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翊道:“倒比从前温和许多,还拉着朕的手哭了,说从前对不住我,若不是天家,只是寻常百姓人家母子,我们必不会走到如今境况。说了些从前被我父皇厌恶冷落的旧事,说几次差点被废,都是摄政王居中调和。又说若有来世,愿与我为普通人家母子,她才可补偿我,今生她罪孽深重,只长守青灯赎罪罢了,也不指望朕原谅她了。”
许莼道:“没给您受委屈就好。”
谢翊道:“大概关久了,终于服软了,想哄朕放她出来吧,可惜朕铁石心肠……”说完忍不住咳了几声。
许莼连忙转移话题道:“今日是九哥生日,该我给九哥过生日才是,九哥想要什么呢?”
谢翊笑道:“是你贺我生日,礼物呢?”
许莼起身道:“九哥等等。”说着出去吩咐了五福他们,过了一会儿捧了一个落地画架进来,上边覆着丝绒盖。伸出手示意请他揭开。
谢翊含笑上前揭开幕布,看到巨大画板上画的是暮春花园里,谢翊与许莼双双端坐在长椅上,两人都穿着家常便袍,但神容闲雅轻松,唇边都噙着笑,沐浴在春光之中。桃花灼灼在上,牡丹芍药烂漫在侧,蜂蝶飞舞。
二人虽未对视,但神态亲昵,顾盼有情,细看那宽大袖下,二人双手其实是执着的,风流蕴藉,情丝暗结。
外边分明落着雪,天气阴霾,这画展开,春光满纸,直令人如沐春阳,花香袭人,屋内仿佛也陡然暖和起来。
谢翊笑了:“这是借鉴了些西洋画法?肖像画得细腻入微,很是逼真,你连这玉佩的温润感、鞋上镶的小珠都给勾出来了,花了许多时间吧?”
许莼道:“断断续续画了大半年呢,九哥看画得像不像?”
谢翊赞道:“毫发不爽,这人物的浓淡阴阳也晕染得好,看着真像真人一般,花卉蜂蝶又是没骨画法,倒是博采众长了,让人挂起来吧。”
许莼嘻嘻笑着:“我以为九哥会嫌我不留白,满满当当都填满了。”
谢翊道:“卿卿性喜圆满,是有福有慧。这帝后双圣像,正可传后世。”
许莼被他原本夸得沾沾自喜,没想到忽然冒出来个帝后双圣来,面上一热:“九哥打趣我呢?”却心中十分虚,自己故意画这样一张两人并坐如夫妻的画像,难免存的炫耀窃喜之心,九哥应是猜到了他的小心思,他又窘迫起来,一边道:“这画我还要装裱过,九哥看看就行了。”
却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那点心思,也并不希望真把这样的画挂着天天看。谢翊看着他,双眸温和带笑:“朕喜欢卿卿这画,正是花好无缺,佳偶成双,珠联璧合,百年好合。”
许莼面上越发热起来,匆匆将那画掩起来,上前道:“九哥还是想想这三日怎么过吧?别业那边冷了不好玩,咱们难道就窝在宫里猫冬么。”
谢翊道:“我倒有个想法……”
话音未落,却见外边苏槐在门外禀道:“陛下,方统领求见。”
谢翊一怔,知道这时候求见必定是有事,只道:“传罢。”
方子兴大步进来,要行大礼,谢翊道:“免礼平身吧,什么事?”
方子兴眼圈微红道:“粤州来了位老家人,说父亲病重不起,恐怕不治,希望我与大哥尽快回粤州见上一面。大哥原本就已告了假回去过年,只是我身有重任……”
谢翊已干脆利落道:“准,你与妻子一并回去侍疾吧,朕这里无妨的。”
方子兴道:“宫禁诸事拟移交给京营统领,妥否?”
