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宋祁却主动求着他锁住魂魄。哪怕是做孤魂野鬼也好,不要让他消散。
问其原因,这少年也不再记挂什么大道理,只苦笑道:“我死去一回,方知这世间什么珍贵。从前是我浅显,以为以死明志,能换来什么安详;
现在我才明了,死了便是死了,只会让恨我的人开心。人一无所有的来,一无所有的去……能拥有的,唯有命。”
这番话说得倒挺合蔺含章心意,便造就了现下局面。
甚至宋祁不曾剖白的细节,他也都清楚:
如今“赵兰庭”在凡间替他做事,每隔三月也要和宗门中的淘多多负责人联络——即他们的师姐温白芍。
看破不说破。蔺老板自己受了情深苦楚,对其间种种便多一丝容忍;但要他好心到替双方挑明也不行——他们夫妻双双把家还了,还有谁能这么兢兢业业地给他打工。
时间一日一日过,还没等来鉴宝大会,却等来了翁衡和詹云起。
他二人的待遇,要比应崇惠好上不少。不仅十里之外就有白鹤接引,更是由拏离亲自迎出小楼。周遭荒地也被蔺含章施以幻术,化作一处桃蹊柳陌的世外仙境。若非拏离还是熟悉模样,师兄妹都要以为自己是终于迎来大机缘,就要得真仙传承了。
可惜,他们迎来的,只有师兄温和而不失严厉的打量。拏离先是探出真炁,在他二人周身流转一圈,确定他俩修行上半分不敢懈怠后,方才挂上笑容,将人引进楼内。
屋内比屋外更是奢靡。历经蔺含章几番修饰,他眼中最素净的装潢,在翁、詹二人眼中也如金山倾倒。
那大东珠、那血珊瑚、那紫檀桌、还有那内室隐约可见的拔步床……詹云起就没见拏离师兄合过眼,还以为他躺一根绳子就行呢。
拏离坐在其中,倒是淡定:
“你二人修行都在紧要关头,能抽身前来,师兄甚是感怀。”
他这么一说,倒是说得詹云起有些惭愧。他们师兄妹几个,数她最不定心,忙打岔道:
“师兄说什么呢,难道不知我们为何前来?”
拏离只笑不语。
“今日八月十五,是师兄生辰,去年未过、前年未过……十年都不曾聚过,师兄不会忘了吧?”
听到此处,倒是蔺含章吃了一惊——他还过诞辰的?
修士极少有生辰说法,就算过,也是从那些宗师自飞升之日算起,由弟子举行大醮庆贺。拏离这一年一度,倒是和凡间无二了。
不等他惊骇完,拏离轻摇头道:“我从不忘事。”
说着,就端出一盆似粥非粥的……糊状物。
翁衡和詹云起见此,面上表情都有些僵硬——他怎么这个也记得啊。
不知道拏离是何处人士,应得哪方习俗。翁衡起先发现他有过生辰的习惯,就是见他喝着这么一碗……像是加了些奶、加了些蛋类荤腥、一些粟米,还有些叫不上名的植物叶片的诡异东西。
也不知是地域不同,食材有所区别。还是时间久远,传到他手中失了偏颇。拏离弄得这一碗食物——勉强称之为食物——真是说不出的……难以下咽。
翁衡在心中叹了口气,还是认命接过了碗。师兄给什么,他们就吃什么,没人会多问。
不是他们之间生分,而是翁衡还记得那年,拏离初到藏剑峰的几件事。彼时他也还年少,对上这么个孩子是头一回。
翁衡原本是俗家子弟,家中虽不大富大贵,教出的孩子也都是知书达理、能说会道,哪像拏离跟个小泥偶般木讷。他被安置在洞府,师尊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道君,几个师弟也才是半大少年,根本无人教养。
等过了好几日,翁衡想起拏离似乎没吃过辟谷丹,匆匆赶到他府中时——这小孩正在刨地上的泥巴往嘴里塞。
翁衡和大师兄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师兄,那不能吃。”
当年狂啃泥巴的小孩,现在已经出落得如真仙一般。那些苦楚陈年旧事,自然也不必再问了。
翁衡见他举止雍容,飘然若神。气息更是隐于虚空,难以察觉。比之那日进阶金丹时的压迫,明显又上了一个台阶。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拏离分好那糊,自己先尝了一口。挑了挑眉,又把碗轻放下。
蔺含章不知何时也坐到桌边——方才以为他们剑修间有要事相谈,不好参和。现下原来是他师兄生辰,他怎么可能不来。
左右他没味觉,端起碗便喝。虽然闻着不大美妙,入口也有些拉嗓子……不过也不是不能找角度夸赞一番。
还没等他找到,翁衡和詹云起也喝了。
顿时,他们脸上表情,就如修为连晋了几阶似的
——还没到分神修为,就开始魂灵出窍了。
第88章 恨君不似江楼月
蔺含章深知殷勤不能乱献——他已经吃了不少此类暗亏。于是三缄其口,只当尝了些普通米粥,端庄地坐着。
这东西又腥又甜又苦又酸还卡脖子,詹云起两口已到极限,连忙放下碗找着话题:
“施星师兄正在闭关,他此次大概要结丹了;吕幼麒有要务在身,正在惊啼山巡猎,否则肯定也要来的。”
翁衡也道:
“施星那边没有什么可担心,倒是幼麒,此去已有三月,还没寻到猎物。惊啼山是永夜之地,那日他传讯来,说是眼力不足,难以应对……师兄可有破解之法?”
