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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臣(灰谷)


苏霖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悄悄拿了张帖子给他:“翡小王爷下的帖子,避着人些,不是人人有的。说举办文会,邀你和令兄参加,原本说是三鼎甲都邀了,结果状元这般恐怕是不来了,但也极难得了。听说探花范牧村和小王爷十分莫逆的,你明儿一定要来。”
许莼道:“好,只是我大哥不一定去,等我回去问问吧。”
苏霖玉道:“不是说官都授了只等着赴任吗?能有什么事?”
许莼道:“似乎是我家老太太说身子不舒服,托人去吏部说了下,便把那缺先给了别人,他一边在京里侍奉老太太,一边侯缺了。”
苏霖玉微抬眉毛:“你家老太太这般,可不太好,这般会影响令兄前程的。才授官就要候缺,别人还要塞银子等实授呢。”
许莼道:“我看我大哥也郁闷,到老太太跟前伺候了几日,老太太日子也渐好了,想来很快也要出去了吧。”
苏霖玉叹道:“哪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呢,你算顺心了,虽则有个庶长子,幸而皇上英明,下旨出继了,来日不知省多少事。”
许莼一笑,听到磬声响,看到沈梦桢进来,便也不说话认真听课了。
回到家他拿了帖子给许菰,许菰看到是翡小王爷的帖子,有些意外:“如何邀了我?”
许莼道:“说是原本三鼎甲都到,但听说状元不知为何犯了事惹了皇上不快被罚了杖,如今在家里养棒疮呢。你要不想去的话,我邀韩姐夫去好了,前而大姐姐说姐夫在家气闷,让我有空带他散散心。”
许菰道:“祖母已答应我让我外放了,先谋一个好一些的缺,离京前且认认同年也好。”
许莼点头,兄弟俩仿佛倒是都心平气和起来,讨论了下送的礼,无非都是些砚台古画花瓶之类的。
第二日果然两兄弟各乘了一辆马车,与长辈禀过后便去了。
这次文会是在山庄里,他们搭车用了半个时辰才到了,许莼下马车的时候暗自叫苦,觉得早知道如此自己就借口生病不来了,前些日子划龙舟本就累得厉害,如今浑身筋骨肌肉都还有些酸痛拉伤,腰上还贴了好几帖膏药,又来这劳什子地方,马车颠了这些时间,可把自己浑身骨头都颠松了。
还不如去他自己的别业,准备好东西和九哥耍子呢。上次让他们重新修过去后山的路,也不知修得如何了,还有让采办的禽鸟,也不知品相如何,再那些窗纱和帐子都要重新收拾过,到时候蚊子肯定多了,驱蚊的法子也得想好。
他心里嘀咕盘算着,还是命春溪夏潮拿了礼品下去了。沿路也算山清水秀,暮春时候,本就花木繁茂,鸟鸣山幽,山景盎然。许莼心中却又暗自和自己那别业比较,得出了还是自己那最好的结论,可惜九哥还是不得空。
两兄弟才进去,谢翡就笑了,站起来道:“许家两位才子都来了,快请快请,我来给你们介绍。”
席上已坐了不少客人,大多都是太学的同窗如苏霖玉、熊文甫、谢骥等人都在了,还有一些从前见过的权贵公子。
许莼看有一位郎君面生,样貌极出挑,穿着一身玉色儒衫,在人群中十分佼佼,心中猜测便是那传说中的美男子,探花范牧村了。
果然谢翡带了他们过来便先介绍今科榜眼张文贞和探花范牧村,张文贞有些眼高于顶,对他们两兄弟都有些不以为然,只做了个揖,还有些阴阳怪气笑道:“原来是恩礼兄,皇上亲赐字的殊荣,几辈子难得啊。”又对许莼道:“原来你字思远,这么说来既然令兄出继了,你也可叫伯远了。”
一时许菰面上僵硬,他本就引以为耻,此刻被当席拿出来讥讽,越发面上紫胀,许莼只拱手笑道:“多谢榜眼指教,不过我这字为极尊敬之人赐的,万不敢改动了。”
范牧村笑着解围道:“那日我们三鼎甲的光彩,都被靖国公府双麒麟的光彩给遮住了,既然今日麒麟儿到此,不可不饮,我先满上。”
他举杯先饮了,谢翡笑道:“榜眼探花这一席,今日能有幸邀到,都是仆的大幸了,这才拉着靖国公府上的两位兄弟来陪客。”
许莼看着范牧村言笑晏晏,风姿超绝,心生好感,也举杯将这一席敬了,又下去介绍了一回,坐了下去,一时宾客齐备,歌舞演起。