谢翊却道:“移交给临海侯,禁卫亲军十二卫的虎符给他就行了,宫里的禁卫原本就是龙骧、凤翔和虎贲卫,这三个卫队本就都认识临海侯,凤翔卫和虎贲卫本也就听他号令,一并交给他便行了。四门禁卫本来就是苏槐掌着的,也好办。”
方子兴干脆利落应了:“臣遵旨。”
说完干脆利落从怀中掏了虎符出来双手奉上,谢翊伸手接了过去,转手交给了许莼,一边命苏槐道:“你去内库里寻些药材、如意、紫金锭、安息香等给子兴为赐赏,再在御医院派遣两位院使一并赴粤州为平南公悉心调治。”
苏槐连忙应了。
谢翊又对方子兴道:“你不必以京城为念,只在粤州侍疾,平南公大安了再回京,京中一切都好。”
方子兴眼圈微红跪下叩头:“臣自幼离家,未能承欢膝下,侍奉老父,此为憾事。如今老父病笃,臣心中惭愧惶恐,六神无主。今日为陛下圣寿,本不该以臣微贱之事扰了陛下欢欣。谢陛下体恤,陛下深恩,臣来日必粉身以报。臣如今回去尽孝床前,待粤州事了便即回京。”
谢翊安抚他道:“平南公年高有德,定能逢凶化吉,否极泰来,不必太着急。回京的事也不必牵挂,朕这里一切都好,且赶紧启程吧。”
方子兴又叩头告退,苏槐引着他出去,命人开了内库挑拣上好的药材,又派人去御医院传口谕挑院使不提。
这边许莼有些唏嘘:“大过年的,早晨武英公还说要和公主回去陪平南公过年,如今却忽然遇到这样的事,实在是人生无常。”
谢翊道:“确实如此。佛教云:人生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子兴年幼进京为质,倒是朕的不是了,该多放他回粤州去探探亲的。只是看平南公素日健旺,且也时不时进京,因此倒没想到病来如山倒。”眉目也带了些唏嘘。
许莼怕又勾起谢翊伤心事,连忙道:“想来平南公既平日健旺,恐怕也如九哥金口玉言所说,能够化险为夷,我从前也听说许多老人挺过凶险关口,又能活百岁呢。说不准看着武英公和子兴哥两兄弟带着妻子回去,一高兴,病就好了呢。”
谢翊道:“嗯,但愿如此。”
许莼又道:“适才九哥说想如何过生日?”
谢翊道:“朕也才病好,但身子也还乏,懒怠动,一动不如一静。这三日不如静静的去你竹枝坊的房子那里住几日,与你吃些寻常百姓菜肴,过过寻常市井生活才好,每日读书画画,或者只是去街市上逛逛,就很好了。”
许莼对谢翊本就是无所不许的,自然欣然道:“如此甚好!我先让人收拾收拾,晚上就去那里吃晚饭了,让六婆好生做几道菜。”
他想起那里是自己与九哥初初定情之处,也满心欢喜:“我那里也有许多好玩的东西呢,九哥当时住在那里,眼睛不便,如今却是重返旧地,我陪九哥有空去看看戏去。千秋园那边新戏有几出应该不错,等我们挑一挑,去那里看戏。”
谢翊又笑道:“再叫上贺知秋,让他给咱们再写一本话本。”
许莼噗嗤笑了:“九哥,您是要吓死贺大人吗?”
谢翊道:“朕让他写是天恩浩荡。”
许莼咂舌:“当初贺状元的话本,说起来我都没看过……被九哥没收后,也不知收在哪里了。”他叹了叹气,仿佛十分遗憾。
谢翊道:“唔,朕倒是看完了,还记得些故事,晚上说与你听。”
许莼肚子几乎笑疼了,心道贺大哥若是知道九哥把他那本南风本子都看完了,也不知是诚惶诚恐,还是要感恩涕零……
第239章 忠义
晚餐是在竹枝坊吃的, 六婆果然精心做了几道精致菜,有谢翊从前爱吃的,也有新菜, 满满摆在花厅里。
许莼兴致勃勃给谢翊介绍:“这是米汤锅子, 用粘米泡过舂碎煮成米糊用白布过滤出米浆来, 再和鸡清汤熬出来的米汤锅底,用来烫羊肉牛肉和海虾, 都好吃!也可烫嫩嫩的菜苗和枸杞嫩叶,这个非常养生,我特意让六婆学了来的, 九哥您尝尝。”
说完他亲手烫了一片薄薄的牛肉烫熟了喂到谢翊嘴边, 谢翊尝了笑道:“味道不错。”
许莼眉飞色舞道:“清鲜嫩滑, 关键是这米油, 味甘性平质润,可补津润燥、益气养阴、最是养人。”
谢翊笑了,和他说说笑笑吃了晚餐, 但许莼还是十分敏感感觉到谢翊吃得有些慢,并不似真的爱吃,有些纳闷。要知道九哥口味清淡, 他可是在将士嘴里听说了这种米汤锅子,也试吃过, 确实应该很合九哥口味的。难道是今日圣寿累到了?看九哥动作缓慢,话也少, 面唇色苍白, 想来是今日大典, 身子还有些乏。
他有些心疼, 吃完便催着谢翊好好歇着。
卧室已特意收拾过, 今日那幅花园赏花画像已被挂了起来,床帐和暖被都熏暖了,进来香气萦绕。许莼和谢翊走进来,许莼刚想指着画像与谢翊说话,转身却看到谢翊蹙着眉捂着嘴唇一转头,竟已猝不及防吐了。
许莼吓了一跳,一边连忙上前一边叫人:“快叫冬海来!”
