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怀同情看了眼一旁正尴尬面色微热的许莼,一拍他肩膀:“许元鳞!挺起背来!莫要怕!我们都站在你这边的!那些话一看就十分可笑!莫说陛下不好龙阳,便是好龙阳,那庄之湛与范牧村容貌远胜于你,岂有更器重你之理?”
一旁的方子静一口茶喷了出来,咳嗽不止,叱他道:“李梅崖!不要在此胡言乱语!”
李梅崖却眼圈发红,颇为情深意切:“陛下历来重贤能,岂是以貌取人之君?便是待我糟老头子,数年来升升降降,都是一片良苦用心,料不到今日竟为小人亵渎!自然是因为你有实打实的功绩和能力。国之重臣,实干能臣,岂容他们诬告?”
他愈加慷慨激昂,指了指头上“至公堂”的牌匾:“但凡我等臣子心中廓然大公,何计一时荣辱?君臣合体,方得盛世!”
许莼尴尬得拿起茶杯喝茶,含糊道:“多谢李大人回护。”
方子静忍着笑赶李梅崖:“行了行了,你们都察院没别的事的吗?日日来蹭我们的好茶喝,这么闲不若替我们也议一议这军制改革的法子。”
李梅崖道:“军制早就该改,但这事不容易,国库没钱,你们怎么改?去哪里弄钱?许莼那个债券,只好勉强撑起那军械厂吧?是由兵部全部养起来,还是遣散回去,都需要大笔大笔的银子。先想好这些,才好动军制。”
许莼道:“总得先拿到最准确的各地兵马人数,如今多是报空饷的、占人名其实并不服役的、不堪一战的……兵不在多,惟在精耳,且这兵将日常操练,都要有个章程,如此才有雄兵百万。”
李梅崖道:“这若是做得起来,兵部早就做了,九州四海,何其广袤,劝你们还是不要着急,再等上几年,国库充实些再动这些吧。横竖如今藩王都撤了,一时倒也还算太平。”
许莼道:“正为军国大计,皇上才建了军机处,我们若也是畏难,还有谁敢做呢。洋夷不是递了通商口岸的法子来吗?让我想想,怎么补上这军费的口。”
李梅崖点头:“还是你们年轻人锐意敢当,以我之见,先做出军制来,各地州县如何派驻,军制如何,兵丁将领各多少,先拟个章程来让九卿议了,陛下同意了,再行之。”
“再一桩事,”李梅崖道:“别怪我说话难听,这等改革大事,若是只在京中坐着,纸上谈兵,未必便能想出来合适的,还得去些紧要地方看看,和各将军都商议商议,多听听各地驻扎老将军们的意见才好。但这又有问题了,你这风声一出去,得罪的人就多了,须得小心小人暗算。”
他看了眼武英公:“不过武英公在把着,老夫倒是不担忧的。”
方子静道:“许元鳞才从津海卫回来几个月,你又撺掇着他出去,呵呵。”
李梅崖道:“也对,许元鳞还未娶妻呢,也难怪那等小人瞎编乱造,不若早点娶一个贤妻,这军制改革也非一日之功,慢慢来吧。”
方子静看他越说越作死,也懒得理他,只道:“说起娶妻,侬思稷已进京了,这几日便要行婚礼了,元鳞不妨也问问他这军制上有什么想法没有。”
许莼眼睛一亮:“进京了?我竟不知。”
方子静道:“是,他那新宅子还没收拾好,他也不想回去和他那假惺惺的胞弟住,如今暂居我府上,今晚你过府一叙吧。”
李梅崖连忙也道:“有酒喝?我也去!”
方子静白了他一眼:“来吧,家宴而已,只有子兴在。”
李梅崖忽然想起方子兴从来不在外赴宴,他如今去武英公府用个饭,和方子静方子兴两兄弟用餐,更还有临海侯和侬思稷两员武将,来日不知又被人说什么,不可不避嫌,连忙道:“罢了,我忽然想起我那里还有个皇上交办的案子还没问清楚,我先回去了。今晚就先不去了,改日再去。”
说完顺手又拿了几个橘子袖入袖中一溜烟走了。
至公堂里又只剩下了方子静和许莼,这些日子缄恪郡王干脆时时说有事,竟大部分时间都不来,许莼看着方子静锐利眼睛,只怀疑他什么都清楚,越发坐立难安。只含糊道:“侬大哥进京了,我先回府去准备些礼,今晚再去府上叨扰。”
方子静却知道如今他日日都在宫中居处,他必定是要找机会去和皇上告假,晚上才好过府,也不拦他,只道:“改军制这事,银钱也未必没有,你别只想着自己一个人想办法,想想庄家,抄了一个庄家,九畴学府就建起来了。损公肥私中饱私囊的人多得很,尤其是军中。看你怎么想法子将这些年吃饱了的人的钱给榨出来,当然如今查走私也是个法子。”
许莼诧异转头看方子静,眼睛睁大。
方子静挥手命他快走:“先去吧。”
许莼知道他是想来多智谋,心里只想着他这一句提点,回了宫。正碰上了谢翊也议了事回宫用午膳,看许莼面色笑道:“想什么呢?”
