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都笑了起来,少不得品评了一下台上演的歌姬唱得如何。
苏霖玉却道:“要说这京里,如今这花月行里,最热门的倒不是这些庸脂俗粉了,倒是那随喜楼的福星玄微羽客才是炙手可热了,如今那随喜楼的花帖都供不应求,好些人都只求能一睹那玄微道人的风采呢。”
众人少不得问这玄微羽客是谁,只有许莼心里微微心虚,只倒了茶喝着不说话。
苏霖玉道:“说这人你不懂,但说连累李梅崖被贬到城门官的那个楚姬,你们就知道了,贺大人肯定最清楚。”
贺知秋微笑道:“略有听闻。”
一时众人都讶异:“李大人平日孤直公义,我们都说其中定有内情,难道便是这一桩起的?”
苏霖玉道:“那玄微羽客姓楚,本是先摄政王府上的一名姬妾,摄政王薨了后,被发卖流落回了风月行当间也多年了,你们也都知道,李梅崖大人本是摄政王府上的詹事的,他那日去找楚夫人,恐怕是别有内情,却不知为何闹成那般地步,如今当事人也都闭口不言。”
熊文甫道:“我也有耳闻。”
苏霖玉道:“但如今却又有个小道消息,说那楚夫人本来福运极大,摄政王当初是得了相师指点,才纳了她进府,果然进府后越发权重,炙手可热势绝伦。但不知为何,当时摄政王为着王世子年幼反对,一直未曾扶正她。引了红鸾入府,却又未能扶正,这福运反噬,这运气便陡然衰败……”
众人全都笑了,许莼道:“这是无稽之谈吧,成败岂能咎于女子一身。”心里却隐隐觉得,这是那老道又在到处胡说八道了吗?他为什么要败坏自己师侄的名声?
苏霖玉笑道:“就知道许莼心软,本来大家也说是笑谈,但是偏偏这谣言有鼻子有眼,说摄政王生前曾将楚夫人托付给李梅崖,李大人多年未婚,其实就是为了等这一位福气极厚重的楚夫人。谁想到这位楚夫人的福气,可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李大人才上门纠缠,便就受了福运反噬,自作孽,把这多年的台阁前程都给丢了。”
贺知秋道:“摄政王都受不起的福命……这牛吹得可忒大了些。他们这般捏造,恐怕也是为了自保,说起咱们诸人,谁敢说自己比摄政王的身份更贵重,福气更深?连李大人那一身刚正也压不住……一般闲人自然也不敢去滋扰她,这也多是风月场中挡客的法子。”
许莼却是深知贺知秋为此案主审,如今说起来仿佛全然无涉,面上一丝不露,不由心中十分钦佩,心道自己若能学到贺知秋几分这官场深沉本领,来日去市舶司,恐怕也能混得开些。
众人纷纷笑着应和,只当是笑谈。盛长洲便说起闽州那边的一些趣谈起来,一时宾主尽欢。
许莼却是接连喝了两日酒,听台上的戏锣鼓吹得有些聒噪了,便起身出来想吩咐罗禹州换个清雅安静唱歌的节目。
然而才下了楼台,便又看到一位女冠道人在堂下与掌柜说着什么,其风姿绰约,如兰花清幽。她抬眼看到许莼,双眸盈盈,唇角带笑,对着他打了个稽首,却正是刚刚说到的玄微羽客楚夫人。
第109章 赔罪
许莼看正是刚刚提到的楚微夫人, 心下大奇,遥遥还了个礼,却见那楚微道人已过来, 笑着致歉:“相逢不如偶遇, 上次扰了小少爷, 今日我到千秋园见一位故人,没想到却能见到小少爷。上次扰了少爷的兴趣, 不知小少爷可能赏脸给贫道一个机会,还个席,给小少爷赔礼道歉?”
