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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夺河(鲜切宝石)


傅掩雪的手指慢慢地划过小人们,他们好像在手指底下栩栩如生。
杨持……你有这样的一面,我才知道。
傅掩雪翻开相册,相册里都是上了岁数的老照片。男孩是在父母充满爱意的注视下成长,每一张照片都诉说着杨持曾经家庭的幸福和圆满。然而,照片似乎停留在小学时期,从那以后只剩下空白。
傅掩雪顿时明白过来,在杨持的父母离开以后,没有人会关心他是否安稳地长大。
那个似乎能将他所有坏脾气包容着的杨持,也曾经是个需要父母关怀的、有点调皮的小孩。在漫漫岁月里踽踽独行时,杨持,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傅掩雪没有入睡,在杨持家里转了一圈以后,他去了杨持父母的坟前。
小山坡上只有两块石碑,上面雕刻着杨持父母的名字和生卒。傅掩雪没带什么,因而也只是远远看着,晚间秋风变得不再温柔,凛冽得像一把冷刀。傅掩雪忽地想,自己所站的地方,是不是杨持曾经无数次遥望过父母的地方。
“……他要下山的前一天晚上,也和你站在同样的位置。”
一道沧桑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一名上了年纪的老人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傅掩雪没有说说话,对方也不介意地自顾自道:“其实小持一年到头也来看不了他们几次,也就过年和他们的生日忌日,来一次,其余的时候,那孩子可能是害怕自己睹物思人,来的次数反而不多。”
“……他没有朋友吗?”傅掩雪问,他眼神里有迷惘,他很想了解杨持,在杨持离开之后,他越来越思念他,“我好像很少听过他谈起往事。”
“小持性格好嘴巴甜,会来事儿,怎么会没有朋友呢?只是和小持的同龄人,要么已经成家立业,要么早就去大城市闯荡了,他一个人守着村里的图书馆,大家都以为这孩子会孤独一辈子。”老人指向傅掩雪身旁,“不过,他还有个‘朋友’。这株野生茶花,其实也是小持养大的。”
傅掩雪沉默一刹:“他很喜欢山茶花吗?”
他曾经给杨持送了山茶花味道的香水,但收到礼物的杨持却发了疯似的冲进浴室,他听着响起的阵阵水声,不知道杨持为何如此。
“当然喜欢,生在玉茗村的人当然喜欢玉茗花,它们漂亮啊,一到花期开得漫山遍野都是。”老人眯起眼睛,眼角有淡淡深深的褶皱,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却没有令她的眼眸浑浊,“只是它凋零的时候很是壮烈,连同花萼也一起整朵整朵掉落,好似完完整整来世上一遭,去的时候也要完完整整地去……”
傅掩雪望着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它们即将在十月的寒风中盛开,迎着晚秋初冬时的第一道考验,迎来属于自己的繁华和没落。
第二天一早,傅掩雪自杨持的床上醒来,他接到了来自石杏的电话。
“傅总,您要我们查的东西有一部分已经发过去了,除了这些,需不需要我们对杨舒景先生最近采取什么行动……”
昨夜接收到傅掩雪的指令之时,石杏都有点怀疑自己是在梦里。傅掩雪竟然会主动调查杨舒景?!谁都知道傅掩雪对杨舒景是有一份偏袒在的,毕竟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能和傅掩雪搭上话,必定有渊源。但自打杨持来了之后,傅掩雪的偏袒仿佛在当事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之下发生了改变,傅掩雪的视线重心也从杨舒景渐渐挪到了杨持身上。
傅掩雪开始在意杨持——
甚至在琛钢的失态简直可以载入琛钢的八卦史册。
石杏是傅掩雪最得力的助手,傅掩雪对杨持的态度转换他也是了解得最透彻的人。
但他没想到傅掩雪对杨舒景的“清算”来得如此之快。
难道,杨舒景真的触怒了傅掩雪的底线?
是真的惹怒了傅掩雪,还是和杨持有关……?