许莼道:“想那军制改革之事,今日梅崖大人说这是大事,在京里,难免要纸上谈兵,最好多去地方走走。”
谢翊脸一沉:“别听他胡沁,各地换防回来的兵将在京里多的是,想知道哪里的军务,召了问问,若是怕一个说得不准,多问几个便是了。”
许莼看谢翊不悦,连忙笑道:“我也就随口一说,我们先拟个章程,然后按九哥说的,召了各地驻扎过的军将来问问意见,若真要巡察,再说便是了。”
谢翊道:“朕倒不是拦着你志在四方,实是如今天气炎热,南方闹瘟疫,且九州四海如此之大,怎可能都一一亲睹?你之前已随军出征过,又在津海卫领兵三年了,这军务一通百通,朝中还有方子静、雷鸣等宿将参赞军机,实不必奔波千里。”
许莼伸手拉了他手道:“九哥之意,我明白的。”他怕谢翊仍悬着心,只笑道:“再说了侬思稷已进京了,我也要陪着他举办婚礼呢。正要和您说,今晚我去武英公府上,和侬大哥聚一聚。”
谢翊道:“去罢,子兴也和我说了。”
许莼笑嘻嘻握着谢翊手腕:“我很快就回,九哥等我。”
谢翊道:“久别重逢,不必惦记我,方子静叫你去,多半是想叫你问问侬思稷那军制改革的意见。他这人心思多,有什么不会在面上说出来,怕招了朕猜忌,心里有办法也未必直接说的。”
许莼被他提醒也反应过来:“难怪他今日说,让我别只一心想着自己怎么辛苦赚这军费,缺口太大了。想想庄家,损公肥私的人多得很,想法子把赃款给榨出来。”
谢翊微微一笑:“这倒也是个办法。只是天下世族如今见了庄家如此,哪里还敢撞朝廷的霉头,如今都是老老实实,听说民间乡绅,风气一正,尽皆乐善好施,普济百姓。便是朝堂上,如今吏治清明得很……朕想抄几个贪官,倒暂时也还没找到巨贪。”
许莼也忍俊不禁,想了想又道:“但是武英公这么说,想来其实是有目标,但不好说吧?”
谢翊道:“无非是宗室罢了,他为人臣,怎么好说。朕其实也一直嫌宗室占了太多……”
看来方子静对九哥真是知之甚深,定然也知道九哥心疼宗室白吃禄米很久了,许莼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谢翊看他:“笑什么?”眼神里却带了些嗔意。
许莼看谢翊这般,哪里敢说自己想什么,只连忙转移话题道:“我笑今日李梅崖大人指着头上至公堂的牌子说,廓然大公,君臣合体,方有盛世。”
谢翊听到君臣合体四个字,忍不住也微微一笑。
第232章 家宴
武英公府待客的花厅十分华美, 铺着柔软的异国羊毛地毯,一整套的黄花梨木家具,旁设着七尺珊瑚, 更引人注目的是红色珊瑚树旁又摆着一对落地如半身高的碧玉花瓶, 深碧色瓶身玲珑剔透, 插着粉色莲花和碧色莲叶,厅堂里悬挂着碧纱挂珠琉璃巨灯。
外间与内间的宴会厅隔着巨幅的珐琅嵌琉璃屏风, 绘着风中蕉叶翻飞,露出累累香蕉,许莼知道这是粤州一代取“家大业大”的谐音意头。他随着来接他方子兴走入花厅时, 侬思稷正在那里拿着只嫩黄佛手正逗着两个稚童。
