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件的造型就更是典型了。
“这是一件玉琮,”楚孑解释道,“也是礼器,据《三礼》及汉儒解释,有祭祀时用以祭地、敛尸时放在腹部、朝聘时诸侯持以敬献君夫人等。”
何领队点点头,问道:“这东西基本不是商周时期的吧?”
“是的,”楚孑也道,“汉代用的也很少,大部分都是秦朝的。”
“所以这一箱子,都是秦朝的吗?”
楚孑扫视了那些文物一眼,都是些青铜器和玉器,根据上面的纹路样式确认,大多都应该是秦代初期的。
“是的。”他说。
“奇怪,”何领队不解,“这些文物都好好的,怎么会出现在海里呢?”
“这些几乎全部都是礼器,”楚孑想到,“会不会是在姜女石附近举行了什么祭祀活动呢?”
“有可能,但也不好说。”
“对了,”民警忽然又道,“刚刚问了那几个人,说这些东西原本是放在一起的,都在海底的一个窝儿里,周围还有点破木头的痕迹。”
“破木头?”何领队立即反应过来,“那不就是木箱子吗,这些东西原本都放在一个木箱子里?”
“应该是,要不也不能捞的这么齐整。”
“嘶……”
楚孑也陷入迷惑,有谁会直接把一木箱子的礼器直接扔进海里呢……
忽然,他灵光一现。
“民警同志,请问可以给我一张海域图吗?”楚孑问道。
民警很快递过一张海域图。
他在上面,将这里的位置和连云港连成了一条线,又在朝鲜半岛找到了一个点。
这条线正好离那个点不太远。
何领队一脸迷惑:“这是什么意思?”
楚孑见状,便说出自己心里的猜测:“秦代初期,从连云港附近出海,还和礼器有关的,只有一个行为……”
说到这,何领队瞬间懂了:“你的意思是,这些东西是徐福出海带的?”
这话一出,水下考古的专家们都惊了。
虽然他们不算是特别专精的研究过历史,但也听说过徐福的鼎鼎大名。
“徐福?”民警同志却一头雾水,“谁啊?和徐福记有关系吗?”
“应该没什么关系,”楚孑笑了笑,然后讲起来,“根据《史记》记载,徐福应该叫“徐市”,是齐国的一个‘方术士’。”
在古代,方术士的职责非常广泛,不管是炼丹药、占卜观星,亦或是航海、命理,都要懂一些。
也有说法称徐福是鬼谷子的闭门弟子,但缺乏确定性的证据,所以无法确认。
总之,徐福身为一名方术士,忽悠人很有一套,在公元前219年,秦始皇第二次出巡到达山东,徐福就忽悠秦始皇,给他三千童男童女,他就能去求来长生不老药。
哪个帝王不想要长生不老药?秦始皇也没说什么,就给他找了三千童男童女,让他抓紧出发。
之后,秦始皇就回到了咸阳,又嫌弃自己的宫殿太小了,于是就召集了天下几十万人,给自己修建阿房宫。
等他再想起徐福这点事的时候,就已经是公元前210年了。
这九年时间,徐福不知道在海上都干了什么,反正是肯定没找到长生不老药。
秦始皇这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就又问徐福,长生不老药找的怎么样了。
焚书坑儒的事已经发生过了,徐福知道这个皇帝是不好惹的,但他也不怕,又编说自己在海上遇到了大鲛鱼,出不去,秦始皇又派人替他射死了那只鲛鱼。
这下,徐福不得不再出海了。
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可是徐福最后到底去了哪里,史记中就没有记载了。
在《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中,只有这样一句话:“徐福得平原广泽,止王不来。”
意思就是他在某地称王了。
后世有很多猜测,说这个地方可能就是霓虹国,徐福就是霓虹人的老祖宗之类的……但都没有具体的证据。
只在霓虹国的古书《日本国史略》中写道:“孝灵天皇七十二年,秦人徐福来。”
可惜至今没有发现徐福曾在霓虹国生活过的痕迹。
