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春艳看过去,说:“他过得好,我心里痛快,不为他,也不为我,为你和我爹,还有裴家其他人没过上好日子痛快。”
她平静说完,看见叶金蓉不可置信的神色,突然笑了出来,只是眼里渐渐涌出泪,嘴角再也弯不起来,到最后捂着脸掉眼泪。
月色柔和静谧,山脚下的院落没有平时那样安静。
后院猪圈前,裴厌和刘大鹅周大良三人都没睡觉,几个火把或举或插在旁边,照亮了猪圈里的情形,圈里铺了不少干净稻草,老母猪躺在上面比在地上强多了。
白天时老母猪就有了下仔的迹象,裴厌都没有出门,一直候到了现在,猪叫声变大以后,随着水迹血迹出来的,是一头被裹在其中的猪仔。
裴厌最先上去,先擦净猪仔口鼻中的黏糊水液,见猪仔叫起来,总算放了心。
狗被关在院门外,听见动静不由焦躁起来,不断吠叫。
想起星星,裴厌让刘大鹅把院门打开,先把狗放进来,起码在后院,看见人以后,狗就不会乱叫。
院门一开,狗纷纷往后院跑,对它们来说,夜晚看家护院是本能,有什么异动,不亲眼见着了,是放不下心的,要么异动消失,但猪下仔要许久。
顾兰时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光亮,手肘撑着上半身抬起,看了看睡在里侧的星星。
还好,睡得正熟,没有被吵醒。
他又轻轻躺回去,心里惦记着母猪下仔的事,但又怕离了人,星星万一被惊醒,没有被立即抱起拍哄的话,星星会大哭不止。
想想有裴厌在后面,足够放心,顾兰时打个哈欠,便放心闭上眼睛睡觉。
觉其实睡得并不安稳,模模糊糊听见脚步声后,顾兰时睁眼,因屋里昏暗,又不甚清醒,一时间不知道什么时辰了。
直到裴厌推门进来,他低声问道:“下完了?”
“嗯,八只,都活着,给圈里点了火,刘哥在后头看着。”裴厌同样压低了声音。
“什么时候了?”顾兰时声音困倦,忍不住又说:“八只,不错了,正好老母猪能喂养过来,去年十二头,都是吃奶的好手,母猪显然有些吃力。”
“再有半个时辰天亮。”裴厌抱起放在箱子上的铺盖卷,窗下放了张竹榻,他走过去把褥子铺好。
忙到这会儿,他身上肯定没有顾兰时和孩子干净,将就着睡一觉,到晌午太阳大了,得烧锅水洗洗。
“刘哥一个人看着?”顾兰时又低声问。
裴厌说道:“我让周哥陪着,两个人说说话也不发困,他说不用,一个人就成,让周哥先去睡,半个时辰天也就亮了。”
“白天让他睡一阵子,也熬了一晚。”
“嗯。”顾兰时应一声,低低说:“白天我没事到后院看看就行,你也多睡会儿。”
正说着话,听见星星哼哼唧唧发出不满的呓语,显然是被大人说话声打搅到了美梦。
两人很有默契,不再出声了,不一会儿,星星自己安静下来。
一大清早还是有点冷,顾兰时加了件衣裳。
见炭盆里的火没灭,他想了下,又给添了几根柴,猪仔太小,又没衣裳裹着,暖和些总不会出错。
八只猪仔都是上半身趴在老母猪腹部,吃过奶睡着了,有两只嘴里还叼着猪乳。
地上血迹污秽已经清干净,能看见一些湿痕,老母猪躺着,肥肚子不断起伏,周大良正在煮猪婆奶,等会儿晾温了让它喝一些,等歇好了,再喂猪草猪食来得及。
灰灰从通道那边跑过来,一个冬天过去,它身板又壮又厚实。
母猪猪仔都在睡,想来没有问题,老母猪不是第一回下仔了,不过圈里有火,顾兰时想了下,拍拍灰灰脑袋,从圈门栅栏指进去:“看着,别叫压到猪仔。”
“呜——”灰灰歪着脑袋看过去,眼睛上方皱了皱,像是皱出来一点眉毛。
顾兰时看笑了,又揉揉它耳朵,也不知道它在想什么,还学人皱眉。
家里的狗都能听懂让看着家当的话,因此他离开以后,灰灰依旧在后院待着。
雷声像是被捂在厚厚的云层里,又像是离得很远,只能听得闷声隆隆。
雨水哗啦啦落下,在河面上打出一圈圈涟漪,雨势越大,涟漪变得破碎。
大水牛和狗跑起来,顾兰时捡了根草藤当做鞭子,挥舞着在后面撵,他用左手挡着头顶,发现无济于事,也就不再掩耳盗铃遮挡了。