两个孩子粉雕玉琢, 面庞都糯米团子捏就一般玉雪可爱, 一个两三岁模样, 想来正是方子静的长子承勋,一个小一些的蹒跚学步,却是许莼见过的谢翡的儿子谢骞。
外间花厅上首方子静与和顺公主坐着, 下边另外坐着一位女眷,见到他进来已亭亭站了起来,虽然挽着发髻, 看着面庞稚嫩,眸清似水, 却也仿佛不到二十,许莼便猜到是方子兴的夫人郭氏了, 笑着抢上前行礼道:“见过公主, 见过郭嫂嫂。”
郭氏面上微微羞涩, 福身还礼:“见过临海侯。”
和顺公主笑道:“临海侯这才几月不见, 回京后怎的养得越发英姿焕发, 风神如玉了。”
她看向方子静和方子静笑道:“与临海侯、侬将军这般风仪的人物共事,怪道子静这几年越发眼里看不上一般俗人了。”
许莼面上微微一热,拱手作揖道:“公主谬赞了。怪我忙于俗务,回京后也没能多上门拜望,惭愧。”
侬思稷并不擅言辞,只嘿嘿一笑。
方子静却忽然笑了声:“夫人夸许莼美风仪,我却想起今日李梅崖那老头儿品评青年臣子容貌,说范牧村、庄之湛容貌远胜于许莼呢。”
许莼面上一热,侬思稷道:“那是文臣吗?上次打马球是见过庄状元,那姿容确实是秀美出色,元鳞随军出征,日日打熬的,怎么和文臣去比姿容么,那自然是要比一比风骨么。”
和顺公主笑了:“美人在骨不在皮,许兄弟眸光灿灿,风骨俊朗,神彩秀澈,自有一番风流蕴藉,美在内里。庄状元和范大人,志在庙堂,美则美矣,却无深情,凉薄之人也。从我们女子角度来说,却还是临海侯这样人物更有趣些呢。”
方子静却看向和顺公主:“公主莫非是嫌方某入了庙堂,利心太重,也不有趣了?”
和顺公主笑道:“这许多弟弟在,公爷也有些兄长样子才好,一把年岁了,怎的还要和青年人比有趣吗?”
方子静目光闪动只看着公主不语,和顺公主却不搭理他只笑着命乳母丫鬟们将孩子抱下去,又吩咐上菜,招呼众人上桌开席。许莼怕方子静尴尬,连忙打圆场道:“武英公俊伟有知略,多智近乎妖,多情似无情,与公主正是珠联璧合。”
和顺公主冷不防忽然听到这么一句品评,转头看了眼许莼,嘴里不由重复道:“好一个多情似无情。”她上下打量许莼,仿佛重新认识了他一般,笑着叹息道:“料不到临海侯才是公爷知音了。”
方子静看了他一眼:“你倒是张口就来,那你说说子兴怎么样。”
许莼心中有些忐忑,但看众人目光灼灼全都看了过来,就连方子兴和他身侧的郭氏也都看向他,目光都很有些期待,只好硬着头皮道:“子兴大哥是大巧若拙,返璞归真。”
和顺公主合掌笑道:“我竟要对许侯爷刮目相看了,原来明敏识人如此。”
侬思稷已兴致勃勃:“我呢?我呢?”
许莼额上汗都冒了出来,勉强道:“侬大哥忠恕谦和,直道谋事,得道多助,百福骈臻。”
侬思稷只听到都是夸奖的字词,满意道:“贤弟果然擅识人。”
方子静呵呵一笑,只命都斟酒,一边凉凉道:“他说子兴口讷,说你迂直,你没听出来?”
