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通神明(黎明尽头)

封尽说完就转身走了。
他转身的那一瞬，一直冲洗鳞片的易水停下了动作，微不可察地抬眼看了下他的背影。
明明对方此刻手持臂铠、身着腰铠，一副战无不胜的意气风发样，易水却莫名幻视成了休闲副本里那个独自坐在摩天轮顶端的灾厄之神。
一同响起的，还有对方那句——“沙漠太热，冰原太冷，我走不下去了。”
他都记不清这是他十天里第几次因为封尽身上的既视感走神了。
甚至不止是封尽，还有封极。
易水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因为封极封尽曾经皆是在天灾下被覆灭一切。自此以后，封极冷眼旁观，封尽心如死灰。
而现在的这个副本不仅有他们过去的一部分，并且满是天灾、远甚其过往，更何况这两位皆是因为他而亲身降临。
这些天里他一直在想，他是否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在三个月内再次重复过去的悲剧？
虽然易水与幸运灾厄的相遇起于交易，他们三人各有所求。但无法否认，他得益更多。
无论是幸运的祝福，还是灾厄的给予，都远不在交易能扯清的范围内。封极先不提，封尽本就游离在疯狂与理智的边缘，谁知道再来一次他会不会因此彻底坠入疯狂的深渊。
但时间神格已然在终点等待。
他这似梦非梦的二十年，都是为了这个终点，而这只是个什么都无法改变的游戏。
这只是个游戏。
封极封尽都已成神多年，难道还会被早已结束的过去影响吗？
这只是个游戏。
连他都知道不要入戏太深，他们既然选择进入，又怎会不清楚这一点？
这只是个游戏。
明明他选择封帝国是因为他确信这两兄弟一定会是这个世界的战力最强，怎么时间越久，他自己却变得越来越动摇？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易水深呼吸了一下，平复着紊乱的心绪。
他的读档机会来之不易，他应该为了胜利而用，而不该是等到三个月后知晓所有天灾在哪发生、然后回到过去告诉封极、封尽，让他们避开这些天灾而用。
就算前89天避开了所有灾厄又能怎样？以副本背景介绍来看，到了第90天会直接灭世，到时候所有人还是会死。
自己这么做只会是本末倒置、毫无意义。
易水一遍遍告诫着自己，以至于当封极出现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起了杀意。
因为他想到了另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既然他无法任由封极封尽重复被覆灭一切而死的过往，那么他可以在末日彻底到来之前，先送他们上路。
都这么些天了，他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戒指和长弓的意义。趁着现在天灾还不算频繁，他可以加速进程灭完其他三个势力，而后直接为封极封尽送葬，接管封帝国。
他本就是封尽定下的送葬人，在游戏里让他先体验一下也没什么不行。
至于封极……易水确信，幸运之神也不会为此介怀。
要说为什么？易水想到了副本开启第一天时封尽的告诫，封尽当时让他“离封极远点”这句话他是放在心上了的。
因为曾经封极也对他说过，让他离封尽远点。
出于各种原因，他没听的结果就是，自此和封尽纠缠不休再无退路。
如今变成了封尽说这样的话，他当然不可能再不当回事。更何况他迄今都记得诸神夜宴，封极在其宫殿里给出祝福时说的那段话：
——“我很中意你。是那种只要看到你，就不会感到不满意的中意。”
——“如果再早一点遇见你，我或许会向你索取更多。”
如今他们恰恰是在封极拥有成神记忆前相遇，他又知晓了戒指的真正含义。这种BUFF叠满的状况下，易水再迟钝都不可能察觉不到封极想索取的究竟是什么。
——是爱啊。
是他无法给予的爱。
