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陆仁沉浸在糕点中的时候,东君温柔的嗓音在一旁响起:“好吃吗?”
陆仁几乎是秒答:“好吃!”
陆仁的语气显得有些过于亢奋了,他说完又觉得不妥,显得自己好像是一个饿死鬼投胎般的吃货,于是陆仁为了掩饰尴尬,只能假装咳嗽了一声,然后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再次一本正经地向东君说道:“好吃。”
看见陆仁窘迫的样子,东君忍不住低头,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了自己的弯起的嘴角,掩面笑了起来。
“你觉得好吃就好。”虽然东君极力掩饰,但是他言语中的笑意还是成功地出卖了他。
东君这样贴心地照顾陆仁的情绪,反倒让陆仁不好意思了起来,只能干笑两声,继续吃起了手里的糕点。
李伯阳倒是完全不客气,他也不在乎东君是不是招呼他,只一杯又一杯地如同牛饮般喝着醉东风。
那轻易地放倒了涂山绮罗和离北的佳酿到了李伯阳手里,竟然如同白开水一般,完全不起作用。
看得陆仁倒是有点纳闷了。
先前李伯阳表明身份的时候,陆仁昏过去了,所以并不清楚他的来历。如今见他这么能喝,忍不住问道:“你刚刚不是说修为不够很容易醉,那你怎么喝这么多都不醉?”
李伯阳却不正面回答,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没醉?又或者,怎么知道我平常的样子就是清醒的?”
陆仁把这当成的醉话,嘀咕道:“原来是已经醉了,怪不得。”
李伯阳也不与他计较,如同无骨一般斜倚到了一旁的花树上。他高举手中的酒壶,以口为杯,当湖中的美酒尽数倒入了自己的嘴里。
斜月沉沉,笑语盈盈,倒也算得上宾主尽欢。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夜风吹来,让陆仁嗅到了夜风中一丝不易发觉的恶臭味。那味道就像植物腐烂的根须的味道,带着枯朽和死亡的气息。
这实在不像是这般风雅之境会出现的味道,让陆仁忍不住出声询问道:“你们有没闻到哪里来的臭味?”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李伯阳,他一下子坐了起来,面色铁青地靠近了东君:“竟然是你?!”
李伯阳的反应实在是太大了,导致陆仁都懵了:身上有味道是这么不能原谅的事情吗?
在陆仁看来,男生如果有时候运动完出了汗,身上有点体臭是很正常的。再加上东君眼睛不便,洗澡洗得不勤快也很正常。
陆仁忍不住暗戳戳拉了拉李伯阳的衣袖,提醒他:“男生有点味道很正常,人家毕竟招待了我们,你怎么直接说,会让人难堪的。”
“这不是汗臭味。”李伯阳解释道,“这是天人五衰中的大五衰——身体臭秽。”
陆仁是第一次听说天人五衰这个词,在他表达了自己的疑惑之后,李伯阳对这个词进行了解释。
“也就是说……”听了李伯阳的话,陆仁带着震惊和担忧地确认到,“一旦出现了天人五衰的症状,就意味着东君可能会……”
李伯阳补足了他没说完的话,并且纠正道:“会神形俱灭,不是可能,是一定。。”
陆仁显得很着急:“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东君是个好人,陆仁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东君就这么死去。
李伯阳说:“需要天才地宝的滋养。”
听到李伯阳说有办法,陆仁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那等我和涂山组长回去之后,可以问问司渊有没有什么库存。”
只要有办法,那就是事在人为。
李伯阳却摇了摇头:“青帝是天人。能救天人命的天才地宝,世间本就寥寥。且必须同根同源,青帝来自天上界,要用自然也要用天上界的宝物。当年神凰和青帝叛离天界,除了手里的刀,什么也没带走。就算是昆仑界司的界守,手里也不可能有。想要能救东君命的东西,必须向不周山界司讨要。可不周山界司与昆仑界司交恶数万年,怎么可能那么好心呢?”
听了这话,陆仁只觉得如同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难道一点办法都没了吗?”