但霓虹国考古发现,就在秦末时期,霓虹国社会发生了一场剧变,突然就从石器时代进入了青铜器时代。
水稻、文字也相继出现。
很难说不是有什么“天外飞仙”进行了指导工作。
但总之,徐福这个人就像他的一堆谎言一样,迷雾重重。
所以楚孑只能猜测,这一箱子宝物,很可能是当时徐福出海的时候带去的。
可能因为风浪等等原因,导致宝物落海移位。
这样也能和仅存的证据对应的上。
在朝鲜半岛的南部,有一座临海的石壁,上面刻有“徐市过此”和“徐市起拜”八个大字。
这就可以证明徐福到过朝鲜。
那么走这附近的航路就也正常。
不过这就属于考古学中的孤证,是没法交叉验证的,所以这样的猜测也只能是猜测而已了。
“还得是你们这帮专家啊,”民警听完故事感叹道,“三言两句就都是故事,啥都能推断。”
“主要是我们这位楚孑同学,”何领队骄傲地拍了拍楚孑的后背,“他比较有想象力。”
“年轻真好啊。”老高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被一帮中年男人夸的,楚孑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可正当楚孑觉得自己解决了这一点小小的插曲的时候,他忽然注意到那箱子的底部还有一些黑色的物体。
楚孑本以为那是陶器或者氧化的青铜器,但他凑近细看,发现不对。
那样子,分明是几块氧化的金属。
秦汉时期哪来的金属?
就算真的有金属,在水下泡两千多年,也早就不成样子了……
可如果这些不是秦汉时期的,或者说不是徐福带出海的。
那它们又是什么东西?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何领队和老高也顺着楚孑的视线往箱子底部看去,同样也是一愣。
“这金属,怎么看着这么怪啊?”何领队止不住地皱眉头。
一般的文物,通常都会有一个大致的形状,尤其是青铜器,基本都是呈现方形或者长圆形。
而这块黑铁,看上去就是单纯的一个片状物体,单独不成形,更像是从一个大东西上剥落的。
“有没有可能是某种乐器?”老高问道,“如果说其他的东西都是秦代的祭祀用器的话,有乐器之类的也很正常吧?”
“有可能,但这材质看上去明显不像是青铜,”楚孑蹲下,细细查看片刻,“也不是陶瓷之类的,如果真的是乐器,也看不出怎么发声。”
“单说这个锈的程度,我觉得就不像是秦代的,”何领队也看了半天,“感觉还挺新的呢。”
民警忽然问了一句:“会不会是盗捞渔船上脱落的什么东西啊?”
这话提醒了楚孑,虽然他没学过船舶的具体构造,但这东西看上去还真挺像是船上的东西的。
民警说完这话,就出去了一会,楚孑他们三人又端详了半晌,还是没太认出了。
“刚问那几个小子了,”回来的民警说道,“他们说这几个铁疙瘩不是他们船上的,也不是在姜女石这边捞上来的,是在黑岛那边捞上来的。”
三人立即看向地图。
黑岛位于辽东半岛与丹东之间的庄河市。
虽然这里算不上什么旅游的名胜,但对于考古学人来说还算得上比较熟悉,因为有北吴屯遗址的存在。
但北务屯遗址可是新石器时期的遗址,距今已经6500年了,要说有金属制品,那是不可能的。
这样以来,黑岛就只剩下一件历史上著名的事件了。
哪怕不是考古学家,也能想得起来这件事。
那就是发生在1894年9月17日,于大鹿岛至黑岛南海海域的发生的,震惊海内外的,中日甲午海战。
七月底,秋季将至,整个辽省却还在闷热之中。
姜女石遗址的水下考古工作已经全部完成,其实这次水下考古算不上一个多么浩大的工程,只能说是一次尝试罢了。
因为姜女石附近的海域没有什么具体的文物,有的只是一些石块等等,对于考古学的帮助并不大,后续的工作也基本没有。