意料之中,傅掩雪应允了:“嗯,他那边也派人盯紧点,有什么异常情况及时告诉我。”
“那大少爷那边……”
“公司内部事宜照常,该走什么程序就走什么程序,就算是我大哥之前的人也不必特意避讳,太过反常反而惹眼。”傅掩雪坐起身,望着窗外的陌生山景,心里想的全都是杨持,“城里的调查还是不能松懈,他们有备而来,顺便……”
傅掩雪垂下眼,似乎不愿意将心里最害怕的事情诉诸于口。
“……顺便,多注意一下最近有没有什么刑事案件……”和杨持分开越久,他越是害怕,如果杨持真的遭遇不测,他或许也很难支撑下去。
“我知道了,傅总。”石杏幽幽叹了口气,“您真的不必过多忧思,我相信杨持哥会没事的。”
石杏还有话没说,所有知道这件事都认为是杨持自己离开的可能性更大,也只有傅掩雪认为不是。
但现在傅掩雪竟然要去软性围山,到底是真的想查人,还是情急之下的下下策,想要逼迫杨持出现?
这个答案,傅掩雪自己内心也清楚,但他不肯承认。
一旦承认了是杨持主动离开,不就承认了他在杨持心中已经不再重要吗?
傅掩雪从不懂爱人,这对他而言是一门残忍的学科。“爱”是一种需要天赋的能力,而杨持则是门门全优,以至于他这个“差生”也能因为杨持的爱顺利航行过岁月。
中午,有人抵达了杨持的家,傅掩雪找了人来给这座老房子通体打扫了一遍,顺便检查了老房子的线路和安全,该修整的地方都好好修整了一遍。好几家人都在遥遥看着这一切,傅掩雪全都当没发现。
他相信杨持发现这一切时会开心一些。
傅掩雪就这么在玉茗山呆了半个月,石杏那边依然没查出什么消息,傅掩雪似乎已经在等待中麻木了,他每天在杨持的床上醒过来,在杨持的房间里处理公务,自己做菜,偶尔由下属送一点过来。
后来邻居也和傅掩雪熟络起来,知道杨持“失踪”了,傅掩雪是来这里等他,一时之间都说傅掩雪面冷心热,是个好孩子。一来二去也会给傅掩雪送点菜来,时不时也会感叹两句,杨持这些年一个人长大其实也很不容易。
傅掩雪大多时候都默默听着,偶尔也会问几句,那些回答便拼凑成了杨持完整的少年时期。
老人们偶尔也会提起杨舒景,说杨舒景被父母宠得过了头,从小性格就张扬跋扈,就连父母过世也不回来看两眼,也不知道这孩子现在究竟如何了。
傅掩雪问:“杨持和杨舒景认识吗?”
“当然认识。”老人道,“差点成为一家人呢。”
傅掩雪眉头一跳:“……为什么?”
为什么差点成为一家人?
为什么又没成为一家人?
“小持那孩子父母走得早,他亲戚离得远,不愿意照顾他,踢皮球似的,慢慢地小持也不想去寄人篱下了。你看,那栋房子,离得近吧?那就是舒景一家的老房子。小持爸妈生前对他们照顾多,所以舒景的爸妈在小持家发生变故后就准备收养小持。”老人回忆起十几年前的事,也只剩下叹息,“但舒景那孩子嘛,估计也是害怕爹妈收养了小持就不要他了,哭哭闹闹的不准小持去他家里。这件事也就这么了了。收养不成仁义在,舒景父母对小持也是能帮衬就帮衬,小持那孩子心善记恩,也不知道明里暗里让了舒景多少次……”
傅掩雪捏紧了手掌。
“小持虽然命苦,但他从来不自怨自艾……他特别爱笑,几乎都没在人前哭过。”
没哭过吗……
其实有的。
傅掩雪出神地想,他总是在我面前流泪。或者说,我总是让他流泪。
不知不觉之间,傅掩雪走到了“春雪图书馆”。这座图书馆的由来和他有关:正是当年为了感谢杨舒景救他的恩情,父母出资建设的。图书馆光洁如新,只有青白色的瓷砖脱了色。
这是他第二次来这里,却和上一次心境大有不同。
傅掩雪走进去,门口坐着一名中年人,一见到傅掩雪立刻让出位置来,谁都知道这位年轻漂亮的小傅总上次出资援建玉茗村不够,这次还要帮忙进行盘山公路的坡面防护呢。
“这里是杨持曾经坐的地方吗?”傅掩雪问。
男人笑道:“是啊,杨持自打高中毕业后就一直在这里帮忙,也就是他年初走了,村长让我时不时过来帮忙看看。你看着一桌子东西,还是给咱杨持保持原样儿呢,动也没动过。”
桌面上干净整洁,除了一台老式电脑以外就只有普通的水杯和登记册。
简洁到甚至有些简单。
傅掩雪打开抽屉,发现一个笔记本,他随手打开,扉页上写了一句话:梦在星河上发芽。
好熟悉……傅掩雪额头突突地疼,这句话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在哪里……
是不是在——
“小少爷,玩够了也该回家了。”男人穿着妥帖的西装,头发花白,举止优雅。“您部署在山路上排查的人,我们按照您父亲的意思,已经先行撤离。现在,就差您还没回家。”
傅掩雪浑身一僵。
站在他图书馆门口的人,他再熟悉不过。
这次不是他哥哥的部下,而是,见证他长大的、父亲的秘书。
“先生,请问您是不舒服么?”