五福和六顺已急忙抢上来,捧盥盆的,拿帕子的,一边已手脚麻利地收拾干净,拿了热帕子给谢翊擦嘴。
谢翊面色苍白,捂嘴道:“无事,只是这香味浓了些,闻到了一时胸闷有些不舒服。”
他声音中气无力,有些虚弱,许莼已连忙命人灭了熏香熏炉,又让人打开窗子透气,一边道:“我们先到一旁屋子去,等这里收拾没味道了九哥再过来歇息。”
冬海已上来要替他谢翊把脉,谢翊道:“无妨的,别劳动大家了。想来是肠胃虚了,消化不了。”
冬海把脉后看谢翊的舌头和眼睛,摸了额温看没发热,问道:“皇上是觉得冷吗?”
谢翊道:“确实觉得有点冷,身子乏得厉害。”
冬海皱了眉头道:“看着有些像风寒,且先喝点药歇了看看晚上睡得好不好。”
谢翊从善如流,看他们熬了药来,也服了躺下,许莼忧心忡忡坐在床边看着他,谢翊道:“你还是别的房睡吧,别把病气过了给你。”
许莼道:“风寒而已,我身子强健,无妨的。不守着您我如何放心?”
谢翊拉着被子笑道:“倒是白费了卿卿一片心,收拾得这暖香软玉,在我身边,教我如何能安睡呢。”
许莼看着他长发披散,面色苍白,中气不足,心里担忧,躺在了他身边道:“九哥力不能及,尚且嘴硬呢。先好好歇着,等身体恢复了,咱们再玩……如今天寒地冻的,也没什么好玩的。”
他握着谢翊的手,只感觉到他指掌冰凉,心中越发忧心。
为着忧心,许莼其实睡得不太踏实,半夜他就被身侧动静给惊醒了,起床一看看到谢翊闭着眼睛正打着寒颤,吃了一惊连忙叫人掌灯,一迭声叫冬海来。
灯掌起来了,许莼一眼看到谢翊面唇绀青,身上微微打着寒颤,伸手一摸谢翊背,摸到一把湿冷的淋漓汗水,整个人如堕冰窟,伸手握着谢翊的手急切喊道:“九哥!九哥!”
谢翊闭着眼睛,已昏迷不醒,许莼眼泪已落了下来,抬眼看到冬海过来,急切道:“冬海快来!不是说风寒吗?”
冬海几步抢上来把脉,一边命内侍替谢翊解了衣衫:“打开针囊。我先紧急施针。”
许莼屏声静气看冬海把脉,眉头越来越紧,又伸手拿了针快速在谢翊肩颈处、手臂手掌虎口处等扎了针,连声问道:“如何?是什么病?”
冬海皱着眉头道:“不对劲,看着似疟疾,但大冷天怎么会得疟疾?而且皇上也没出宫过吧?这一般是夏日被蚊虫叮咬感染,皇上在宫里也不该有蚊虫跳蚤……”
大冷天?
许莼忽然想起了那一个冬夜,谢翊被本应该冬眠的毒蛇咬伤,一个人在寒夜里摔倒在他门口。
而本应该护卫在谢翊身边的方子兴,因为平南公生病在家侍疾……这一次索性连武英公和方子兴都一起回了粤州!此刻恐怕早已出了城,归乡心切,乘坐汽船的话,一日千里……
这一夜,与那一夜何其相似!