所以楚孑只是提交了相关的报告,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而璞兰大学也迎来了暑假,楚孑之后不用上课,屠銮教授那边也没派新的活儿给他,于是楚孑终于久违地回家了。
父亲和母亲过着忙碌但惬意的生活,哥哥楚家明也就在璞兰市的动物医院实习,整个家里特别团聚,烟火气息也很重。
楚孑结结实实在家睡了两天,然后又是大吃特吃,也久违地没进学习空间再逼着自己学些什么,享受着这个炎炎夏日美好的假期。
会学习,也要会生活才行。
之后的日子就是照例和阿戒、马思远两拨同学兼朋友一起吃了饭,痛苦地喝了几场酒,又天南海北地扯了扯,快乐的日子过得总是很快,一周就这么过去了。
正当楚孑开始产生了一些“啊,我竟然一个礼拜都没有学习了”的负罪感的时候,何领队忽然给他打来了电话。
“何领队,有什么事吗?”楚孑接到电话有点惊讶。
“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问问你忙不忙,”何领队讲话依旧带着直男色彩,直来直去,也没什么寒暄,“要是不忙的话,有个事想问问你要不要参与。”
“什么事?”楚孑好奇。
上次和何领队见面还是因为那几个废铁片。
听说在公安局这边走过流程之后,那几个废铁片被直接送到中科院考古所,后面的事楚孑就不太清楚了。
因为秦铎不是负责近现代考古的,所以也不知道什么消息,只知道上头对这几个铁片的发现非常重视。
“国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你听说过吧?”何领队问道。
“听说过。”楚孑点头。
这算得上是考古口里比较新的中心了,专门负责水下考古的工作。
“他们新开了第十六期水下考古专业人员培训班,”何领队言简意赅,“你去学学吧,因为你有基础,也就是一个月左右的培训,然后你学完了,来帮我个忙。”
学水下考古?
这倒是有点意思。
“帮什么忙?”楚孑问道。
“保密项目,不方便这样讲,总之你先去学吧,”何领队说道,“我们这里很需要人,因为把之前所有外籍的专家都清走了,这个项目很重要,国家级的。”
何领队从不夸大其词,所以楚孑也明白这话的意思。
而从他说把所有外籍专家都清开,也大概明白是什么样的项目了。
因为之前基本上所有的外籍专家都是霓虹国的。
“好。”
楚孑答应了下来。
“嗯,尽快吧。”何领队终于松了口气,“你要是能来可就太好了,回头见。”
电话挂断之后楚孑却叹了口气。
之前他在系统里已经系统学过水下考古了。
这次去也无非就是考个试、拿个证。
只是又要离开家了。
虽然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但不免还是有些伤感。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的飞快。
因为楚孑基础很好,所以并不怎么费力气就从水下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拿到了水下考古的合格证。
而何领队那边就像是卡着点一样,楚孑这边刚拿了证,隔天就打来了电话,告诉他要去的地方,是辽省庄河。
听到这消息,楚孑的心就终于定了下来。
这和他猜得一样,正是之前那些废铁被打捞上来的地方。
如果那些铁皮真的来自于甲午战争的沉船,那么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水下文物保护中心执意不让任何霓虹国的专家在现场。
楚孑到达庄河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一下高铁就感觉自己到了假东北,就算站着不动也一个劲的冒汗。
他在等接待小哥来接他的时候掏出手机一查,好家伙,气温足足有三十九度。
比他们南方还热!