就这么主宾来回互相敬过三巡,谢翡才笑着说了今日之意:“今日邀请列位来,都是平日我见着大家慷慨好义,人品才学超卓,且都意气风发,正当华年。却是有一事想要兴办,召集各位来商议。”
“大家也都知道,去岁十月,京畿水灾,京郊灾黎受灾严重,朝廷也拨了米粮、棉衣分遣大臣赈灾,设厂监放。然而到底冲毁了村庄民房无数,不少灾民顶不住寒冷冻馁而死或者溺死了,当时遗下不少遗孤,都被育婴堂收养了。但其实里头颇多五至十四岁的孩童,约莫有上百数,育婴堂其实无力收养,只是暂时收住,让其不至流离失所而已。”
熊文甫问道:“非羽兄难道是想要资助他们?倒是善事一桩,我等愿慷慨解囊。”
谢翡摇头道:“一时资助,不过是解一时困窘,我之意,乃是想要在京里举办一所义学,先将这批受灾的孤儿收入,再之后凡是官办育婴堂的婴儿长成,无人收养的,也可进入,延师教之,使之知礼义,明事理,岂不是好事一桩?”
一时众人都赞叹:“果然是德政。”
谢翡道:“今日召集大家来,主要为了议这义学筹建的诸般事项,如选址、择师、筹银、定名等等事项。”
张文贞立刻道:“某愿捐金一万两助此义学!”原来他出身江南仕宦人家,多的是钱,此时自然是迫不及待。
一时众人不免都有些愕然,他调子起这么高,众人倒要如何行事?好好一件义事德政,倒被他弄得似商贾行事。
范牧村笑道:“张兄莫急,钱是小事,这里这许多王孙公子,还怕凑不齐吗?关键还是这兴办义学,不知非羽兄可禀过朝廷了吗?若是在礼部那边能得些支持,咱们聘请讲师也好行事。”
倒是老成持重之言,毕竟谢翡说出来的时候,不少老成些的官僚子弟就已心中嘀咕了,要知道别的地方还罢了,京城里施粥赈灾义学这些邀名的事情,可不是随意能做的,尤其是这位小王爷,可是宗室子!
一时众人对范牧村都十分感激,一则一句话将被张文贞抬高的助金抹淡了些。大家看重的是钱吗?但是一喊就一万两,是什么意思?这里王孙世子就有好几个,谁急着显摆呢。看着写的好文章,怎的如此俗气。二则也把众人隐忧提了出来,朝廷那边可过了明路没?别兴头忙活一场,最后反受挂落,连累家族。
谢翡笑道:“皇上自然是答应了,我前日已和皇上禀报过,皇上还笑道不仅要教诗书经义,算学画图、天文地理这些也当教起来,便是来日不能科举出身,好歹也有一技之长能谋生。”
一时众人都称颂不已。
许莼心中洞然:这翡小王爷敢把三鼎甲都叫来,自然是先通过气了,否则哪敢如此明晃晃拉拢天子门生?
那张文贞看着鲁莽,一叫就一万两银子,范牧村又拉着描补,说已禀过皇上了,好安大家的心。
合则今日这一席,原来是鸿门宴,全是等着小爷我这肥羊送钱呢。怪到来到这荒郊野外,这是让大家不好逃席,面上过不去,好歹助一些。
说不得也让他们看看小爷的手段。

第44章 印书
只看到席上你一言我一语, 敲定了义学名称就叫维贤书院,因着招收幼童,取的千字文里“景行维贤, 克念作圣”, 也便于孩童理解。又接着谈选址, 既是主要招收育婴堂的孤儿,自然是在城西就在育婴堂附近合适, 地方最后是谢翡应了出面去找京兆尹,在那附近寻一官田作为义学之用。
这之后终于谈到戏肉筹银的事。张文贞仍然是当仁不让:“我出银一万,小王爷不必与我客气。”
谢翡笑了声:“守之兄。”他亲热地称张文贞的字:“守之急公好义, 我极佩服的, 只是不可让你一人独美了, 且先将建书坊所需的费用一一列出算个总账, 再大家筹一筹,此事私下再议倒不着急,但我已请了一人来做这监察, 定铁面无私,涓滴归公,也好教诸位捐了银的放心。”
范牧村笑道:“非羽兄不必说, 我已猜到,必是请了直声震天下的李梅崖李大人吧。他一贯与你熟识, 得知有此善举,岂有不参与的。”
谢翡道:“不错, 李大人才赈灾返回, 但事务繁杂今日来不了, 听说有此义举, 十分赞赏, 欣然同意。还有状元郎生病来不了,今日已托了人先送了一千两的银票给我,只说是略表心意。一会而便麻烦苏霖玉做个记账官,大家先报一报捐款的银两数,无论多少,都是个心意。”
许莼一直坐在那里慢悠悠喝茶,许菰在一旁不敢出声,心里却十分忐忑,他刚刚过继到长房,怎好开口去和嫡母白氏要钱,去哪里弄一千两银子来捐?莫说一千两,一百两都没有!