许莼忽然道:“谁说没出宫?他白日去了皇庙,拜见太后。”他咬着牙,一字一字迸出了字来,几乎切齿仇恨:“他的好娘亲今日还和他哭诉许久……”
冬海被他语气里带着的仇恨吓到了,抬眼看许莼面色铁青,眼睛里愤怒到通红,连忙道:“莫急,侯爷,如今西洋有一种西洋新药,叫金鸡纳霜的,这药治疟疾热病十分有效。我们才买了来在万邦学堂的医堂那里让人仿制着,如今立刻派人赶去津海卫,连夜去取那金鸡纳霜,明日应该就能送到。”
“如今我先开白虎桂枝汤和鳖甲丸先服下,稳住病情,来得及的。”
“来不及了!”许莼已披了衣下床,尚且还光着足,冷声道:“只怕我们不一定有一夜的时间,对方必定还有后手,如今只希望对方不知道九哥在我这里。”
他来回走了两步,看了眼谢翊的面,断然道:“等去取药再回来,太耽误时间了,九哥也不能留在京里,对方必有后招……保住九哥就是保住根本,所幸禁卫十二卫的虎符在我这里。”
他原本心急如焚,但此刻脑海里却前所未有地飞速运转计算着:京里形势不明,不能留在这里,必须立刻将九哥送去津海卫,那里长云和霍大哥在,是我的老地盘,有兵有将,万一京中生变,也能保住根本及时策应。而且若是最快的马车,再从运河换汽船去津海卫,天明就能到津海卫,立刻用上药。
宫里形势会如何?宫里必须得稳住,苏槐领的武德卫、神武卫把守内宫四门……苏槐可靠不必说,但此刻不能惊动宫里,暗处必定有人窥伺。
他一边快速穿着衣袍,脑子里没有停下计算,一边刻不容缓不容置疑地下着一串命令:“立刻收拾马车,马都绑上软垫,不举火,立刻护送皇上去津海卫,冬海陪同一起去到万邦立刻给皇上用药,春溪陪同。”
“定海率所有虎贲暗卫随行,先派几个人去探路,看门外是否有可疑的人。”
定海道:“放心,刚刚还盘查过,这里一直都是布满暗岗的,并无闲人,竹枝坊整片都是咱们的人。宫里如今宫门也都静悄悄,并无异样。”
许莼道:“他们不知道皇上在宫外,恐怕还盯着太医院……”他背上已出了一身冷汗,胃仿佛紧缩成一团,心跳如雷,此生从未经历过如此凶险之局面,但他却仍然面容冷静吩咐定海:“虎贲卫所有暗卫立刻出发,你和春溪带队。”
定海问道:“龙骧卫不一同前往吗?虎贲卫今日当班只有十二人,恐怕稍显单薄了。”
“龙骧卫太扎眼了,看到就知道必定御驾在。”许莼道:“不可大张旗鼓,立刻将皇上护送去津海卫,只能用暗卫秘密出城,你们拿鹰扬卫的令牌出城,只说是去查走私的,朝阳门守将是谁?可靠吗?”
定海道:“都是自己人,朝阳门守将莫林,是豹韬卫统领,可靠,京城九门都是豹韬卫、飞熊卫把守。十二卫唯有振武、宣武卫营地在京郊,平日受京营统军提督魏国林调度。”
许莼想到今日方子兴原本是要将虎符交给京营,那就是给魏统领了,但被九哥拦了一下拿过来给了自己。这个时候,必不能按常规而行,而该反其道而行,断然道:“魏国林未必可信,不能惊动,你们立刻从朝阳门出去,那里有我的船和盛家的船,调我的火汽快船立刻往津海卫去,天亮就能到了。”
他换了衣裳,又想了想:对手是太后的话,身份尊贵,苏槐只是内侍,名分上就弱了,只怕守不住宫里。若是让他们发现九哥不在宫里,必定要追赶。九哥身边的防卫薄弱,这一路亦凶险。
但方子静和方子兴都不在,雷鸣?不行,他有私心,太后跟前未必能坚持。欧阳慎是个老滑头靠不住……沈先生李梅崖是文臣,必须一个有些身份又始终能坚定不移站在九哥这边的人和太后分庭抗礼,还得手里有兵。
“有时是为了自保。”许莼忽然想到九哥曾经说过的话。
则如此只有我了,但我若不随扈九哥,留在宫里防守,九哥这边又始终安心不下。
他来回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一人,心中立刻做了决断,命道:“车备好没?我们立刻出发!”春溪过来将谢翊用狐裘抱起下楼抱上了车驾上。
许莼下来看所有暗卫和随行人全都换上了黑色夜行服,披着黑色皮甲,所有马脚也都绑上了软垫马嘴咬了嚼子,是夜行的派头。
外边星星点点落了雪粒子,漆黑的夜色中,仿佛有什么在窥伺着,虽然他知道这里一直反复盘查,但仍然感觉到心惊。
许莼披了大氅上了马车,看五福六顺已收拾好马车内,软榻上垫上了厚厚的白虎褥子,热水木炭暖炉食物点心都一应俱全,各色的药丸药汤和衣物也都准备好了。便又退出马车悄声吩咐夏潮道:“先去贺兰将军府上,派人先去秘密通报,说临海侯有军机要务商量,请他密谈,并请点二十名骁勇善战又极可靠之家将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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