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崇江五指青筋暴突,信纸揉在拳头里,姬洵想看,不能任由他揉坏了纸,他抬起手掌落在萧崇江后背上,轻轻地敲了几下手指。
隔着层衣服,这敲打的力度比挠痒痒的力道还小,萧崇江却像是头顶浇了盆冷冷冰水,一个激灵醒转过来。
萧崇江下意识地转过身,握住姬洵那只单薄的手掌,他攥着,沉郁地喘了口气,“怎么了?”
“拿来,朕看看什么东西能让你气成这样。”
萧崇江刚想展开拳头,又立刻收紧了,他背过手,安抚地捏了一下姬洵的手掌,分明还怒气未消,却和缓着语气,“陛下养身为主,不必耗费心神在这些事情上。”
姬洵抽手,又抽不动了。
萧崇江根本不松手,钳子一样锁得死紧,姬洵蹙眉呛咳了几声,“东西给朕。”
“再推拒,你萧崇江带头,一起滚出去。”
萧崇江眼神示意杨谋先出去,杨谋人精一个,读懂了萧崇江的意思,立刻三步一鞠躬飞快撤了出去。
萧崇江将掌心揉皱巴巴的信纸摊开,姬洵手指抚着唇,凑过去看。
信的内容不长不短,一目十行扫过,姬洵知晓其上的内容为何会让萧崇江生气了。
这是一封表面情深义重,关怀备至,实则图穷匕见,只为给萧老夫人心里添堵的密信。
上面先是写萧崇江在外奔波多年,不曾有过身边人,实在苦煞。又谈及芳岁帝宫宴受伤,让做母妃的万太妃心中闷痛。之后话题急转直下,谈萧崇江先是冷眼旁观芳岁帝遇刺,而后将天子幽禁,苛责,不许臣民拜见,不许万太妃传话递信。
而朝中群臣议论纷纷,早有人疑心萧崇江意欲谋反,但萧氏三代尽忠,万太妃不信萧崇江会做下如此糊涂事,在信中言明她已苦苦压下群臣谏言。
如今只想求问萧老夫人,萧崇江是否多日不曾归家,将陛下关在行宫,不顾天家颜面,暗中磋磨。
若此事当真,她虽非芳岁帝生身母亲,却也绝不容许陛下受此折辱。
姬洵看完了,“你祖母若听到这个消息,势必轻则大病一场,重则……”
万幸萧老夫人还没看到,这信就被杨谋截下来了,不然按如今这情况,萧崇江决计解释不清楚。
姬洵问他,
“萧崇江,生气吗?”
萧崇江沉默半晌:“她是你母妃,说不准是宫人自作主张,也是我行事未曾顾忌,落人口实。”他没回气不气,反而给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找起借口了。
姬洵:“说实话。”
萧崇江:“我想杀人。”
姬洵轻轻笑了一声,“你说实话朕便爱听,说假话岂非成了极容易受骗的性子?爱卿,这可不行。”
萧崇江看向姬洵,只见陛下捻着信纸,意味不明道,“萧老夫人,是个好人。”
“萧崇江,朕在宫宴当日没能死成,可小鬼收人是有定数的,自然有人该去地府填这个空缺。”姬洵扶着侧脸,他用手指在眼前描绘,勾勒出一个字,装。
见萧崇江若有所思,姬洵又道,
“这件事我交给你来办,对你而言算折辱,但你可以亲手将此事盖棺定论,要不要做,选择在你。”
萧崇江握住姬洵冰凉的手,他眼底是隐晦地热切,“臣愿意,陛下放心。”
山中夜色清透,天是浓沉的墨色,星与月都明亮似在眼前,微凉的晚风吹散了一整日的热气。
金殿外把守数十名重兵,各个聚精会神,不敢有丝毫松懈,错放任何人闯进去扰了陛下安眠。
窸窸窣窣的声音,轻微响过。
有人转眼打量,却什么都没发现,只见草叶微晃,那地方空落落的不像是能藏人的模样。
许是野兔作祟,可不能被它引诱走神了!