其实也不用他撵牛,牛自己知道往家里跑,大黑就更不用说。
一牛一狗一人前后脚进了篱笆门,雨势来得及,水牛还好,本来就喜水,顾兰时衣裳头发都湿了。
进门后,像是到家安心了,牛不再奔跑,慢悠悠甩着尾巴沿着石子路旁边走,时而停下来吃一口离得最近的菜。
顾兰时没管它,越过去飞快跑进堂屋才停下。
大黑比他更快,已经在门前甩了几下水。
幸好星星睡着了,没有背着孩子出去放牛,不然连孩子也要淋湿。
雷声刚响起的时候,见落下的雨点小,以为下大得一阵子,因此出去找牛的时候,他没有穿蓑衣戴斗笠。
换了衣裳擦干头发,顾兰时蹲在泥炉前添了几根柴,侧头烤烤火,头发再擦,一时半会儿也干不了。
他起身撑了伞,又去灶房用大锅烧水,裴厌几个也在外面,眼下还没见踪影,等会儿跑回来估计比他淋得还要湿,最好还是洗洗头发。
水牛啃了一些菜,灰灰和灰仔不停冲它吠叫,顾兰时听见动静,远远在院里呵斥一声,它才不再在菜地旁边流连,跟着狗的步伐跑了几步,又慢下来往后院走,自己进了牛棚。
雨势来得急,原本不怕淋一点小雨的人一改慢悠悠步伐,飞快扛着锄头往家里跑。
裴厌几人陆续进门,果然都湿透了。
回来有屋檐遮雨,门窗挡风,人人都松一口气,不再担心雨势如何。
趁着没换衣裳,裴厌先去后院看了看猪,猪仔已经十天了,死了一只,还剩下七只,再过几天,村里其他人养的猪仔足月了,他打算买三只。
垒的猪圈能养十头猪,今年多了周大良干活,三个汉子出去大量打草,肯定喂得饱。
养十头猪不是什么轻松事,但人多,不会像去年那样太累。
顾兰时烧了水,还煮了姜汤,就算天不冷,也该都喝一碗去去寒。
下雨不出去干活,在堂屋编竹筐也是坐着歇脚。
刘大鹅和周大良都是本分厚道人,常常找活干,因知道裴厌和顾兰时爱干净,他俩也洗了头发,省得雨水闷在头发里味儿难闻。
屋里,顾兰时披散着半干的头发,抱了星星在窗前看雨。
“呜——”星星伸出小胖手,肥嘟嘟连手腕都没有,有几滴雨水随风飘进来落在他手上,他快速收回手,睁大了眼睛,低头瞧自己手背。
“下雨了,这是雨。”顾兰时笑眯眯和孩子说话,站一会儿觉得抱着小胖墩有点累,见竹榻被挪到旁边,他把孩子放上去。
星星已经会坐了,胖乎乎一团,他没穿鞋子,两只小手抓着肉脚,冲着顾兰时笑。
顾兰时拿起布巾又擦了擦头发,等裴厌进来,他开口道:“给擦擦口水。”
裴厌看一眼胖儿子,拿了手帕过来,星星不配合,转过脸躲避,还啊啊呜呜不知道在说什么,口水越发多,连成一条线滴下来,落在他自己腿上。
“真埋汰。”裴厌给擦干净后,笑着捏捏儿子肉胳膊。
平时带孩子还是顾兰时更多,眼下得了空,他抱起儿子玩耍逗乐。
星星笑声不断,爹爹阿姆都陪着他玩儿,高兴的不得了。
听见裴家院里传来的哭声,邻居从屋檐下探头,侧耳去听动静,雨声中,男的女的都哭起来,哭娘的喊声也响起来,便明白怎么回事了。
裴春艳站在炕边呆愣愣的,方云和王瑶儿扑过来,不小心撞到了她,掐着嗓子假惺惺哭泣。
叶金蓉闭了眼断了气,再无任何气息。
裴胜和裴虎子没掉多少眼泪,但还是低头用手擦眼睛,嚎了几声。
平时再怎么,亲娘走了,连哭声都没有,让村里老人知道了,肯定会骂。
前几天王毛儿来了一趟,说是来看看岳母娘,顺便接裴春艳回去,家里那么多活,少个人有点忙不开,照顾十天半月就行了,已经尽了孝心,哪有一待就是成月的。
谁知进屋一看,叶金蓉形容枯槁,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睁眼也不多,王毛儿到底有点年纪,心里有了底,因此没提接裴春艳回去的事,自己吃了顿饭就走了。
人家是裴春艳亲娘,这幅模样,眼瞅没几天了,再不让照顾,恐怕日后裴春艳会埋怨他。
方云哭声挺大的,王瑶儿暗暗翻个白眼,也嚎起来。
说实在的,他确实对叶金蓉没什么感情,相处并不多,不过人已经走了,哭几声是应该的。
见裴春艳还愣在那里,像是无法接受这件事,他伸手推了一把,示意对方哭两声,不然,要是被人知道做女儿的哭都不哭,叶金蓉娘家来人都不能作罢。
被她气死的吗?