但让他厚颜继续让二弟出钱,那他也做不出来,毕竟刚才刚被讥讽过。但打肿脸充胖子,他也是真窘迫。一时间上下不得,十分煎熬。只是心中又奇怪,从前这个弟弟十分豪爽,平日宴会遇到这种事情,他都会主动提出会银或是赠银,此刻却一直不说话,却是为何?
只看到苏霖玉笑道:“敢不从命,只是弟于这算数上着实不精,刚想着荐一人来协助我。”
谢翡一笑:“我知道你说的是谁,说完十分亲热看向许莼:“要说术算一门,咱们太学,除了思远弟,再无旁人了,却不知思远可愿助我等一臂之力?”
许莼笑道:“如此德政善举,又蒙非羽兄看得上,岂有不竭尽全力之意。记账这是小事,苏大哥这是谦虚了。我适才正想着,有非羽兄首倡,又有三鼎甲在前慷慨解囊,弟微末之人,岂敢掠美,但这等大事,不可不略尽绵薄之意。”
“正好弟家下产业有一印书坊,我想既是义学,总需授课书本、纸张、笔墨等物,不若这义学学生所使用的所有书本、纸张笔墨,都由我们靖国公府上一力承担了,如此可好?”
这却有些出乎意料,谢翡微微诧异后笑道:“思远所虑果然周到,如此甚好。”
许莼微微一笑,这笔墨纸砚他本来就卖,大批量从闽州进货,蒙童用的纸张笔墨,本就要求不高,便是放开手去用,能用多少?
但印书,尤其是印教材,如五经正义,史书、医书、说文解字等这些书,是不可私印的。这需要国子监的准许条子,并且发放国子监制的官刻镂版才能印,每年都有数,不是轻易拿得到。
他之前盘的那印书厂,本就半死不活不赚钱纯为了印自己想看的话本,平日只能接些私人书籍、诗集、佛经、碑拓字帖等等的生意,全不赚钱,本也没打算为了这个去专门托人送人情,人情可不好欠。
如今可不正好借此东风,有谢翡和三鼎甲带头,又是义学这样的善政,国子监这边自然会给许可条子和官刻镂版,一旦得了这个,义学办得越大,其他书院的生意那还用说吗?
更不必说自己还有个书坊能卖了,到时候科考试题、经典释义这类畅销书赚钱自然不在话下,这生意做得过,又是行善积德,名声好,不亏。
许菰在一旁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要知道许莼若是捐现银,无论带上他还是不带上他,他都会被架在火上烤,如今只以靖国公府的名义认捐笔墨纸砚,既实在又清雅,也捎带上他了,无论如何今日这个台阶下得去了,好歹不会丢脸了。
说起来笔墨纸砚似乎不多,但允诺长期供给,累计起来也不是小数。在座这些虽然都是贵公子,却未必能代表家里做这个主开这个口。更不用说还有印教材课本这琐碎事,有印书坊印送,自然比外边买要方便许多。如今许莼情愿长期供给,又必有能干管事专人打理,自然是省下许多麻烦事。
便是谢翡也说不出个不好字,一时众人都笑着赞许,又饮酒一番,然后作诗的作诗,擅画的画画,好歹将今日给应酬过去了。
待到出了山庄回了车上,许菰喝了不少酒,带着些醉意看着许莼,许莼今日穿着不似从前华丽,只简单穿着绛紫袍,一丝纹路绣花都无,身上也只在腰间挂了一枚白玉佩压袍,但通身的气派并不逊色于今日那些皇孙公子,士林学士,今日看他侃侃而谈,丝毫也没有气怯之感。
他忽然恍然发现自己这个印象中一向纨绔风流的二弟,不知何时已仿佛成长成为自己不认识的模样,太学,真的能这么改变人吗?