站在地铁站口,年轻的小姑娘关心地问。
眼前这个男人戴着帽子和口罩,身姿挺拔,在秋风中却显得有些瘦削。
“我……我没事。”杨持摆摆手,感谢地说,“我只是刚来这里,想多看看。”
“你有安排吗?”
“没有……”杨持笑了一声,“就是随便转转,看看人文风情之类的。”
“今天地铁里人太多啦,也没什么好看的,都是人挤人。你既然没什么安排,不如去坐公交啊。”小姑娘心善,朝着前方一指,“看到那边二层高架上的公交站台没,乘坐那里的k18路,基本可以绕着二环走一圈。在倒数第二站下车换乘观光专线,还能再看一遍……”
杨持来这里快一年,搭乘公交看看这座城市,这还是第一次。
他知道傅掩雪派人盯着王承南和向氏,也知道对方现在人在玉茗山。他哪儿也去不了,却也不能每天都在老房子里待着无所事事。孟堪给他说,可以出门走走,透透气。只需要戴好帽子和口罩就可以。
顺着小姑娘的指路,杨持坐上了公交。
正值午时,快线公交上并不拥挤,杨持投了两块硬币,坐在单独靠窗的座位上。
窗外鳞次栉比的建筑从他眼中走过,秋日的阳光洒在他脸上宛如一首静美的长诗。
建筑物们永远静止,它们仿佛工业时代下诞生的观察者们,见证着一批又一批人们的诞生和死亡。
杨持从未好好观察过这里,他只觉得自己是个旅人,总有一天还是会回到玉茗山。
关于傅掩雪的一切他应当忘记,两个人没什么瓜葛,其实也很好。
谁能在情爱之中生存下来,他或许不会。逃避只是一种求生的手段。
杨持从城市这头到了那头,又从终点返回原点。
孟堪似乎早就料到他怅惘无措的心情,将一部摄像机放在他手上:“在告别之前,好好看一看这里。”
杨持花了几天的时间,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这座繁华都市。他拍下夕阳日落,蓝天飞鸟,拍下大雨如注,以及雨下的人们。
如果说这个城市是一座巨大的城堡,他便是那游离在童话故事之外的旅行者。
他来这里爱过一遭,恨过一遭,现下终于要离去,就像一只即将归乡的旅鸟。
公交线路的司机也熟悉了他,在这一趟末班车抵达终点,他的妻子正好来接他,问杨持能不能给他们拍一张照片。
杨持有些恍然,但依然含笑着同意。一对朴素的中年夫妻相互依偎,没有甜腻的告白,没有七彩的花束,没有盛放的烟火。他们的背景只有忽明忽暗的公交车站,疲倦的旅人,还有远处不甚明朗的繁星。
却依然美得很动人。
杨持想,或许傅掩雪今后的身边也会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但他看不到,也不想看到。他们的故事只会成为岁月里成为不可妄议的秘密,傅掩雪和他的微薄关联总会在风吹雨打下消散不见。
杨持放空了心神,什么都没想。
他甚至不敢令自己难过。
回到小区时,向繁已经在门口等他。
“杨持,听孟堪说,你最近喜欢上了环城观光。”向繁的脸上还是挂着笑,但杨持知道对方话里有话。
“我来这里快一年了,“总算得了闲。”杨持没有回避,“更何况,我快要离开了。”
“嫆嫆前几天给我打电话,说你并没有同意去我们外婆那里。”
杨持一边打开门,一边道:“这段时间,我已经太麻烦你们了,我不想再给你们增添多的负担。王先生那边的保密工作一直做得很好,没被傅掩雪查出什么,玉茗山那边……我相信他待不了多久。”
那天他猜测傅掩雪去软性围山,果然没错。
借用修补盘山坡道的由头对来往车辆进行排查……傅掩雪花了大力气。
杨持有无数次想要回去,但都被按下。如果他现在自投罗网,那所有人的努力都白费了。这些日子的煎熬,他只能一个人吞下。
“这你倒是没猜错。”向繁笑了,“傅掩雪的确从玉茗山离开了。”