许莼有些尴尬, 看着这里僻静并无人注意到这边, 解释道:“夫人并无什么过错, 何须赔礼道歉?反倒是我和李大人扰了夫人的清静。”
楚微夫人一笑:“小公子想必出身高贵, 那日是面嫩却不过李大人之面子,才为他出面的吧?那日之后,多次过堂询问, 贫道却再也没有见到小公子,流言满天飞,也丝毫与小少爷无涉, 李大人都被贬了,小少爷却全身而退。少爷背景深厚, 自是有人庇护。”
许莼想不到这位楚微夫人明敏如此,窘迫笑了下, 楚微夫人又道:“不瞒公子, 我如今深陷漩涡之中, 身不由己, 不得不想借一借公子的势力, 庇护一二罢了。此外,我那位故人,亦正是昔日王府的妾室。进王府前是唱南戏的。”
“被发卖后,原来戏班子的武生将她赎了出来,二人青梅竹马一同学戏的,便成婚了。如今经营一个戏班子,四处演戏为生,正在此千秋园内演戏。”
“这些日子,我亦觉得当年蹊跷,想问问她看是否记得什么我不记得的事情。因此刚才邀了她和她丈夫明日也是在这千秋园里相聚,此外我还邀请了李梅崖李大人,都算是王府旧人。小公子身份高贵,来不来全凭您自主。”
楚微夫人原本是微笑着的,但无意间抬头一看,面色却忽然一变,神色带了些惶然,匆匆给许莼行了个礼:“小公子自便,贫道打扰了。”
她转身走了,原本风姿绰约,此刻步履带了些仓促,许莼转头,却看到贺知秋正居高临下看着楚微夫人,目光凛冽,原来楚微夫人是看到他吓走的?
许莼明明知道贺知秋曾经审过楚微夫人,楚微夫人被他吓走的,也知道贺知秋既然主审,自然知道自己和李梅崖那一日的所作所为,但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在贺知秋跟前承认自己看过那些审讯口供,知道皇上的打算。
只厚着脸皮回去,笑着对贺知秋说话:“楚微夫人说明日邀了李梅崖大人、还有昔日王府的旧人一起在这千秋坊小宴,说是王府故人相聚,也邀我参加,说是兴许能想起什么来。”
贺知秋面色又变回温和:“你若是想参加,我可以陪你一起参加。”
许莼有些犹疑:“我想想。”却是想回去问问谢翊。
贺知秋笑道:“我才借着出来找你的借口离了席逃酒,且在外面歇口气。”
许莼却隐隐看出来贺知秋是有什么话想要和他说,便笑道:“这旁边的茶室空的,贺大哥过来喝杯茶解解酒吧,我让人倒杯梨子汁来给贺大哥缓缓酒。”
贺知秋顺势也就进去了,这茶室其实就是许莼平日用的,十分清静,墙上挂着数幅自己最喜爱的画,插着应季的银桂,一进屋便香气满屋。
贺知秋跪坐在蒲团上,与许莼相对而坐,看许莼娴熟地沏茶,露出腕如白玉,整套茶壶都是碧玉雕成,精致非凡,他本是心细如发之人,看这墙上字画和茶具、家具花瓶摆设都是极昂贵不俗的,绝不是给普通客人用的茶室。
一时又有童子送了解酒用的新鲜梨子汁上来,放了恭敬的拜了拜才下去。
几相映照,贺知秋看他如此熟稔,已反应过来:“这里其实也是你家的产业吧?和闲云坊一般。”
许莼笑了:“贺大哥如今是断案如神,好一双利眼。”
贺知秋道:“说来惭愧,我第一次在闲云坊见你,也只是赞叹你是富家少爷,不知人间疾苦,浪掷几十两银子只为订南风的话本子。既觉得你是膏粱公子,不识稼穑之艰难,又觉得你一表人才,耽于风花雪月,沉溺南风,十分可惜。”
许莼面上微微一红:“贺大哥贫贱不能移,自强不息,科举出身,我自幼富贵,不知世事,让贺大哥笑话了。”
贺知秋却正色道:“非也,我后来才知道,你不过是借口收南风本子,资助于我,又顾全我脸面,故意说得逼真,让我信以为真,以为你是真要高价收本,我是凭自己才华赚钱。我当时一叶障目,自高自大,竟不识恩人心性,反倒以自己那点眼界,看低了恩公的心胸,更是恩将仇报,说起来实在惭愧!”