幸好,负责来接待、开车的小鲜肉就到了,载着楚孑驶向了海边驻地。
他这次考古工作的第一站就是黑岛旅游度假村。
从这里走到码头只需要30分钟。
别的不说,这度假村的环境真是不错,四周都是树,一进来就感觉气温降低了不少。
楚孑的驻地是一个独栋的小楼,靠近海边,紧邻上山的山路路口。
等他进了屋,发现还有三位队友,分别是何领队、老高还有一位来自粤省水下考古队的成员,鲁小达。
这位成员虽然看上去年轻,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但其实水下考古的经验并不少了,之前跟过粤省上下川岛和西樵山石燕岩的水下调查考古工作。
因为年龄相近,鲁小达又是自来熟的性格,楚孑很快就和鲁小达混熟了。
其实水下考古的工作大都如此,因为国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遗产保护中心遇到需要探查的情况,通常都只能从各个单位抽调可以从事水下考古的人才,组成临时的“冒险队”。
一般水下考古,一个队伍的人的工期就是一到两个月,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大家就会像是“战友”一样,同吃同住不说,还得一起探险,所以不如提前开始熟络起来。
二人聊了一会,连星座都问清楚了,何领队那边也终于忙完了手头工作。
“正好,你们也已经熟了,那我就介绍一下这次的工作。”何队长看上去有点疲惫,也十分严肃。
“先回答你们最想问的问题,经过专家组的初步推断,我们这次要探查的水下项目,是经远舰。”
经远舰!
楚孑听到这个词简直虎躯一震。
——果然是甲午海战的沉船!
1894年9月17日,中、日两国的海军主力舰队在黄海北部大东沟南部海域展开激战。
北洋海军的“致远舰”以及“经远舰”曾被编为同一组协同抗敌。
其中致远舰就是非常著名的邓世昌管带(舰长)所指挥的船,在致远舰沉没之后,经远舰也被四艘日军主力舰围攻,被击沉于庄河黑岛附近,绝大多数官兵一同沉没。
之后,由于局势动荡,这两艘沉船也没有被打捞过。
但幸好,因为这次的阴错阳差,竟然被大家发现了经远舰的沉没位置。
“我们这次的水下考古行动是由国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遗产保护中心、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和大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联合进行的,借调了30位来自全国各地的考古队员。”
何领队继续介绍道:“此前,水下探测小组已经把这片海域‘扫’了一遍,基本确定了沉船的位置。”
说着,何领队就打开了电脑,展示扫描的图像。
“扫了一遍”就是指通过航测仪器,也就是架设在渔船旁侧声呐或者多波簇声呐,以扇形或者一定的角度去探测固定区域。
最终,会在电脑上呈现一个立体的,海底凸起或凹陷的情况。
除此之外,还有对金属敏感的磁力仪,会显示水下的磁力数据,能判断底下有一个体量大约多少吨的船。
而且长宽比能判断出来是一个军舰,不是普通的民船,再结合史料,那么是经远舰的可能性就最大了。
“总之,我们这次主要的考古工作有三个目的。”
“一,搞清楚舰沉态是什么样子,什么姿态、方向和保存状况。”
“二,找出特征点,尤其是结构的特征点。”
“三,发掘水下文物,尤其是能够代表这条船身份的文物。”
“如果我们能证明这条舰是经远舰,不仅对于海军舰艇史、海战史研究有极其重要的价值,同样也是对那200余位沉入海底,尸首未还的官兵的交待。”
何领队看大家都换上了严肃的神色,点了点头。
“好的,废话不多说,大家好好休息,明早我们就去码头,去沉船位置水域看看。”
隔天清晨,天朗气清,是一个非常适合出海的天气。
水下考古其实比陆上考古更讲究“靠天吃饭”,如果气候不好是坚决不能出海工作的,毕竟危险系数提高了不止一星半点。
如果天气过度阴沉,不仅有风雨来袭的危险,水下的能见度也会进一步降低。
“之前我们在粤省水下考古的时候,就因为梅雨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鲁小达悄悄跟楚孑说道,“不过,虽然下不了水,补贴照算……”
说完,鲁小达自己都笑了。
楚孑也笑了一下。
他知道鲁小达不是贪图那点补贴的人,其实来这里参与水下考古工作的都不是为了那仨瓜俩枣的补贴。
而是为了一些更崇高的东西。
只是有时候,我们不好意思把那种追求宣之于口,于是便只能说一些通俗的原因,用来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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