拏离稍加思索,还真有提议:
“你们去丹院寻一个叫仇琨的,虽只有筑基初阶,眼力却极好。吕幼麒若愿意分一半善功给人家,我想他不会不答应。”
仇琨,不就是那日险些识破他慑心镜的修士……的确是眼力极好。蔺含章眼眸微转,拏离竟也注意到了,还真能藏事……可他又不像自个是爱算计的,如此怕也心累得很。
言及此处,拏离又想起另一桩子事——也就是那日他承诺褚梁,宗中会替秦阳平收敛遗骨。可如今云蒙还在天上飘着,宗中纷纷视而不见,全境封锁也遥遥无期……他简要讲了经过,又仔细吩咐道:
“你们替我去见褚梁,转告他是我食言而肥,向他赔礼道歉。此事并非人力可拟,若让他因此生了怀疑,反而不好。”
翁衡听得直皱眉:“哪有师兄给师弟道歉的,这本就不是你……唉,我会去的。那褚梁也绝不会怪你,他对你可是万分崇敬;就连师兄在鹤归崖的十年,他也每月都到你府前问安。”
拏离叹了口气道:“那便更不能不提了。”
三人又谈了些内务事,拏离向来是大忙人,一边在外寻着玄明洞天,一边宗中事务也处处不能缺席,如此一论便论到天色将晚。
翁、詹二人婉拒了留宿,只说还要向施星和吕幼麒报消息,省得他们记挂。修士寿命虽长,可往往不是踽踽独行、就是聚少离多,这几个自小同伴的师兄妹也如此。临走前翁衡又翻出一张棋谱,犹豫道:
“这是无翳那边托人送来的,师兄是收下还是……”
拏离展开看了看,神色未变,只说:
“我都明白,宋师弟也是门中弟子,我见到他,自然会照拂。”
“我看他却未必这么想;现在是他们有求于师兄,师兄也不必闷头答应。”
“我是那么痴愚的人吗?”拏离拍了拍他肩膀,“……你莫多想,今日是我生辰,梅师兄送来的就只是贺礼。”
翁衡深深看他,叹道:“……保重。”
“保重。”
二人出了院门,转瞬间已被传送至山脚。两只白鹤温顺地栖在路边,供他们做脚力……口中还各衔一只百宝袋,不用看也知其中满载珍品。
师兄妹在那小楼里坐了一天,对其主人蔺含章的观感,除了最开始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其余时间就是当做精美摆件一般,刻意忽视。
可此人的存在感,也实在强得令人发指……二人憋了一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你说师兄算不算是……老房子着火啊。”
听她讲完,翁衡翻着百宝袋,翻出一件东西就感叹一声,如此叹了七八声才道:
“拏离师兄又不老。你别看他老神在在,实则很多时候都是装的……尤其感情方面,跟个孩子差不多呢。”
“翁师兄,你这样说他,小心他知道。”
詹云起也拿起另一个袋子,边翻边说:
“师兄好像是比常人淡漠,可他本来也不算常人;况且我见他二人相处,倒是那阵法师委屈些,这样应当也不算吃亏。”
“云起,你是不是拿了人家的手短。”
“……那又怎么。修行孤苦,能得一人相伴,对师兄而言不是坏事。”
翁衡突然有些吞吐,好一会才说:
“那你也不要太过伤怀了。”
“我伤怀什么?”
