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母眼眶立刻红了:“我的傻儿子啊,你这是要心疼死谁?”
“我要走。”他断然道,声音里满是沙哑和慌乱,“让我走!”
他的人生好像被戛然而止,重启时又回到了那个潮湿的森林夏夜,曾经五岁的他面临死亡之时所接纳的一切位置恐惧卷土重来。
他什么都不记得,那些记忆被清空又被塞满。
混乱的、无措的、令人通身发冷的错觉在交错……眼前的一切变得如此不真实。
他只知道,他要找杨持……他的杨持还在等他!
“你要去哪啊!傻孩子!你现在这个样子你想去哪啊!”
傅掩诤和石杏立刻将的傅掩雪按回床上。
灯光如此刺眼,傅掩雪只觉得眼睛发疼。
他自顾自地摇头,似乎是在否决什么,否决那些关乎于感情的一切论断,而这一切就在他二十三岁时的某个夜晚。
从前种种母亲的啜泣声中如走马观花般闪过。
杨持……
他曾经以为能照耀他一生的温柔的月光,原来从来没有消散,它一直都在身边。
错的是他。
一直都是他。
他错把鱼目当珍珠!
他在这错误执着铸成的围城里故步自封,站在城墙上亲手将那一发发长箭射往所爱之人。他曾毫不留情地同杨持的呼救声擦肩而过,而那些被自己亲手射出的箭刃总算在他想要回头时,全数扎在他的心口。
杨持……为什么……
为什么你如此隐忍,只愿意爱我,却从不愿意将你人生的苦楚同我诉说?
为什么……
“为什么要瞒着我……”傅掩雪睁大了双眼,那灯光刺得他眼睛泪流,“你们所有人,为什么要瞒着我!”
“小雪……”
“你们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傅掩雪木然地问,“所有人都知道,杨持就是当年救我的人,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所有人都知道杨舒景在撒谎,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告诉我真相!”
这一声声的控诉中像是被蘸饱了无法被抹去的委屈,石杏于心不忍地垂下头,他从未想过傅掩雪能崩溃至此。
傅掩诤深吸一口气,难得放软了语气:“小雪,当初那个机会,的确是杨持让给杨舒景的,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和你无关……”
傅掩雪抓住了傅掩诤的衣袖,他哽咽着:“哥,你明明知道这一切!你也见到过杨持!你当时就应该告诉我,告诉我当初发生的一切,我太笨了,我怎么会发现不了?杨持一直在我身边,我有好多次,我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心情又回来了……可是我却一点都没有发现……哥,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
“胡闹!!”傅父怒喝道,“傅掩雪,你妈妈你大哥为你的事情劳心费力,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态度!你多大了?你二十三岁了,不是三岁十三岁,你不是小孩子了!你就算想要问责,最该问责的就是你自己!你喜欢杨持,你骄傲,你固执,你自己视而不见!这点小事你都处理不好,现在还在和家里人叫嚣!这一切你能怪谁?傅掩雪,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你该长大了!”
傅母心疼不已,抓着丈夫的手强行制止道:“傅弘渊,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小雪都难受成这样了,你还要刺激他干什么?他都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了,你难道真要看他死了才甘心吗?!”
“你们心痛他,难道我就不心痛吗?”傅弘渊恨铁不成钢,“你看看他现在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饭不吃,觉不睡,人不人,鬼不鬼!他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从二楼跳下去还好没摔出什么好歹!拖着个半死不活的身体开一整夜车,还好没出车祸!这两个月来,把自己都折腾瘦了一整圈,这还是我们傅家人吗?他从小到大都是你和小诤宠大的,现在好了,迟来的青春期叛逆期,连带着全家上下所有人受罪!等到真有一天覆水难收,到时候才追悔莫及!”
“对……对……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傅掩雪喃喃,他像是在呜咽,像是那五岁的孩子总算迎接到了那接连不断的生长痛,他的肌肉、他的内脏,连同神经,连同灵魂,都在一遍一遍扪心自问中被牵扯,“我爱错了人,我信错了人,所以我得到了惩罚……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惩罚……”
傅掩诤道:“小雪,我们都很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现在这个状态怎么去找他?你到时候是想照顾他,还是让他照顾你?”