不应该,从那天起,叶金蓉再没说过几句话,不像是被气到了的模样。
吓死的?也不像。
裴春艳愣愣的,最后突然想起来,她娘病了,那就是病死的。
和她爹一样,病死之前都很瘦,连话也说不出,眼神渐渐散了。可即便如此,十一二天之前,还没那样瘦。
她又想起来,也是那天起,她娘就很少吃东西了,即便挣扎也坐不了多久,只能躺在那里让人喂饭,可即便喂,也吃不进去几口。
吃不了饭,可不就瘦了。
直到被王瑶儿推了一把,裴春艳突然回神,耳朵听见了哭声,她意识到自己也要哭,于是上半身和方云王瑶儿一样,伏在炕上,低着脸张开嘴。
喉咙里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于是她闭上眼睛,先学着方云干嚎一声。
那一声嘶哑难听,完全不像是她这个年纪的人能发出来的,然而嗓子像是通了,她渐渐哭出来,直至眼泪流成河,淹进心里,那种感觉难以言明,她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哭到瘫软无力。
叶金蓉死了,裴家办起丧事。
顾兰时这几天没有抱星星来村里串门子,自己也不大去祖宅了,祖宅离裴家近。
听他娘和桂花婶子闲聊,说裴家就数裴春艳哭得最惨,可怜见的,天天儿眼泪都止不住。
至于裴厌,他照旧赶车去卖菜,也懒得从河道那边绕路,径直从裴家门前路过。
回来的时候被裴家亲戚看见,还有叶金蓉娘家人,即便心里有不忿的,觉得娘死了,亲儿子再怎么断了亲,也该去哭两声,不哭也就算了,天天晃里晃荡路过,仿佛故意一样,真够不孝的。
但没人会出这个头,裴厌行事脾气如何,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敢在心里唾骂两句。
第231章
雨后初晴,裴厌戴了斗笠,绳结绑在颌下,踩着泥泞下山后,一抬头看见虹彩,那张清瘦的脸露出来,右半边俊如玉。
他目光微怔,许久没看见了,那一抹七彩虹光分外漂亮。
背上竹筐里大大小小的菌子沾着雨后甘露,新鲜极了。踩着未干的泥泞,裴厌再次迈开步伐。
风吹来,林子里有水滴随着叶片抖动掉下,落在斗笠上,肩头不免也湿了,但太阳好,衣裳很快就能干,不用换下。
清风微凉,似有一阵清气涌入肺腑之中,继而周身都舒泰。
叶金蓉死了,和裴兴旺都没活到年老寿长,叶金蓉死之后,消息还没传到后山,裴厌穿了蓑衣去水田转悠,就看见裴家门口挂了丧幡,又有人在哭娘。
他没停下,垂了眉眼继续往前,当时下雨,变小的雨幕在斗笠之外飘落,他走出去很远,才像是回神一般,站在原地不动了。
裴兴旺死的时候他已经和顾兰时成亲,那时日子艰难,他知道以后心里没多少念头,忙着给人做工挣钱,有夫郎有家要养,分不出别的心神给外人。
如今叶金蓉一死,两个他曾经最恨的人都死了,那些萦绕在幼时记忆里的打骂苛待,时而变得清晰,黑压压笼罩在曾经的自己身上。
意识到叶金蓉真的死了以后,记忆忽然远去,变得模糊。他从小记性就好,脑海里却像是起了雾,将那些黑暗阴冷的日子隔开。
而到叶金蓉下葬之后,世上再无这一号人,他顿感无趣,原本缠绕在心头的一点郁气彻底消散。
那几天顾兰时小心翼翼的,他本来想说自己不在乎,不用顾忌,可话到嘴边,看着夫郎担忧的清润目光,扯谎的话就说不出了,抱了人一会儿,方觉安慰。
郁气再无,看着他们家兰时和星星,鲜活明媚映入眼中,成了再深刻不过的记忆。
明明只是大的抱着小的玩耍笑闹一副寻常画面,偏偏觉得心里像是有什么淌过,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绵绵不绝,再无任何冰冷空洞。