金殿内只有芳岁帝一人,萧大将军今夜里赶回府,与萧老夫人解释事情原委去了。
他走时不放心,还多加了一倍的兵力,生怕芳岁帝让哪个角落钻出来的蛇鼠虫蚁叼走回洞里吃干抹净。
姬洵睡着不踏实,总觉得身边有人,眼睫微颤,他一抬眼,赫然是一个人影立在榻前。
他冷静地扫了一眼,是阔别多日的常无恩。
姬洵困着,反应慢了一些,“常无恩……你本事不错。”
守这么严密都闯进来了,还没惊动任何人,岂止是不错,是相当有手段。
“奴才担心陛下,实在忍不了,听说今夜萧崇江不在,想进来看看陛下是否需要奴才。”
常无恩彼一进来,立刻跪在床榻边,他脸上的疤痕微微扯动,难得有些狠戾地煞气,“都是他们伺候不好陛下才会让您受了伤。”
姬洵瞧着有点意思,常无恩的疤痕和他的不同,不知是不是因为一个伤在脸上,一个伤在身上,颜色便是相差很大。
姬洵照铜镜时也看过,他脖颈上那疤痕偏肉粉色,狰狞肉蜈蚣一样穿过他的喉间,许是养得还算可以,但明显增生了。
常无恩脸上的疤,横着竖着交错了好几道,是深褐色几道隆起的肉棱,看起来何止是凶悍,他一生气,更有些压不住残暴的恶相。
姬洵瞧着,却突然觉得常无恩的眉眼看着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可惜人的脑子都是这样,你拼命想,定然想不起来,你若放下了,指不定哪一日你又记起来了。
姬洵陷入沉思,搜刮他记忆里相似的点,还没搜出结果,手腕上传来一点试探性地触碰,他回过神,常无恩正轻轻地碰姬洵的手腕,细看,是在擦拭。
姬洵:?
他没理解,也没当回事,转而吩咐起其他安排。“一会儿出去你便正大光明地走山道,不用躲着,这行宫驻军里没人敢动你。”
萧崇江是拦人不准上山,但看他今日为万太妃找借口的模样,是绝不会轻易擅动姬洵的身边人。
姬洵伸出手点了一下常无恩鼻梁上的疤痕,又滑到常无恩的眼尾,若有所思,“你眼睛生得不错,朕从前倒是没有发觉。”
“你父似乎不是这样一双眼。”
常无恩如实答,“奴才长相不堪,并未随父母。”常无恩吹了一口气,好像姬洵手腕上有灰一般,“陛下怎么突然问奴才这件事?”
“没什么,”姬洵点着指尖,“小福子呢?吓坏了吧。”
提及外人,常无恩没什么情绪地回,“他没事,好吃好喝好睡,陛下不用担心。”
说完,常无恩打量姬洵病色难掩的芙蓉面,心中叫嚣多日的念头越发猖獗,他舔了舔干涩的唇,
“陛下……不如奴才带您离开金雪城吧,或者,若您愿意,奴才带您离开堇国。”
“哦?”姬洵伏在床榻上,没有斥责常无恩是痴心妄想,而是饶有兴致地答,“你要带着朕这么个累赘,只怕刚出金雪城,就要被人抓回来凌迟处死了。”
又想到常无恩如今仇恨不足,也说不准是有了其他想法,比如更好地活下去,姬洵问他,
“你在皇宫外有想去的地方了?”
“天下之大,如奴才这样的人,只要有陛下在的地方,都可以算是……落脚的地方,”常无恩话语微顿,不敢说出家这个字,“倘若陛下愿意,奴才在老佘山尚有一处旧宅院……”
说到这里,常无恩闭了嘴,他自己先皱起眉,显然觉得这旧宅和皇宫比不了,是让姬洵和他受苦。
但芳岁帝在宫中,实在如履薄冰,仿若在烈火上安睡,饱受煎熬,让常无恩放心不下。
倘若征得陛下同意,他今夜就敢带天子远离金雪城,去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会将陛下养起来,让天子开心些,不必考虑堇国皇权的是是非非。
何况,常无恩并非毫无依仗在此空想。
他有一步不到逼不得已时,不会走的退路。
可保姬洵荣华富贵衣食无忧。
“朕不会走。”芳岁帝拒绝了,又道,“这宫里的人和事都有趣极了,朕舍不得走。”
“可陛下分明不喜欢。”常无恩低声反驳。
“朕喜欢还是不喜欢,轮得到你来做主?”姬洵抬起常无恩的脸,和他对视,“常无恩,做朕的仆从你不满足了吗,是不是想换个身份待在朕的身边?”