陆仁觉得无力。他看向一旁醉死过去的涂山绮罗和离北,心中不忍地想到:“山海界的生灵那么敬爱东君,若是被他们知道了这样的结果,该有多难过啊。”
却见李伯阳突然坐镇,神情严肃地看向陆仁:“办法不是没有。只怕你不肯。”
听了这话,陆仁瞬间又重燃了希望:“什么办法?”
“你手中的半枚鬼王印。”
“鬼王印?”
“鬼王印乃是天道所出,有天道的一缕清气附着其上……”李伯阳一边解释着一边暗中观察着陆仁的反应。
却见陆仁竟然显得有些不耐烦了,直接打断了他的叙述:“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啊!”
李伯阳千算万算,没算到陆仁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他出乎意料的态度倒是把李伯阳打了个措手不及:“你都不犹豫一下的吗?”
陆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什么好犹豫的?本来也不是我的。”他答应的实在是太轻易了,导致李伯阳以为他还不知道鬼王印的重要性。
“那可是冥府的最高权柄,天道亲自赐下的十枚鬼王印之一,司掌生死,可断轮回。你知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陆仁却已经在催促他了:“我知道啦。赶紧教我把鬼王印拿出来的方法吧。”
召唤鬼王印并不需要念咒,只要双手结印即可。结印的方式并不困难,陆仁看一遍就会了。他甚至还在学习途中,忍不住想:“这鬼王印怎么还跟手机解锁似的,手势对就能开。”
李伯阳一边无奈地教陆仁结印的方式,一边在还在碎碎念的说道:“该告诉你的我都说了啊,你将来后悔了可不怪我。”
陆仁双手认真地结印,嘴里则漫不经心地对李伯阳解释道:“你说的我都懂。我只是觉得,没有什么东西能比眼前的人命更珍贵。倘若我今日为了这无上的权力放弃了拯救东君的机会,那么即便我的躯体能活上万年,我的灵魂也会永远被困在这一日,永生永世受到愧疚的折磨。”
灵光大闪,鬼王印现。
鬼王印悬浮在陆仁的手掌心上。陆仁没有丝毫迟疑地把鬼王印交给了李伯阳,等待着李伯阳救活东君。
然而一向吊儿郎当的李伯阳此时却显得异常沉默,他满脸严肃的盯着手掌心上悬浮着的鬼王印。然后,慢慢合上了五指。
鬼王印就这么被收入了李伯阳的手中。
陆仁眼中浮现出震惊的神色,他花了整整半分钟的时间消化眼前的情形。半分钟之后,陆仁终于意识到,情况正朝着他无法掌控的方向,一骑绝尘。
良久陆仁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颤抖着询问道:“你这,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开口,声音嘶哑得有些不可思议,甚至一开始没能连贯的说完一句话。
听到了陆仁的质问,李伯阳这才终于将目光从自己攥紧的拳头上挪动到了陆仁的脸上,他一字一顿的说道:“我来自不周山界司。为了维持四方界司的平衡,这半枚鬼王印,我不得不抢。从我与你同路之时开始,我便肆机许久,这才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不真实感退去,陆仁不得不面对眼前的事实。
突然没想到李伯阳会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反水,愤怒涌上了陆仁的大脑:“那是我要用来救东君的。”
“混沌碎片!”
随着陆仁的大喊,他头顶的混沌碎片以雷霆万钧、排山倒海之势,直直地朝着李伯阳冲了过去。
陆仁打定主意:今天就算是使用暴力手段,也要把这救命的东西给抢回来。
然而,面对来势汹汹的混沌碎片,李伯阳却不躲也不避,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嘴里还在镇定地对陆仁说道:“那你就更不用担心了。因为——”
混沌碎片停住了。因为一只葱白如玉的手从旁边冒了出来,抓住了混沌碎片。
是东君。
东君解开了蒙着眼睛的白纱,一双如同春水般的眼睛望向了陆仁,用春风般的态度吐露出陆仁最不愿意听到的事实:“小冥君,对不住了。”
李伯阳说完了他的未竟之言:“因为我已经给他服下了九转乾坤丹。”
风吹繁花,满天乱舞的花瓣就像陆仁此刻纷乱的心绪一般。
东君放开了手中的混沌碎片,混沌碎片似乎对他有几分畏惧,在被放开之后,便乖乖的缩回了陆仁的头发里,一动不动。
如今,李伯阳和东君站在一处,与陆仁形成了对立之势力。
别说是二打一,就算他们两个中任何一个愿意出来和陆仁单挑,陆仁胜算都不足万分之一。。
陆仁还在消化着刚刚的对话,他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东君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眨了眨眼睛,略带茫然地看着面前摘下了白纱的东君,然后怔怔地开口道:“这是,怎么回事?”