裴厌走得快,地上湿泥水坑丝毫没有阻挡他的步伐,顾兰时昨天念叨说想吃菌子炖鸡了,他今天上山运气好,捡的多,不但够炖鸡的,还能炒着吃,很鲜。
星星已经六个多月,长了一颗小小的下牙出来,这两天开始吃一点米汤糊糊了。
没办法,大人吃饭的时候他要是没睡觉,哪怕吃了乳果,一看见大人嘴巴动,目不转睛盯一会儿,张着嘴巴流口水,意识到是吃的东西后,他小手就指着饭菜啊啊叫,要么就伸手去扣他俩嘴巴,想看看阿姆和爹爹到底在吃什么。
这么点的奶娃娃竟也嘴馋。
苗秋莲和方红花过来转的时候,见星星要吃,说这是长大了,得慢慢喂些软烂的饭和一点汤水,孩子就慢慢学会吃饭了。
不知不觉,夏日深了,河中浮萍绿如波涌。
成群成群的鸭子被赶出来游水进食,河岸边不少孩子或打草或嬉闹,也有放牛顺便看鸭子的。
河岸很长,十来头牛沿着岸边分散,各自占据一片地方,要么吃草要么泡在水里度夏。
有小孩在河边戏水,还有大点的,仗着水性好,脱光了跳进水里,跟水猴子一样游来游去,甚至几个联合起来,一人抓一角渔网,潜到水中玩耍网鱼,还真给他们捞上来一条。
有大人找来,看见在游水,骂声顿时响彻岸边。
光屁股的小子爬上岸,一边慌里慌张穿衣裳,一边缩着脑袋躲避打来的手,生怕像前人那样,露着牛牛被爹娘追得到处跑,也太没脸了,因此哪怕背上脸上挨几下,都不愿乱窜。
有的小孩不会水胆小,只在刚没过脚踝的浅水处蹚水,腿脚被河水冲刷,带走了夏日热意。
离人群较远的地方,一头大水牛浑身都是水,背上还有从河中浮起时挂上的水草,它正低头吃草。
而再往上游走,进了树林里,离人群更远,顾兰时坐在石头池子前用棒槌捣衣。
这边有树荫遮挡,池子铺满石头,水清澈,夏天洗衣裳很合适。
野澡珠的白沫子飞溅,夏衫轻薄,洗起来容易,大人懂得留神,不会蹭的太脏,孩子拉尿会弄脏衣裳,不过衣裳小,洗起来也不费劲。
没多久,顾兰时端起一盆洗好的衣裳,把棒槌也放在盆里,先往树林外去看牛,见它好好的,于是往家里走。
还没进篱笆门呢,裴厌抱着睡醒哭个不停的星星出来找他。
“怎么了?”顾兰时放下木盆,抱过儿子拍着哄,胖小子越来越沉了,只穿个红肚兜,露出白藕节一样圆滚滚的胳膊和腿,肚皮也是圆的。
“刚醒,哄不下,见你不在,一个劲要出来找。”裴厌无奈道。
小孩子就是这样,昨天还黏他呢,谁抱都不行,今儿就变了心。
顾兰时哄两下,又问:“尿过了?”
裴厌端起地上木盆,跟他一起往进走:“还没。”
顾兰时便在石子路旁停下,蹲下熟练地端起星星,嘘嘘吹两声,星星哭声小了一点,扭了几下身子不想尿,但被阿姆压制住了,他哼哼唧唧哭着,很快尿了出来。
裴厌在旁边等着,今天他在家,顾兰时就趁势去河边洗衣裳了,不然在家里还要打水倒水。
尿完后,星星揉了揉眼睛,不再哭了,眼尾还挂着泪珠,小拳头肉肉的,直看得人心喜。
外头太阳大,三人很快进了院子。
裴厌在外头晾衣裳,顾兰时抱着儿子先进屋,炕上铺了竹席,孩子的小薄被胡乱掀在一旁。
抱了这一会儿,顾兰时觉得热,就把星星放在炕上。
见儿子肉墩墩坐在那里,他眉眼微弯,笑道:“我们星星坐得越来越好了,真厉害。”
星星经常被夸,似乎知道“厉害”两个字是说他,乐得咯咯笑,小下巴肉肉的,堆出两层肉,跟没有脖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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