许莼尴尬咳嗽了几声,看向方子静目光带上了讨饶。
侬思稷嘿嘿笑:“我知道许莼嫌我太守规矩,太愚孝,这也没什么,我若是个包藏祸心的,武英公当初在南洋也不会帮我,也没有今日这一番造化了。”
和顺公主却道:“《庄子·知北游》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侬将军怎么不是另外一种得道呢?果然得道者多助,如今另辟蹊径,果然百福聚集,我看许侯爷说得很是,要说许侯爷也是福运过人呢。”
许莼只能笑着,压根不敢介入夫妻口舌机锋之中,看得出平日武英公和公主伉俪情深,言行无忌,在他们面前也很是随和了。方子静摸了摸鼻子,也没再挤兑许莼,只亲自给许莼倒了酒:“这是樱桃酒,免得你喝醉回去要被家里长辈责骂。”
许莼解释道:“我爹在家受罚呢,他如今也不管我的,我娘去了江南采办去了,如今家里并没有长辈管我的。”
方子静短促笑了声,也不理会他,只又亲自也给侬思稷也倒了一杯酒。
一时席上齐备,酒斟齐全,方子静作为主人先敬酒:“今日是家宴,小侬小许,我平日是如子兴一般看待的,既是通家之好,宾至如归,大家也不必避讳什么,只尽兴作乐吧。”
一时觥筹交错,席上菜肴精美,水陆齐备,味道都上佳,侬思稷先说起当初在南洋遇到方子静还有遇到许莼的趣事,和顺公主和郭夫人都是第一次听到,十分有兴趣,时不时询问。
方子兴平日虽寡言,也难得问了好几句那拍卖行的事。许莼则也说起出外行商以及这些年在津海卫筹办机械厂,与洋人的一些趣事,席上气氛融洽之极。
作者有话说:
我们幼鳞当然是最美的! 只是士人好的美是那种弱不禁风潘安之美嘛! 被你们评论笑死了,加个小剧场: 幼鳞:我孰与庄状元美? 九哥:卿卿美甚!庄状元何能及卿也!
第233章 宗禄
酒过三巡, 众人都有些微醺,侬思稷问许莼:“听武英公说你们如今是要动军制?”
许莼看向方子静,知道侬思稷带兵多年, 定然也有心得, 便道:“如今商量着是想将兵部分为陆军处和海军处, 海军将江、河、淮、济四支内地水师,以及江南、粤桂、浙闽、津海卫的水师兵力整合编制为海军。此外, 边军和九州驻地防军一样清查底数编制陆军,再根据边疆、海疆的情况统一派驻兵力和将领。”
侬思稷赞道:“这是大事,确实该好好整, 说句不好听的, 我如今都有些拿不准我那边到底有多少兵力, 下边报上来的数一时一样的, 都靠着那几个书办胡乱数着,谁说得清楚?更不必说天下兵马了,打算怎么整?”
许莼道:“如今正在闽州的海事学院和津海卫的万邦学堂里抽了精于计算的学生, 再从兵部抽精明能干的军官带队,准备分为九个组,分赴各地主持兵力、军械、船马军备等统计事宜。”
侬思稷点头道:“这学堂建起来果然有好处, 否则若只靠下边报上来,那全都是一笔糊涂账, 如今有这些精于军务又擅长计算的新式学堂出来的军官带上学生去到各地去核查,那数目就准了, 怪道你搞海务, 先建学堂。”
他搓着手笑道:“今年再给我几个能干学生用吧。”
许莼两手一摊道:“没法子, 今年好的学生都先选送九畴学府当军官教习去了, 皇上下的旨, 就连闽州那边的还是学堂也是如此,好的全都先送九畴学府了。”
侬思稷叹息,许莼笑道:“等九畴学府这边又教出人才来,那大家都有人才用了。如今这么几年下来,实在是缺人得紧。”
侬思稷却又看向和顺公主:“嫂子给我挑几个好的女先生过来呀。”
和顺公主噗嗤笑了:“一样的,好的女先生也送九畴学府去当先生了。陛下旨意,谁敢违背?”
侬思稷又是唉声叹气,又问许莼:“这清查下来恐怕也要半年时间了吧,依我说你如今威望不足,这事恐怕还得靠武英公镇着了。”
方子静微微扬眉,没说话,面上却颇有些非我莫属的傲气。
许莼笑道:“我都听子静哥的,我只管找钱。”
侬思稷笑了:“元鳞弟啊,这最难的正是找钱啊。撤藩的时候,藩属的兵都归了各州府管着,各地压根都欠着粮饷,养兵那可不是一般的费钱,是很费钱!遣散要钱,查数要钱,养兵操练钱粮军械,哪一处都要钱。你动了各地的利益,地方绝对不会再出钱,就等你中央出呢。别以为你下个命令下边就听你的,地方每年吃空饷的官员可不少,定是两手一摊,要什么没什么。”
他看着方子静:“这也不是谁自己一家的财富就能填进去的,那可是个无底洞,我相信平南方家,和如今的临海侯,也算是富甲一方了,但养兵可远远不够,得需要一个源源不绝的财源。”
方子静笑了笑不说话。
侬思稷问许莼:“你别白白做了出头的椽子,最后没想好,接不住地方的兵勇,半途而废,前功尽弃,还把各州县大员、武将都给得罪了,你可得想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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