这是有意引诱。
是绝不能上钩的毒饵。
常无恩心知肚明。
他低俯下头,“奴才不敢。”
“刚好你来了,朕有个差事需要你回宫里去替朕盯着,先前是小福子经手,可事情没有进展,你去与他问细节,若有了消息,第一时间传给朕。”
常无恩点头称是,他从地上起身刚想走,不料有人掀了层叠的金帘帐走了进来。
一身墨蓝劲装遮掩不住多年征伐的杀气,肌肉紧实的小臂上绑一块褐色鹿皮,长发漆黑微微带卷,眉深重眼冷厉,气势凌人,正是萧崇江。
他竟然连夜又赶回来了!
萧崇江走进来,如狮虎信步,不急不躁,偏偏踩着人生杀的鼓点,他看了一眼常无恩,对这昔日骑射课的故友没有什么优待,
“陛下,臣走之前,并未在寝殿之内留人。”
“这是朕的奴才,来去还要你萧崇江同意不成?”姬洵困倦了,他摆手应付,“安排人送他回宫,夜深了,常无恩一个人走,朕不放心。”
萧崇江也是一个人纵马赶回来的,他没说,反而道,“那不如臣来送送常总管。”
常无恩低着头,也像不认识萧崇江一样:“奴才命贱,不劳烦萧将军。”
“贱吗?”萧崇江反问,“我却觉得常总管比我的命要贵重许多,请吧,常总管,我送你。”
常无恩这回没有反驳,两人一前一后出去了。
姬洵目送两人的背影,合拢帘帐,姬洵低下眼睫。
有情况。
萧崇江这几句话,别有深意啊。
姬洵窝在床榻里,他指尖敲着床榻,闭目沉思。
有什么线,能和常无恩搭在一起?
三日后,永康宫。
万太妃坐在主位,四名小宫女侍奉在她身边,喂甜果子的,梳发的,揉肩捶腿的,念宫中学册的,都一言不发。
万太妃:“萧府还没有消息?”
彩银摇头,在一边离万太妃远了些,小扇子来回给万太妃打扇送风,“奴才觉得,许是出了事情,遭人瞒住了,盯着萧府的人说近日总有人哭丧着脸出入呢。”
万太妃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挂上脸,只听永康宫外一阵喧闹,并着沉重的盔甲磕碰声,小宫女娇嫩嫩地哭喊响了起来。
彩银脸色顿时一黑,她立刻将扇子抽在手里,道,“娘娘不必担忧,奴才这就出去看看,是谁敢在永康宫闹事,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兵甲磕碰声愈加接近,铁甲护臂的手里,纷纷提着雪亮长刀。
一道声音笑着,听起来稍微有些虚弱,却是极为耳熟,甚至有一段时间成为了彩银的梦魇,
“熊心豹子胆?朕不爱吃啊。”
兵士围着永康宫主殿,让出路,姬洵身后跟着面色沉肃的萧崇江。
“彩银,朕给你的禁闭怎么做玩笑话一样,除了朕,你永康宫上下竟无一人当回事了?”
彩银傻了眼,万万没想到在避暑行宫养伤的芳岁帝能出现在她眼前——探子来报时,分明说芳岁帝不良于行,甚至无法站稳身躯!
她慌了神,却也知道此时此刻绝不能连累了万太妃,她立刻跪在地上,哀哀哭求,“是奴才的错,奴才今日为太妃娘娘奉佛香,忧心其余人做不好,便自作主张前来送香了!”
“还望陛下明查,奴才并非有意抗旨!”
姬洵脸色有些白,他病没好利索,只是今日这出戏他委实不想缺席,来凑热闹了。
“母妃,果真如此吗?”