“你不是……心悦拏离师兄吗?”
“什么?!”詹云起差点跳起来,“谁说我……他……我是喜欢师兄,我和你们是一种喜欢。怎么都是他的师弟师妹,到我这就成非分之想了?”
“这都是我看在眼里……你记不记得你刚入宗门的时候,非缠着拏离师兄给你念话本,还要坐在他怀里……他也都依你;师兄也是,不懂拒绝,常常招致误会。”
詹云起嘴唇开合半天,才一字一顿地说:
“那个时候、我才八岁、我不识字——而且我没坐他怀里,我只是喜欢靠着他——因为、拏离师兄很香,不像你们、一身臭味!”
翁衡被她唬住,只得讪笑道:
“抱歉抱歉,是我误会师妹了……不过你说得也对,能得一人相伴也是好事。你现在是大姑娘了,若有看得过眼的青年才俊,也可……”
“翁师兄。”
“怎么了?”
“……闭嘴!”
都是叫拏离惯坏了。翁衡暗想着,也只得乖乖照做。
过了半晌,山谷寂静,虫鸣愈发轻悠,远处也传来簌簌水声。圆月升起时,二人打点好行装,詹云起又说:
“师兄,我们说话的时候,蔺含章居然能把那东西都吃完了。”
翁衡略一思索:“确实。”
詹云起捋了捋头发,语气突然变得有些老成:
“师兄看来也不讨厌此人。唉,能做到这个份上……要不我们劝他从了吧。”
翁衡回想着那可怕滋味,再想到蔺含章无动于衷的俊颜……
点头道:“……确实。”
月升两头,这边蔺含章也开了窗,让光亮进来。其实月亮是每天都有,他向来也好窗前独坐,却从未觉得有一轮圆月像这般纯净冰冷,如一瓢水洗髓伐经,从头到脚浇透。
他的身心也如月色般安宁,时至今日,他还常感到此间种种,犹若幻梦一场。无论是存想带来的思绪,还是阴阳蛛的点化,都让他对现实与虚幻的界限,生出模糊不定的感受。仿佛一条永无尽头的长廊两侧,展开无数门。他走进一扇,其他就会永久关上。而门后是旖旎风光,还是狡诈诡谲,都无从得知。
自上次一见,他没少受应崇惠揶揄——无非是觉得他寻了一位得不到的爱侣,往后必定坎坷。恨君不似江楼月,恨君却似江楼月,说得也正是拏离没错。
可他的冷峻,却也是面对虚幻最强大的反击,将蔺含章从喘不过气的重重可能中拉出。不同于大多数人,能在一种新的情况面前,立即做出新的反应。拏离是平静而迟钝的,世事迁移,他始终不曾改变。
淡去的往世影像再次浮现,那夜月圆,不也正是十五,他们都手无寸铁,被龙兽洞穿……拏离被剥职级,只能独守偏院——他那几个好师弟,嘴上倒是说得漂亮,其实也不敢在宗门前对他稍作维护。
这并非是说他们之间的情谊不真实,只是内观有几分悲凉。想来人心不过这么回事,镜中花水中月,不经触碰便是圆满的,一有风波就散开了。
月亮升到正中,把靠墙边一丛玉竹浸得发透。拏离半倚书桌,伸手拨弄叶片。脸颊被照得光亮了许多,也显得丰润些。转过头来时,鼻梁的阴影又投在颧骨上,半边脸隐没在昏暝里,双眼倒是透出雪一般的清光。
“今天还不是最圆的时候。”他放松地靠坐在桌沿边,“差一点,明天大概就完满了。”
“差一点也好,我看都是一样的。”
静了半响,蔺含章才道:“师兄怎么不提前说,我也没事先准备。”
拏离似乎也知道他要问,摇头道:“时间到了,自然就知道了,我本也是要与你一同的。至于礼物倒不必,平日里送得就够多了。”
“那师兄可有什么心愿?”
若说大的愿望,自然是得道……那确实不是他能帮上的。小的心愿,蔺含章也猜不着。由此契机,便直接问了出来。
拏离垂眸想了片刻,摇头:“没有。”
接着他说:“含章,你有什么心愿?”