话虽然问出了口,但是陆仁却并没有打算得到两人的回复。
他看着李伯阳确认到:“所以,你是个骗子。”
李伯阳没有说话,他只是凝视着陆仁,目光沉沉,一言不发。
然后陆仁又转头看向了东君:“而你是帮凶?为什么?你是司渊的朋友,为什么要帮着不周山界司抢东西?”
其实之前在镜花水月殿东君和李伯阳商讨对策的时候,就设想过陆仁知道自己被骗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他们以为迎接他们的会是强烈的负面情绪。
但他们没有想到陆仁此刻表现得会是这样的平静,他看上去呆呆的,有些不知所措,就像是迷失了方向的小动物一样,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注视着两人。
倒无端让这些活了几万年,心早就硬成石头的老狐狸们,生出了几分愧疚之感。
东君在心里暗暗的叹了一口气,心想怕什么来什么。李伯阳在镜花水月殿说出他的计策的时候,东君便跟李伯阳说:“万一陆仁是个好孩子,你这个办法不是平白伤了别人的心吗?”
李伯阳却说:“这世上哪里能找到可以像鬼王印拱手相让的傻子呢?你先假装天人五衰将近,动摇他的心思;我在辅以威逼利诱,松动他的想法;最后让山海界坍塌一角,显示出事态紧急,让他情急之下来不及细想,乖乖交出鬼王印。”
谁知道李伯阳的计划流产的特别快,只是开了个口,说要用陆仁的鬼王印救东君,陆仁便答应了。
心思至纯,倒是显得他们二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东君当然知道他们做的事情是错的,但是——
“我已是强弩之末,若无九转乾坤丹,镜花水月之术必破,我死不足惜。山海界不可碎。”
这是李伯阳开出来的条件,为保山海界,东君只能答应。
山海界,是他的誓言,是他的道心,是他即便满身污泥也要继续背负下去的东西。
东君看着李伯阳,说道:“鬼王印你已经到手,你我的交易算不算完成了?”
李伯阳点头:“自然算,多谢东君。”
东君闻言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桃花瓣还在一刻不停的往下落,纷纷扬扬,如同雪花一般。
突然,一阵风起,裹挟着桃花瓣,卷地而起。那花瓣糅杂,交错在一起,起初就像是一道小型的龙卷,然后竟然越聚越细,变得更像是一把锋利的剑。倏忽间,这把剑便已经成型,以气吞山河之势直直地朝着李伯阳的背心刺了过去。
那锋芒太盛,一看便不可能是自然界刮起的风——这是东君的手笔。
虽然东君想要偷袭,但李伯阳反应速度更快。
他飞快的跳离了原来自己站立的地方,就像背后有眼睛一样,成功躲避了那一道花剑的攻击。
那花瓣砸在地上,在棋盘一般的地面上砸出了一个深坑,那深坑里面也是凹凸不平,就像被无数把小锤子反复捶打一般,看上去威力不轻。
落了地的李伯阳看着东君笑了:“早知道你会有这一出,比起骗小朋友,还是跟你这样的老狐狸斗智斗勇更没有心理负担。”
东君也不和李伯阳废话,无数乱红在东君的手中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刀锋,遮天蔽日地朝着李伯阳侵袭而去。
他和李伯阳合伙骗陆仁,是定下的交易。他和李伯阳对着天道立了誓,不能不遵守。
无论陆仁是再好的孩子,东君也必须骗他。遵从他们的约定,把鬼王印送到李伯阳的手里。不过,既然现在交易完成了,那东君自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把鬼王印抢回来。
李伯阳的反应也很快。
他从衣袖里,准确的说是他自己的芥子空间里,掏出了一把剑,一把闪着银白色光芒的宝剑。
一剑破万法。
剑影幢幢,如同雷霆万钧,霎时劈散漫天飞花,如同摩西分海,杀出了一条血路。
花散了,最近孤岛外的水漫了上来,这水就像是有生命力的触手一般,缠绕上了李伯阳的四肢。