万太妃青丝飘飘垂落,她侧伏在地,仰头望着姬洵,泪盈盈地滚下来,“皇儿……你带兵,难不成是,是要擒本宫吗?”
她哭得伤心欲绝,心底却清楚,今日这阵仗多半是雷声大雨点小,姬洵不会动她,也不会动彩银。
芳岁帝心软,是打根子生出来的柔软心肠,而彩银是看着他长大的女官,他便是罚得狠厉,也绝不会要了性命。
估计如前次发生的一般无二,只是她求情,芳岁便放过彩银。许是这孩子心底孤苦,在想办法得到关注。
万太妃哭得柔柔弱弱,“皇儿,你若对母妃有什么不满,或有任何怀疑,只管查便是,这样兴师动众,前朝你如何交代……”
万太妃的话戛然而止。
她清冷的美目正落着泪,却见到了远超出她想象的一幕。
芳岁帝姬洵,在拔剑。
“有个趣事,母妃宫里寄出了一封信,信上东西有多荒唐朕不多说,可它有一点,污萧崇江谋反,这是死罪。”
姬洵抽出萧崇江腰间的长剑,他拿起来嫌沉手,便拎在地上拖行,划过一道白线,剑身提起,他把剑搭在彩银的脖颈上,
“幕后指使之人是谁,你实话讲来,不然今日萧将军这剑便从你的前胸穿到后背……慌什么?彩银,朕让你得证忠心啊。”
满室繁华的陈设,金银翡翠雕饰的高墙,匍匐在地一众不敢言语的宫女侍从,这一切的正中间,是彩银和万太妃。
彩银不只是永康宫里用起来最得心应手的女官,也是万太妃入宫后便一直陪侍在身边的自己人。
万太妃和彩银是情同姐妹之情谊,她能接受得了永康宫任何一个宫奴被处死,甚至自己处理无数,也没关系,但她唯独受不了彩银出事。
芳岁的剑因他拿不稳,颤颤巍巍地搭在彩银的脖颈上,已经磨出了伤口。
血线一连,不止彩银惶恐不安,连万太妃也拿不准姬洵今日的想法了。
万太妃跪在地上,她这回是真有了求情的意味,“陛下若当真要为此事处置彩银,便将本宫一道处置好了,皇儿,一切都是母妃的错,是我管教不严,让他们胡闹了。”
姬洵:“哦?母妃又错在哪里。”
万太妃哭着低下头,她攥着宫裙,“母妃不该,多管闲事,为皇儿安危着想,茶饭不思,以至于宫奴为此去信,亦不该为皇儿缝贴身的祈福荷包,不该为皇儿烧香九日,请长命符……”
“太妃娘娘,您不要这样,都是奴婢没有做好,叫陛下心生误会!”彩银不敢轻举妄动,但她看万太妃的口径,便知如何哭喊,“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
啪,啪。
姬洵提着剑柄轻轻地鼓掌。
“这出戏感人肺腑,足够动人心,但朕看腻了。”
“萧崇江,过来,轮到你了。”
萧崇江如巍然巨兽,二话不说走到姬洵身边,他俯低了身,凑耳过去,只听他的陛下说了一个字:
“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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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轻飘飘一个杀字,如同击破了冰面的巨石,坠进了永康宫所有人的耳朵里,砸出了众人心底的惊涛骇浪。
说出这个字的人是天子,自有生杀予夺的权利,他可以浑然不在意,但听到的人却像是遇到了判官夺人性命的笔。
笔痕划过,血红一道批下来,点出了他们的死期。
永康宫内铁甲齐动,如冷铁铸就的庞然大物在缓慢挪动,铿铿锵锵的铠甲摩擦声,向寝殿中央逼近,刀身的一侧映照出彩银惊恐万分的脸庞。
要怎么杀?
陛下莫不是想要血洗永康宫?
陛下,陛下不会舍得,陛下肯定不会这样对她们!
再说太妃娘娘身份尊贵,陛下如何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甚至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取她们性命?
人言可畏,但凡陛下不想日后受人诟病,传到宫外引起诸位大臣的不满,那今日他便杀不了!
想是如此想,但彩银却总觉得今日陛下看她的眼神,与看死人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