他的心愿,也许就是……也不大好说。
“不年不节的,哪有什么愿望可许。难不成师兄见我表现好,要行奖赏了?”
“为什么不?”
拏离抬眼看着他,眸色如两汪深潭。
“你一向乖巧,提些要求而已……说吧。”
蔺含章镇静地看了他一会,等待心头鼓噪平息。其实他索求的,的确是面前这人能给的。可若真是求了,得到的却不同了。作为一个欲念强烈的人,在这件事上,蔺含章偏偏表现得极为虔诚,缓缓说:
“……现下到了俗世中,你我总以师兄弟相称,难免显露身份……若是情况特殊,我能直呼师兄姓名吗?”
这问题说出口之前,他都没想到自己能加这么些铺垫。问得这么合情合理,平白把难得撒痴的机会都错过了。
拏离的反应,也不如他所想。他本是可以直接作答,却轻笑着回道:
“你也不是没叫过,我难道责罚你了?”
蔺含章心头一跳,又低声说:“那师兄叫我阿贞可好?”
拏离此时已经完全坐在了桌上,双腿交叠,手指轻扶桌沿。还是那副温和自然的表情:
“我也不是没有过,从前以为你不喜欢……现在知道了。”
这人真没意思……这人可真有意思。这么对望一会,倒是蔺含章觉得心火烧灼,有些坐立难安。正要想个由头告退,又听他说:
“心愿,其实我也有。”
“……是什么?”
“我想吃你做的鱼,如果不是那奇形怪状的就更好了。”
拏离站立起来,二人距离就拉得极近。他抬手拍了拍蔺含章胸膛,手下触感坚实而健朗,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孱弱少年。
在他抽手的同时,蔺含章也把手掌附上,却扑了空,只摸到自己响成一片的心跳。拏离侧过他,嗓音平和而包容:
“日后还有得忙碌;阿贞,早些休息吧。”
……蔺含章不是那种硬拗仪式感的人,也没想过让这一顿鱼肉成为拏离的什么念想。
吃个鱼而已,师兄想吃,那就吃。天天吃,顿顿吃,吃到方圆十里的鱼闻见他气息就发怵,吃到蔺含章自己都有些见鱼色变。
清蒸红烧酥烩涮,焗烤熏煸氽炖熬,凡是世间有的做法,蔺含章全择良材做了一遍。拏离可能是属小猫,顿顿也吃不腻;最爱清蒸石斑——鱼身处理后抹细盐,姜丝切得细细得摆上。旺火蒸一盏茶时间,开锅后撒葱丝,浇熟油。
其次是松鼠鳜鱼,鱼肉腌制,改花刀裹薄面糊。炸制金黄,淋糖醋汁。
拏离吃东西也不大讲究——倒不是礼仪不好,是蔺含章发现他吃鱼不吐刺。后来都仔细剃了骨,又发现他连吃鱼眼睛这等脏器也吃得下去。
还是那句话,师兄爱吃就行。蔺含章贤惠得一如既往,日日醉心投喂,巴不得从此转行做厨子。
不过该来的还是要来,初三日,让应公子等得心焦气躁的鉴宝法会如期召开。
在【世界二】里,他是有美人相伴,春风得意得的神秘阁主。甚至拍卖间隙,二人还在包厢里狠狠口口了一场……出了大会又是一场,回到山庄还有一场。
眼下,则变成两个杀胚相挟。虽然人也美,总归比不上温香软玉——这也是世事不能两全,比起下头,他还是更紧着上头。
因此看见师兄弟二人,他比见着哪个绝世佳人都更热切。
拏离今日穿了一身湖色锦袍,手臂绑皮革护腕,很是潇洒利落。那衣袍上暗纹浮动,鹤纹游走,是一件高阶法衣。
蔺含章则是着黛蓝色道袍,束发披氅,端得仪态清冷,有几分超凡入圣的道气。
相比之下,应崇惠低调得多。他甚至脸都未露,以法宝遮掩面部,周身衣着也朴素。若非怕玉霄子偷了家,他根本不想前来。
三人同行,拏离自然走在前头。蔺含章保持着稍稍落后,又不至于隔阂的距离。应崇惠倒上蹿下跳,一会和前头说话,一会和后头说话。他这般一反常态,果真没让熟人认出来。倒是拏离遇见几个相识的,连连点头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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