李伯阳的剑掉在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哪怕杀机必现,东君的声音也依旧温和:“把鬼王印交出来,山海界在我的镜花水月之内,你走不了。”
李伯阳听了这话却笑了:“哦?东君大人要留我?那您可要注意了,镜花水月虽好,但是易碎。”
说话间,李伯阳落在地上的剑自行升到了半空中,然后白光一闪,幻化出万千剑气,如有实体。那些剑悬在空中,如同将落未落的雨滴。把天压得低了,把人看得怕了。
两道剑影来到李伯阳的身侧,斩断了缠绕在他身上的水链。这些水链乃是东君的法术,可以轻易囚禁上古大妖,却在几道剑气之下轻易地消弭于无形。
这说明李伯阳头顶的这些剑都是货真价实的。
东君蹙起眉望着李伯阳。他知道,一旦这些剑砸下来,他自己死不死已经不是最关键的问题了,最可怕的是整个镜花水月很有可能在一瞬间被打碎。
这是太清的剑意。
直到刚才为止,东君都有十成十的把握可以把鬼王印夺回来。因为他笃定有界司与界司之间的斥力存在,太清不可能亲临山海界。故此,李伯阳只可能是太清的一个分身,既然是分身,他所能承担的灵力便有限,更不可能承受得了太清的剑意。
但这满天剑雨,如同巨大的绝望悬在东君的头顶,告诉他:“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李伯阳笑得张狂,那是手握生杀大权,对人予取予夺的笑声。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陆仁开口说话了:“李伯阳!”他厉声地喊着李伯阳的名字,如同他们一路走来一般。
本来打算指挥着太清剑意落下的李伯阳下意识地僵住了。
往青丘而来的这一路上,李伯阳没少被陆仁损,如今一听见陆仁叫自己的全名,就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是不是要挨骂了,很难说是不是这段时间的经历导致他形成了肌肉记忆。
李伯阳竟然真的停下了,他回头看着陆仁一脸“你怎么在这个时候打扰我装逼”的表情。
东君惊诧,因为这世上竟然多出了一个能拦下太清的人。
恍然间,东君想起了神凰,那烈烈红衣的女子曾经独自一人挽弓站在无尽渊之上,为她根本不了解的人间界,披肝沥胆,求得一线生机。她满身是血,却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对东君说道:“纵使我不在了,你也要撑下去。再难再累也要撑下去。你我今次只是时运不济,要相信只要我们活的够长,便可等到一个变数,再与天争命。”
东君看着面前的陆仁,不知怎么的耳边便回想起了当时神凰的话语,他忍不住沉吟道:“眼前的这个人类,会是四界的变数吗?”
陆仁对李伯阳说:“你想要的东西不是已经拿到了吗?如今你已经证明了无人可拦你了,还在这里耍什么剑?快滚吧。”
山海界是司渊的心血,陆仁不能让李伯阳破坏这个地方。
李伯阳竟然真的乖乖的收了剑,他嗫嚅着嘴,似乎想对陆仁说什么,但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一转身化作一道流光,那个鬼王印飞往不知道何方去了。
于是场上便只剩下的陆仁和东君,还有醉倒在花树下的两只狐狸。
东君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今日……”
陆仁却打断了他的话:“我会把我今天在这里所看到的所有事情告诉司渊。原谅不原谅你,都应该由司渊定夺。我不知道这其中的隐情,也不是执法者,没有办法评判你的行为。只能相信外来户口调查局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裁定。”
陆仁的眼神清正又澄澈,他瞳孔的深处映照出东君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