在解决那个宛若噩梦的海啸前，他绝不会谈爱。
在解决那场缠斗二十年的海啸后，他有更放不下心的人，更无法与他谈爱。
所以那时候他喊了“极哥”。哪怕此刻，也依旧是“极哥”。
“你在想什么？”
午后似乎要下一场暴雨。
在转阴的天色下，易水拍了拍洗好的龙宝宝的脊背，在它飞走后已经完全敛好杀意、看向了发问的封极。
“在想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结局。”
以封尽的性格，不顾游戏背景直接进入是常事。可对封极来说，他不可能料不到最后的副本与其过去有关的可能。
但他还是进来了。
哪怕他已经放下了曾经，可这又何必？既然他亲自降临，在幸运之神的期望里，他究竟想要看见一个怎样的结局呢？
封极没有后来的记忆，本应无法全然了解易水的意有所指。可当他联想到与易水初遇时对方话里话外所暗示的“世界即将迎来终末”后，竟意外的接上了易水的思路。
虽然此刻他不是以幸运之神的角度回答，却是在以封极的立场给出回应。
“在万物终末之时，由你来见证我的末路。”
这不就是亲口在说要让我送葬吗？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易水的杀意再度动摇起来。因为不管怎么想，他欠这两兄弟都太多了。
本来压下的回忆又一次涌出。还是在诸神夜宴的封极殿里。
除了他先前想起的两句话，这位幸运之神还说了什么来着？
——“你想要什么都无所谓。”
——“你的生死，才是我唯一的底线。”
这听起来很像随口而出、逢场作戏的情话，但那时候的封极是很认真地在表明态度。
而从他选择进入这个副本来看，他也确实在践行着这些话。
艹。易水暗骂了一句。
如果这样他都下得去手，他还是个人吗？
看来只能走第三条路了——在90天到来之前，将其他所有玩家清个干净。
当副本有且仅剩一位玩家，游戏提前结束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进入最终副本“诸神黄昏”的玩家一共有8101人。
这些称得上精英的玩家却在进入副本的第一天, 死了近1/5，可见游戏给出的随机身份选项究竟有多坑。
如今是副本的第十天，玩家们渐渐开始适应了这个世界。
此时剩余玩家数为4999人。
看着数目不少, 但分摊到大陆、天空和深海之后, 实在是如鱼入水, 难寻踪迹。哪怕易水再有自信, 也清楚只靠他自己想将他们全部解决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念此，易水扫视了一眼自己解锁的那些能力, 这种情况也就财富神格稍微有点作用。可即便他的金钱再多, 若要在整个世界悬赏玩家, 最重要的还是顶层NPC的配合。
恰好, 此刻正有一位立于所有NPC顶端的男人站在他的面前。
更恰好的是，这位NPC哪怕没有记忆，依旧对他予取予求。
易水只是提了句让封极帮他注意下十天内世界各地出现的一些特异之人，如果可以，顺便再在其他势力发布一下类似的悬赏的事, 对方却连问都没问就应了下来。
一万年前的封极，竟然是这种连王权都拱手相让的昏君脾性么？
这可真是半点都看不出来啊。
封极似乎意识到了易水在想些什么，于是无声地笑了笑。那双惯来冷淡的金眸流露出的则是罕见的坦诚之意：
“我只是没有时间了。”
在封尽或是朝臣看来, 他或许是为易水昏了头。但封极自己清楚, 就像他说的那样, 他只是没有时间了。
如果有十年，他自然可以纵横捭阖、细水长流, 让易水习惯他存在的每分每秒。如果有一年, 他也可以选择直接锁住易水, 简单粗暴地将神明拽入凡尘。
可就他近来的观察以及易水隐晦的提示来看，这个世界别说一年, 能不能苟活百日都是个问题。既然还有不足百天的时间就要世界末日，什么皇权霸业、什么计较什么筹谋，都何必呢？
此刻但凡他有，但凡易水想要，统统拿去便是。
“你就这么信我说的话？”易水不禁有些意外地看着封极。
他虽然几次与封极提过“万物终末”这样的话，但这些话听者众多，真正放在心上的似乎也就只有封极而已。