若是生父许安峰仍在,他作为大房唯一的长子,亦有如此机会荫入国子监,结交达官贵人,是否……也如二弟一般,在王公贵人中应对自如,落落大方,丝毫不卑怯?
而且,人人都知道靖国公府世子有钱,今日许莼不捐银,说出去会不会又被人讥笑?他离开了那被架在火上烤的境地,回忆起来,又有些忐忑不安了。
许莼感觉到大哥看着他,抬眼问道:“大哥怎么了?”
许菰道:“没捐银的话,他们时候会不会宣扬出去,说靖国公府小气?”
许莼满不在意:“小气就小气,最好下次都别请咱们,不好么?横竖大哥你也快离京了,怕什么——现在看着三鼎甲好威风,结果一个月不到状元立刻就被贬谪了,谁知道等你回来,他们又去哪里了。三年又出新的三鼎甲了……咱们读史,也没多少个青史留名的文官是三鼎甲么。”
许菰面上终究有些不安。
许莼又宽慰许菰道:“人若是不想给你面子,鸡蛋也能挑出骨头来。我不捐银子或者捐少了,说我为富不仁小气,我捐,少不得又编排我挥金如土,好名显摆。你忘了上次我请客的事了?这情面给不给,都是看人下菜呢。他们不给我面子,指望我给他们面子呢。面上过得去就是了。”
“大哥不也说过我交朋友的都是冲着我的钱来的么,若是我一毛不拔了,今后不正好冲着钱来的人就少了?也省得你被我带累嘲笑。”
许菰沉默了一会儿,当日觉得满城沸沸扬扬,天大一般的事,如今几个月过去,李梅崖去赈灾回来,许莼入了太学,谢翡等王公贵族一样带着许莼玩,靖国公府毫发无损,还有谁说许莼奢侈请客这事?
这么想来,他心态也微微放平静了些,面色也放松许多。
许莼看到他如此,心中先纳罕,从前见许菰自许才高,如今看来遇到这样场合竟也胆怯,想是殿试失利,又上来就被张文贞刺了一下,傲不起来了。
这么说来,许莼忽然有些领悟若是之前没遇到九哥,我大概也是如此,先被张文贞上来就讥讽几句,气势弱了。之后少不得为了争那一口气,势必要捐银压过那张文贞。事后可能又要忐忑不安,反复斟酌自己席上说的那一句话不对,捐的银子够不够,全力为了谢翡的义学出钱出力。
最后名声都是谢翡拿了……自己说不得还是继续还是那破名声,越砸钱出去,最后吸引来的,都是这些为了钱来算计自己的人。
九哥说得没错,之前李梅崖那事出后,谢翡还屈尊与自己结交,待自己十分亲厚。若是从前,自己只怕是要感激涕零受宠若惊。又自觉纨绔,读书不成,在他们面前哪里还能站得直?大概也只能不停给他们送银子来证明自己有用。
九哥……才是待我真正好之人。他赞我聪明,夸我雏凤清声,教我如何应对辱我之人,仔细教我做人读书的道理。九哥才是正派之人啊。今日堂上诸生,人人都还是看不起我。
想要被人看得起,还须得自己立起来,有实实在在的本事。
许莼心里微暖,人虽还在车上,心思早已飘到远方。也不知道九哥如今在做什么,应该还是忙。
九哥,九哥。
许莼想到这里心中又酸楚,九哥既然不是贺兰公子,那想必这个岁数,早已娶妻了吧,说不准连孩子都有了,只是不好与我说罢了。
想到此处,心中翻腾不休,一时又觉得人生漫长,自己恐怕这辈子再遇不上九哥这般好的人。
回了国公府,他和许菰又去了长辈禀报,太夫人细细问了一回道:“莼哥儿这法子不错,就还是欠考虑了,怎能一直出?出个三五年也差不多了,咱们国公府的家学,都不曾有这么好的供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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