“一直想找机会与元鳞说开此事,道谢兼赔罪,你却不是离了京,就是又去游学,倒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如今眼看你又要离京了,此事一直梗在我心中许久,到底不能释怀,今日有空,且先赔罪。”
说完他已在座上长跪下拜,给许莼端正拜了三拜。
许莼看他如此慌忙微微侧身不敢受礼:“贺大哥平日帮我良多,当日我也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如何能当此大礼?更何况我那时候确实荒唐,不怪贺大哥看不上我,不过是心里轻看些,怎用到赔罪如此重的词?万万不可。”
贺知秋直起身来,满面羞惭:“此事皇上虽替我周全,不曾在元鳞跟前揭穿我当日小人之心,但我日日受良心煎熬,如何能含糊过去?当日我中举后,担忧在你那里留下的南风艳情本子,终究不成体统,他日流传出去,名声有瑕,前途有碍。便与人借贷,想要重金赎回在你那里的南风话本,不料你却说被兄长拿走,且神情心虚,目光躲闪。”
许莼:“……”
贺知秋道:“我家的事街坊人人尽皆知道,我中状元的事想来你们亦知了,我当时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以为你是知道了我是状元,奇货可居,想要扣留我的手书,以期获利。”
许莼羞惭道:“当日我确实拿不出书,也不怪贺大哥怀疑我。”
贺知秋却道:“我熟读法条,当时却是生了毒计,以你书坊中的藏有禁书为由,向京兆府举报,希望能封了你的书坊,以绝后患。”
许莼大惊,此事他却全然不知。
贺知秋看他神色心中苦笑,果然皇上一点没给这位小公爷说,他满脸愧色:“京兆尹想来知道你这书坊的根脚,他到底是父母官,便将此事报到了皇上那里。之后便有了皇上将我直接黜落叱责之事。”
许莼:“……”原来当日贺状元被九哥黜落,竟然是为此事!
许莼目光乱晃,贺知秋知道那南风本子在九哥那里吗?原来那么早的时候九哥就偏着我了……一时他心情复杂,贺知秋仍然继续道:“此事我耿耿于怀许久,只为错怪了恩公,但皇上到底给我留了一线面子,未曾在小公爷跟前揭露我之小人行径。”
“我本想着也就如此含糊过,今后想方设法报答恩公便是了。只是几年相交下来,元鳞任侠一如既往,世事通透,偏又待人极真诚,我每每见你纯如稚子,一片冰心,以诚相待于我,到底良心过不去,今日相告,一则是小公爷知道了我的真面目,今后怨恨也罢,轻蔑也罢,我都承受;二则也是小公爷看了我,便也知道这世上狼心狗肺之人甚多,今后出外为官,想利用小公爷的人只怕也不少,还当十分小心,千万不要再误交歹人。”
许莼:“……”骂自己狼心狗肺的歹人这么狠的吗?
贺知秋看着他神情几乎能猜到他心中所想:“小公爷,当日之事,若是无上面那位护着,又或者您真的是普通商户,恐怕不能善了。我在市井多年,见过最恶的人心和最刁滑的百姓,他们兴许平日与你兄弟相称,但涉及到利字冲突,那是可以父母兄弟都不认的。今后贺知秋便任恩公差遣,绝不敢有二字,亦不敢奢求原谅二字。”
许莼面上带了些感动,收了神情也正色还拜道:“贺大哥,您今日这一番肺腑之言,至诚至性。我也便坦白与您说,此前多得您周全,在我兄长生母一案上回护查明真相,后又有随喜楼沉船案里替我遮掩。当日之事,虽则大哥下手狠辣,但亦是为自身存亡活命挣扎,我不敢说没有怨恨,却也可以理解。设身处地,谁敢说自己是圣人?如今我既平安,贺大哥看起来也幡然悔悟了,想必……想必陛下也有所教训昭示,今后改了便是了。”
“贺大哥能与我剖白,只为提醒我今后处事,我是极高兴的,怎会有怨恨之心?过去之事,便一笔抹消罢了。”
贺知秋眼圈微微发红,仍然坚持道:“不敢抹消,任凭驱策罢了。”
许莼只好道:“如此,贺大哥敬我一杯茶,我喝了便是。今后只如从前一般相处,肝胆相照,守望相助。”
贺知秋欣然起身倒了茶,离席到许莼侧前,再次跪下,恭恭敬敬奉茶给他。
许莼接了茶过来一饮而尽,亮了杯:“如此,贺大哥能释怀了吧?”
贺知秋诚恳道:“便是正要提醒小公爷,那玄微道人,当日在摄政王后宅能够生存下来,那绝不是一般人,她接近小公爷,自然是想要利用小公爷。如今她是朝廷放出来钓鱼的香饵,想必人人都知道,她自己也知道不妙,这才找小公爷想要庇护自保。小公爷切莫为了一时心软,就答应于她,亲涉险地,明日我可代为赴宴,看看便好。”
许莼道:“好。”
一时两边说开了,又回了宴上,众人少不得嗔怪他们离席太久,又饮了几杯,这才散了。
许莼和盛长洲三位表哥才回靖国公府,却又接了武英侯府上送来的帖子,方子兴邀请盛长洲等三人去骑马。
盛夫人看着帖子也有些纳闷:“可也是奇怪,方统领这样的地位,如何单只邀请长洲等三兄弟,却不连幼鳞一并邀请?”