或许还有个封尽。但封尽那个性格，哪怕明天是世界末日，他也依旧如常，信与不信实在没什么区别。
“为什么不信？”封极不甚在意地说道。
易水看着他，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会是幸运之神，而封尽是灾厄之神了。
在天灾降临时，封尽厌恶那种无能为力的弱小感，因此痛苦因此愤怒，所以想要力量掌控灾厄；可封极……他自始至终就只是觉得，他不够幸运罢了。
他不去想天灾是对是错，也无所谓是死是活。他就仅仅只是在烦躁，自己既然已经足够优异，为什么不能再多一分幸运。
哪怕再恶劣的天灾，又哪里影响得了这样的人呢？
难怪封尽在周围的无尽死亡下奄奄一息，这一位却千年万年依旧不为所动。
既然封极根本无所谓终末与否，那封尽呢？
他自顾自地矫情、近乎盲目地制定这种提前猎杀玩家的计划，是不是有点太过自作多情了？
这么想的同时，易水干脆问了出来：“以你对封尽的了解，已经遭遇过的一次的痛苦，会让他疼痛第二次吗？”
封极不仅智商从来都在线，还无条件地相信着易水的每一句话。所以易水这话一出，他就猜到了什么。念此，他直接嗓音低沉地回道：
“痛苦与痛苦的不同的。”
“等他回来，你可以自己问他。”
如果封尽曾经真的为灾厄感到痛苦，他究竟痛苦的是周围人的死亡，还是因为自己过于弱小、无法阻止死亡而痛苦？
不仅痛苦与痛苦有区别，天灾与灭世之灾更是差异巨大。
有人会因为在沙暴、在海啸、在地震中挣扎懊悔，但他会因为世界毁灭、星球爆炸而痛苦吗？
“你让我注意那些人，是想救我，还是想救封尽。”
此刻封极说的是肯定句，毕竟将易水的话前后一联系，很容易找到真相。
“……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们的终末。”许久之后，易水才垂眼答道。
杀光其他玩家究竟有多难呢？他们每一个都或是拥有加成或是拥有道具，武力低下者保命能力卓绝，实力不足者智商与运气必占其一。
为此，连游戏本身都选择用灭世天灾来保证最终必有一位胜者出现。
所以当初易水连暗杀封极封尽这种事都仔仔细细斟酌过了，却仍然没去考虑这条路。然而现在，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尝试。
选择这种明知不可能之路时，其实就等同于他已经决定在尝试失败后，于最后一天将读档机会用于回到最初、为这两位避开89天的天灾了。
谁让自古情债最难还？
“告诉我，在一切终末之后，会发生什么？”封极没对易水的选择说什么，他只是不经意地瞥了易水指间的戒指一眼，然后问出了一个易水以为他不会问的问题。
因为在易水看来，这个人实在不像是喜欢被剧透的类型。
“终末之后，便是我们相遇的最初。”
在这段过往结束后，会于万年后迎来易水与封极封尽的初遇。
在这场游戏结束后，必定是时间之神与幸运灾厄之神的重逢。
“是么？那没什么不好，或者可以说听起来过于不错了，不错到让我期待那一天的来临。”
封极毫不掩饰地说道。
在他看来，易水不必纠结于此。哪怕终末降临，他也绝不会因此软弱。
易水也不必觉得欠他什么。他之所以于现在予取予求，是因为他于未来想要的更多。
“诸神黄昏”第二十天。
不知是悬赏起了效用，还是因为封尽一战灭了天命王朝，存活玩家数降到了3131人。
“诸神黄昏”第三十天。
易水带着巨龙军团准备出征机械堡垒。
机械堡垒与海之城类似，两者之所以能够与其他势力分庭抗礼，不是因为其本身多强，而是因为它们在地利上都占据着绝对优势。
在易水拥有龙之军队后，早在二十多天时他就想着征服天空了。
但那时候他突然收到了一封来自机械堡垒的信，署名是“蜉蝣”。易水一眼就知道这东西是谁写的——它来自于玩家排行榜第三位的“苟延残喘”。
只见信的内容大致如下：
“亲爱的榜首……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我们那位亲爱的榜首吧？”