“哥,我等不了了!”傅掩雪哀求着,“你们就让我去见他吧,我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我要去告诉他,我和他之间错过了多少时光,我心里藏了多少话要对他说,我想弥补他……哥……你们让我走吧,我好想他……我想他想得快要疯了!”
傅掩诤别开眼,不忍心看自己疼爱的亲弟弟为一个男人而失神痛苦至此。
“傅掩雪,你妈妈你大哥心疼你,娇惯你,但是我不会。”傅父重重叹了一口气,狠下心来,“你今天如果敢踏出病房一步,我有千百种方式让你见不到杨持,你不信可以试试。”
“弘渊!”傅母喝道,“你用什么办法不好,一定要说这种狠话?”
符惜筠不是个封建的女人,却也从来也没想过儿子会喜欢一个男人,但看到自己的心头肉如今因为痛失所爱而疯狂至此,喜欢男人在孩子精神状态每况愈下面前都成了小事。
“小雪,你这次就听你爸爸的安排吧,别再像上次一样擅作主张了,好不好?”她紧紧握住傅掩雪冰冷的手,低声宽慰着,“你答应妈妈,好好休息两天,你爸爸那边我帮你游说。”
傅掩雪不断摇头,声音虚弱,断断续续:“可是妈,杨持他说不会再喜欢我了……我如果现在还在这里坐以待毙,他就真的不会再看我一眼了……”
傅母和傅掩诤对视一眼,傅掩诤取来一件外套披在傅掩雪身上:“小雪,只要你听话,我们都会想办法帮你,你现在这个样子去见杨持,只会给他平添烦恼。况且,你现在也知道了当年事情的真相,你更需要好好静下心来,去想一想怎么样才能完完整整弥补他,而不是又一次冒冒失失地去闯祸,让全家人为你担心。退一万步想,要是你现在真以这个状态去见他,路上出了什么事,你难道想让他负罪内疚一辈子吗?”
傅掩雪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闭上眼,可眼泪依然不断掉落,这或许也是惩罚之一,似乎永远也为杨持流不完的泪水,但他却想,这些痛楚怎样也无法和杨持那失落的十七年相提并论。
“我和他错过了好多年的岁月,在他孤零零的十七年里,我却不知道回头多看一眼……”他自言自语,但都知道,那话是对杨持说的,“我对不起的不仅是杨持,还有……五岁的我自己……”
傅家人都缄口不言,等待傅掩雪把体力耗尽。
过了一刻钟,医生过来检查,确认傅掩雪不会再呕血、没有性命之虞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傅掩诤留下来陪床,却看到石杏还站在门外,望着漫无边际的夜空。
“小少爷他好点了吗?”听到开门的声音,石杏没有回头。
“‘迟来的青春期’。”傅掩诤难得笑了一声,“我和我爸一致给他的相同评断。”
“其实……其实小少爷他没遇到杨持先生之前,从不这样的。”石杏望着傅掩诤的眉眼,也弯了弯唇,“就算是他自以为自己喜欢杨舒景的时候,也从未如此失态。”
傅掩诤看着乌云后的月亮,问道:“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石杏没有立刻回答,他顺着傅掩诤的目光,看到那乌云逐渐把月亮吞没,风声呼啸,快要入冬了,而他知道,或许在高山之上已经下起了大雪。
“站在小少爷助理的角度上,我当然觉得这是一件坏事。”他轻声笑了笑,想起自己的大学岁月,“但是如果站在‘石杏’的角度上,我却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第91章 寻常一个雪夜
“雪花飞,鸟儿藏,我和奶奶洗火灶;梅花开,做腊肠,转眼春节就来到……”
门前的乡道上传来孩子们踢毽子的笑声,杨持搓了搓手,寒气凝在骨头里,他思考着要不要下县城去买个新的取暖器。
一到晚秋,天冷得就像是坐滑梯,刚过寒露第二天就迎来初雪,杨持一时不察,被冻醒了好几回。
杨斯轩是个眼尖的,一抬头就看到杨持,他扬起小脑袋大喊:“杨持哥哥,下来玩儿!”
