的“说话”比任何一种方式更容易让人感受到你的感情。
他所选择的这条路实在太艰难,倘若以往,他更愿意自己独自走完,但现在不同。他希望能有许多人与他并肩同行,共同承接本该属于国队的荣光。
而陆意洲,应该在那“许多人”中。
“你记不记得我当时承诺你的事?”
陆意洲:“记得,我一开始想的是,这家伙又在说什么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