“感谢你于诸神夜宴上的推荐，无论是第五神座上的希望之神还是第七神座上的生命之神对我确有帮助。可惜的是，我只拿到了希望之神的一次性神格。”
“直截了当的说，我对此次副本的神格奖励不感兴趣。因为但凡耳聪目明者都知道，除你之外，余者不过是些打磨钻石的工具。我毫不怀疑最终成神的只会是你，只能是你。”
“于是稍微有点运气的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这一次我幸运地随机到了机械堡垒主控室一员的身份，二十天内我姑且混出了点名堂。再过几天我就能研究透整个堡垒的运行方式了，到时候我可以将它外部的屏障短暂的关闭一秒。不过也只有一秒，因为一秒之后我就会被击毙。”
“作为交换，我希望你可以在成神后帮我引荐生命之神。只是引荐便好，我再无他求。”
“据我所知，和我有类似想法的玩家不在少数，比如丝碧瑞特。谁让发邀请函的那枚神格平等地看不起所有玩家（当然不包括你），甚至傲慢到不曾掩饰。比起它来，其他玩家与你毕竟是同一宇宙的一员，在利益合适的情况下，想要他们予你方便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再给你点额外的情报吧。排行榜第二位的格兰似乎对这个神格有点想法，他的原型是睡鲨，又随机到了海之城，可能会给你造成点小麻烦。对了，丝碧瑞特和你的朋友莱特也在海之城，到时候你可以试着联系他们。”
“排行榜第四位的火蛟虽然也想争夺神格，但他随机到了封帝国。嘿嘿嘿，作为封帝国的无冕之王，我想你随便动动口都能解决了他。他的原型你也知道，是只蛟龙，如果你缺少飞天的魔兽，你可以试试让他去联系龙群。”
“不过我听说封帝国皇宫经常有龙降落，我觉着你应该不会缺龙就是了。”
“对了，你应该拥有幻觉神格吧？那么如果你同意交易，就在天上亮一颗粉色的星星。需要我关闭屏障的时候，直接让那颗星星连闪三下。”
“我在天之堡垒等候你的到来～”
所以说游戏副本的各种容貌混淆，也就只能防一防玩家一眼认出NPC来，根本无法阻止一个玩家认出另一个玩家的身份。
毕竟无论是依靠道具还是依据各种情报交流，想要认出一个知名玩家都不是什么难事。
话虽如此，“苟延残喘”本身的情报能力也确实不容小觑，不愧是科技副本那一侧当之无愧的佼佼者。
也正是因为这封信，易水选择了于第一个月的月末奔向天之堡垒。
“龙族的兄弟们！”
于铺天盖地的龙之军团中，易水站在龙族首领的脊背上手握无弦的黑弓。
下一秒，他拈着凭空浮现的金色弓弦慢慢后拉，璀璨的箭矢被流光一寸寸铸就而成。
“今日，便是这堡垒坠落之时！”
随他话音一同落下的，是急速飞掠的箭矢、是骤然消失的屏障，是无数龙吟下涌动着的、足以燃尽一切烈焰。
用蛮力硬是登上一只巨龙脊背、远远坠在易水身后的封尽没有上前的打算，他只是静静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当他注意到易水拈弓射箭时那格外眼熟、眼熟到和自己几无差别的姿态后，不禁轻轻舔了下自己右侧的尖牙。
一个时辰后，正如易水宣告的那般，悬浮着的空中堡垒轰然坠落，伴着焦味尽数跌入海中。
此刻存活玩家数，1666人。

“诸神黄昏”第四十天。
易水想办法联系上了位于深海里的丝碧瑞特, 并从对方那里确认了海之城的首领正是海神沃忒的事实。
而就在他与丝碧瑞特通完信的第二天，他收到了一副颇为眼熟的金色隐形眼镜。
那是莱特的道具，随着道具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张写着“我可是你遗产的唯一继承人”的字条。
易水见状轻轻叹了口气。他明知道莱特也在深海, 却舍近求远地选择从丝碧瑞特入手了解海之城, 就是不想莱特因为所谓的友情而束手束脚。
现在这格局下, 谁都有争夺神格的资格, 谁都能试着走一走这一步登天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