“杨持哥哥还有事儿呢,你们自己玩吧。”杨持微笑着应了一声,“你们几个注意安全,路面结霜了,别摔了!”
几个孩子穿着冬衣走远了,五颜六色的,肉乎乎的,像彩色的皮球。
杨持见孩子们离开,脸上的笑意散去了。
他下楼随意给自己做了点早饭,穿好衣服就想着去图书馆复职。
谁知道一出门就碰上张医生。女人一看见他,就挥手招呼道:“小持,正好找你有事儿呢。”
张医生向来热心,杨持从前生病都是由她看的,杨持把她当个半个家人看待。
“张姨,怎么了?”杨持带着手套,但依然觉得有些冷,尤其是初雪后化雪的清晨,那冷意直冲天灵盖。
“你这几天没什么安排吧?”张医生问。
杨持立刻意识到对方意有所指:“张姨,我刚回来没多久,也没什么事做,正打算去图书馆。”
张姨笑眯眯地:“嗨,图书馆什么时候都能去,你陪我去县里一趟吧。”
这里说的县就是玉茗县,这几年交通便利不少,从前几天的下山路现在只需要花半天时间。
“张姨,怎么突然……”
“当然是有事儿啊,我早就想给你说了。我有个远房亲戚家的姑娘想见见你,人家今年刚大学毕业,回县里工作了,这不你刚好回来了,张姨就想介绍你俩认识认识,交个朋友。”
杨持一愣,这话饶是他也明白了,张姨是给他热心肠介绍相亲。
“我……”
张姨盯着杨持的表情,意味深长道:“小持,给张姨说实话,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杨持心里一紧,就连呼吸也慢了下来。
十月中旬的大山上,飘着今年冬天第一场细雪,雪水很快在他呼吸之间融化。
“我……”
否认啊,杨持,快否认啊!
杨持心里疯狂呐喊,嘴上却像是被拉上锁链。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小年轻心里就是藏不住事儿。”张姨慧眼如炬,只消一眼就看得出杨持内心的纠结,“算了,我虽然舍不得看我们小持孤苦伶仃一个人,但小持心里啊,还是藏着一个人,那我也不强人所难了。”
杨持面带歉意地笑了:“张姨,我这条件大家也知道,就不耽误人家姑娘了。”
“你这条件怎么了?”张姨反问道,“小持,张姨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有钱的没钱的,聪明的愚钝的,勤奋的懒惰的,什么样儿的人你张姨没见过,到底是好孩子还是坏孩子,多多少少心里有点数。你是孤儿不假,但长得俊俏为人踏实肯担事,放在哪儿都招人喜欢。再说家庭条件这档子事实属不可抗力,谁也改变不了,那还不是老天爷考验你呐?”
说罢又笑道:“妄自菲薄可不是好事啊,小持。”
“我知道,谢谢张姨。我就是……就是……现在一个人也挺好的。”
杨持把心里翻涌而起的酸涩墙压下去。傅掩雪那日离开已有好几天,没人找上门来同杨持算账,那便是说明了傅掩雪现在安然无恙。他耳旁又响起傅掩雪当日的承诺,自嘲自己那一刻愚蠢的动摇。
算什么呢?你也知道傅掩雪是个什么性格,还真能指望他为杨持跌下凡尘吗?
想到傅掩雪的一刹那,实在是令杨持羞愧难当。
张姨却误以为杨持是为了婉拒她的好意,便安慰道:“小持,去不去见面都无所谓,我就是这么一提,你心中也不必有负担,缘分天注定,强求也强求不来的。不过这眼看入冬了,我们正好要下山去采买办事,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下山?”
杨持想了想,自己的确是要好好准备过一个新年的,点头道:“我正想置办点东西,那我就厚着脸皮搭一截顺风车吧!”
“这有什么的,都是邻里三四,我们又是长辈,何必这样客气,生分了啊!”