长云和长天笑道:“上次我们进京,也承蒙方统领多得招待,如今本该是我们回请他才对,只是他地位贵重,不敢冒失,如今表弟一起去必然也无妨。”
许莼忙道:“方大哥是知道我这几日应酬多,想来是怕冷落了几位表兄,这才单独下帖子请的表兄们,表哥不必顾及我,我明日且要去见见沈先生,正说要冷落了表哥们,如今有方大哥相邀,最好不过了。”
如此一番安排,这才各自回房。
许莼却心知肚明九哥这一番安排,自然是方便自己脱身,趁着天黑,又一番着意洗浴后,这才清清爽爽进了宫去。
谢翊这一晚果然没有睡,还在灯下看书,看到他进来就笑:“为了免你三更半夜地进宫又一大早回府的奔波,朕叫方子兴去陪陪你几位表哥,今晚果然进来早了些。”
许莼笑嘻嘻贴了过去:“九哥看什么书?多谢九哥为我安排,多谢子兴大哥替我周全陪客,我明日给他送厚厚的礼。”
谢翊翻了封皮给他看,却是《彩毫记》,这却是戏本子,他大诧:“九哥竟然在看戏本子?若是想看戏了,不若我们去看戏去?”
谢翊微微一笑:“闲来无事翻翻罢了,只为等你。”
许莼听到这一句,只觉得缱绻,忙挽着谢翊手臂,却又想起贺知秋来:“说到看戏,今日我去千秋园,贺状元却忽然私下与我赔罪——我才知道当日他疑我藏他话本想要要挟他,竟曾举报我那书坊有禁书过,幸得九哥当日周全庇护,我竟懵然不觉,还以为君威难测……”
他猛然住了口,谢翊道:“嗯,朕记得,卿卿当日还说天威莫测,不好侍奉,一朝点了状元,一朝又黜落云端。”
许莼面红耳赤,满口道歉:“都是我不对,不知道九哥是为我出气,九哥原谅我。”
谢翊道:“既然你今日喝了贺知秋赔罪的茶,那朕想来也能喝你赔罪的茶了。”
许莼道:“我给九哥斟茶。”却是知道定海今日跟着他,自然是已和谢翊禀报了今日情形。
谢翊却道:“这普通的敬茶可不行。”
许莼茫然,谢翊微微笑:“一会子再与你细细算。”
一时两人进了内殿,谢翊果然命人斟了香雪欢喜茶来,亲自倒了茶拿在手里喂许莼,许莼不明所以喝了一口,觉得香气分外透人心扉,微微有些诧异。谢翊低头吻他,许莼被他突然偷袭,舌尖被吮得酥麻,面红耳赤。
谢翊却嗔道:“卿卿都自己吃尽了茶,这一杯诚意不足,再来一次。”
许莼只得又含了一口茶在手,这一次二人浅斟慢酌,细细品尝了许久,谢翊才仿佛品出了点滋味:“这一杯茶稍微有了些诚意,但还欠些火候。”
许莼却早已被撩出火来,满面火热,将谢翊扑倒在床上,低哼道:“九哥,容我给九哥细细赔罪。”
也不知最后许莼是如何赔罪法,总之香气满帐,笑声不绝,两人闹到了后半夜才算安静睡了。
第110章 观戏
天还没亮, 谢翊又兢兢业业起身要上朝,许莼依依不舍抱着他手臂,脸在他肩膀上蹭了蹭, 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 定海应该也和您说了, 那个玄微夫人和王府故妾、李大人小聚,我该去吗?”
谢翊道:“想去就去, 贺知秋不是说他陪你吗?让他陪着好了。”
许莼道:“我也想着千秋园是我自家园子,若是在自家地盘还能出事,那也不该。”
谢翊看他眼睛亮闪闪很兴奋的样子, 笑了声:“你将是一部主管了, 该拿的主意便拿吧。”
许莼却道:“九哥其实是觉得他们不敢吧。”
谢翊道:“是, 蛰伏了这许久, 我放了李梅崖出去,也放了楚微夫人出去,又放了风声出去, 他们仍然有足够的耐心按捺不动,只能猜测出他们没有夺取皇位的足够能力。但却有极大的秘密需要遮掩,这个秘密与摄政王当年的死亡有关。一旦这个秘密被发现, 他们将会失去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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