杨持一愣。
“这才多久,有二十天吗?”向繁自然注意到杨持的神情,“一开始搞那么大阵仗,现在看来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看来傅掩雪现在是玩够了,自然也把人手撤了。”
杨持扭头看着窗外的天空:“……你们确定他离开了吗?”
向繁沉默了一阵,问道:“你想听他离开,还是没有离开?”
“……”
“杨持,其实你比谁都清楚,傅掩雪是多么薄情冷性的人。”向繁毫不客气,“又或者说,他这段时间能为你大动干戈,已经实属意料之外。”
杨持深呼吸,试图让自己纷乱不堪的内心平静下来:“你说得对。我确实很意外。”他静静看着向繁,眸光沉沉,他说不清内心的失望是什么,但他已经不打算再去追问。
“傅掩雪是顺风顺水的天骄,他想要什么没有?想要什么得不到?只是我做了第一个‘不听话’的玩具,他当然应该感觉到震怒……”说出这些话很困难,但杨持还是说了,“现在他玩够了,玩腻了,突然醒悟了。对一个玩具是该有一时的上心,可找不到又能如何?还不是算了。”
杨持用一种自己也颇感意外的冷静语气,陈述那段经历。
“我早就说过了,向繁,时间能够让我和傅掩雪彼此忘记。哪怕短时间内无法做到,但时间一久,谁又能记得谁?”他轻笑一声,笑声里隐约蘸满了苦涩,“或许和我这段故事,他甚至会觉得耻辱。但这一切已经和我没关系了。”
他回到房间开始收拾行李。
“你真的要直接回去?”向繁在他身后问。
“既然傅掩雪已经离开,我还是要立马回去给大家一个交代。”
“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杨持埋着头,手上动作不停,只是没看向向繁,“向小姐和孟先生那边我会说清楚的。”
“我送你吧。”
杨持摇头:“不用了。”
“杨持,你何必和我这么生疏。”向繁道,“傅掩雪能半途而废当然是好事,你现在也该清楚他的决心就那样,能释怀那段荒唐的感情我和嫆嫆都为你感到开心。不过你想过没有,因噎废食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话说到这个地步,杨持无法装傻。
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无波无澜。
“向繁。”他认真道,“我早就说过,我们之间只会停留在朋友关系。你对我不是喜欢,又何必穷追不舍?”
“喜不喜欢有那么重要么?”向繁不解,“傅掩雪不喜欢你,你不也和他过了那么久?‘喜欢’在一段关系中的占比,没你想象中那么重要。”
“怎么,你也想包养我?”杨持忍不住反问道,“我自己几斤几两很清楚,向繁,其实你很自己也明白,你只是站在一个看客的位置上对我和傅掩雪的关系好奇。这或许是你没经历过的荒唐,才会对你充满了吸引力。”
杨持话里带刺,向繁这时才想起来,杨持其实是一个独自在世界生活了二十八年的成年男人。这样的男人或许温柔,但绝不会软弱。
“向繁,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杨持叹了一声,他并不想刺破向繁的体面,点到为止是他给向繁的台阶。
在工作能力上,他的确没法和向繁这类人相比;可他却不会错认自己的感情,不会将一时的好奇当成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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