杨持搔了搔脸颊,不好意思地笑了。
虽然是临时碰到的张姨,但杨持心中也早有准备,除了购入一些过冬的东西,他还想给给向家兄妹、孟堪易寻笙等人准备一些当地特产寄过去,聊表心意。
一路上,杨持望着一层薄薄的小雪盖在红白相间的茶花上,心中一时间分不清这究竟是究竟是何年何月。玉茗山,种满了山茶花,小时候不懂为何山茶落花时为何如此决绝,连带着花萼也要一同落下,父母便同他解释道:茶花这样的姿态,就得了“断头花”的名头,是有一份气节在的。
只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杨持望着那一夜白了头的山峦,心中无比怅惘。
下午时,便到了县城,杨持去电器店内买了取暖用的小太阳。
小县城里的小太阳,款式也要革新。老板说杨持手上这款可比从前的旧样式好多啦,不仅能取暖还能烧烤,逢年过节团圆之时,一家人一边吃着烤橘子,一边看着电视,称得上是一件美事。
阖家团圆这样的事,杨持是不敢妄想了,今年的冬天想必还是他一个人过,心里闪过谁的面容他也不敢去琢磨,只是感慨他们之间竟然连一个春节不曾过,但又否认道,哪怕他们之间还一如往常,春节大概也是他一个人在公寓里,没什么两样。
但到底,杨持还是掏钱购入了这新式取暖器,一路上买了些土特产就地给几人寄了过去。
他把东西都放在店家,许久没来县城里逛逛,忽然发现这里早已换了模样,几条标志性的旧街还在,又修缮、新添了不少基础设施,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杨持去了玉茗中学门口,卖炒粉的阿姨和杨持记忆中的模样相差无几,只是脸上多了几道皱纹头上多了几道银丝,笑容还是张扬而和气的,大老远冲着杨持打招呼:“小杨?是小杨吧?”
杨持一时间为这么多年自己的“一事无成”有些窘迫,但还是走了上去:“阿姨,是我。”
“就说是你呢,这么多年没见到你,阿姨还是一眼就看到你。”老板娘笑起来,“我就说你当时是玉茗中学最好看的男孩,我家那个还不信,现在一看,小杨你比读书时候更帅了。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怎么不常来看看阿姨和叔叔?”
“阿姨,我这些年挺好的……”杨持也不算说谎,刨除开那要了命似的爱情,其实他过得和千千万万普通人一样,“你们呢?”
“我们也还是那样儿。小杨,你成家了吗?”老板娘一问,看到杨持为难神情,心中大概也有数了,笑道,“不管成没成家,咱过得开心自在就行!来,你就在这儿坐着,阿姨给你炒碗粉。”
杨持坐在有无数道划痕的小凳子上,望着对面的校园,他曾经在那里度过了六年的读书时光,但好在孤独岁月并没有令他陷入孤单的怪圈,他可能是个乐天派,一个人怎么过不是过?
走的时候,杨持没说给钱,他知道老板娘不会收,只是把现金压在了筷筒下面。
老板娘拦住他的时候,杨持被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的小聪明被发现了,结果只是说:“小杨,谢谢你当年花时间给我们阿临补习功课,可他说你们毕业之后也没什么联系……他一直都想请你吃个饭。”
阿临就是这对夫妻的小孩,和杨持一般大。
杨持道:“都是同学,互相帮助也是应该的。”
“小杨你不知道,好几次同学聚会,他都想找你一起去,结果找不着你,那孩子还以为你讨厌他,难受了好久呢。”
“没有……”杨持无奈道,望着老板娘恳切的目光,心软道,“这样,我留个电话,之后常联系。”
杨持留下自己的新手机号,又在中学附近溜达了一圈,下午时分孩子们都没放学,杨持望着教学楼上“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校训,久久无法回神。
临到快要和张姨见面的时候,杨持原路返回顺便提走了小太阳,老板在他临走时往怀里塞了一张元旦大酬宾的宣传单,杨持纳闷:现在商业宣传竟然前置到两个月前了吗?
傍晚,杨持和张姨一起回了玉茗山。行程过半时,张姨收到了消息,她先是一愣,继而看了一眼杨持,却发现年轻人又在盯着无边无际的山茶花海发呆,便把心中的疑惑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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