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顾不得顿沙,丽龙主抓起自己的斗笠就跑出了门,紧跟上来的路峥替他支起一把伞,手上还拎着冲锋衣,“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外面太冷,先把衣服穿上。”
路峥无法同情顿沙,他自私,得知新的丽龙主已经十四岁,他只觉得庆幸,这就意味着苏和只有一年,就可以卸下肩上的担子,可以彻彻底底地只作为苏和活着。
现在丽龙主为了这桩事焦急奔走,叫路峥不明所以。
明明只要等着新的丽龙主公布,静静地接受着一切就好。
心底发慌的丽龙主偏头看向路教授,唇角抿了又抿,最终道:“你刚刚听到,顿沙说顿娜身上有一处胎记,阿祖说那是丽龙主的标志。”
路峥点头。
“可我身上,没有那所谓的胎记,而我所知道的选择丽龙主的标准,也绝对不是这样的。”
这就证明,在这两套近乎背道而驰的标准中,注定有一方是谎言。
像是阿祖这样的老人家每到淅淅沥沥的雨天, 年轻时攒下的痼疾便开始作祟。
小女儿给希泽莎捧来烧艾草熏热的布包,敷在希泽莎隐隐作痛的关节上,于是满屋子都是火塘处焚烧艾草叶的苦涩药味, 闻不惯的人, 会被呛出去。
“您这腿还是要下山去医院看看, 开几贴膏药,比热敷艾草来的见效快。”小女儿见希泽莎痛的不想睁眼, 无意识皱着眉, 又劝起来, “这痛的都不能下床了,又严重了。”
“谁到我这个年纪没有点儿小毛病,这都不打紧,习惯了, 而且雨季也快要结束了。”希泽莎睁开眼, 严重下降的视力叫她在这种阴雨连绵的暗沉天气,眼前一片模糊, 就连坐在跟前儿的女儿都看不真切模样。
希泽莎看向稍微明亮些的窗外, 眼前没有焦距, 更别提神采了。
老人的眼睛都是这样, 像煮熟的鱼目,泛黄的珍珠。
“我能撑到现在, 已经很不错了。”人到了某些关口,就有点奇怪的直觉。
小女儿却当她在说胡话, 上年纪的人总爱把‘死’挂在嘴边, 希泽莎除却小毛病, 身子骨还硬朗的很呢,“阿姆啊, 您说不定比我活的还长久些。”
“你不要瞎说。”
“这哪里瞎说了?”
“反正呐,如果真有那样一天,我交代的事情,你可都要记得……”希泽莎的小女儿都已经五十多岁了,她的这些孩子,并没有什么可嘱托的,毕竟她们的人生要如何活,都早早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她唯一不放心的,只有还小的苏和。
“您放心吧,丽龙主我都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呢,他可比我那几个崽懂事多了。这么乖的孩子,那两个人不会后悔吗?多少年也不回来看一眼,真就当没生过了?”
小女儿依稀记得十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天,那个外地男人夜里带着妻子和孩子说走就走了。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就算当初离开的丽龙主被部落民当做叛徒,明面上厌弃,可如今也有不少成为阿姆的女人懂她,怜悯她,毕竟那是为救另一个孩子的命,做母亲的,哪里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性命被耽误。
而他们也羞愧地将丽龙主留下,没有连最后的传承人都带走,这一点上,算是这对夫妻识相。
但倘若还有为人父母的良知,总该回来看看可怜的丽龙主才对。
小女儿说起的事,叫希泽莎的腿还没好,脑袋也开始疼了,“别提这件事来气我!”
“瞧我,提起不该提的了。”小女儿忙解下艾草包去换新的,直起身一瞧窗子外,“好像来人了,看着像丽龙主和他搭襟。这么大的雨,两个人一起过来是有要紧事吗?”
“他们俩?”希泽莎眯起眼,却还是看不真切外面的景象。
屋外的丽龙主一路都闷不声的,这件事在他看来事关重大,到了阿祖的院子,就不叫路峥陪着进去了,“我自己去问。”
站在屋檐下的路教授收好伞,他的心底也因为苏和一句话引出诸多猜测,因而能够体谅苏和的忐忑,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丽龙主走进屋,正巧撞上小女儿,满屋子艾草的味道,熏的丽龙主眼睛要流泪,“阿姆,阿祖的腿又疼起来了?”
“可不是,老毛病和了,我劝她去医院开些膏药,她也不肯。不过你怎么这时候来了?你搭襟呢?雨那么大,也不进来坐坐?”
“我有事要问阿祖,很重要的事,就不让他进来了。”
小女儿领悟,“那你去母屋找阿祖谈吧,阿姆去外面。”
“谢谢阿姆。”丽龙主轻轻一点头,扭身进了母屋。
希泽莎靠在矮榻上,虽然看不清脸,只是一看那个清瘦的轮廓,就知道是她的乖崽,“外面那么大的雨,有什么事,不能等雨停了再来,给你淋生病了怎么办——”
丽龙主磨磨蹭蹭走到阿祖身边坐下,“阿祖,我有事想问您。”
“什么事情呀,说吧。”希泽莎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她只怕丽龙主和那个外地人一同来,是为了通知她要私奔的。
“阿祖,您选好新的丽龙主了,是吗?”
希泽莎面上凝滞片刻,一拍大腿,她分明叮嘱了顿娜先不要讲出去,等雨季过去,找个合适的日子,再将顿娜一家同丽龙主叫到跟前仔细说明,“这顿娜,怎么就一点都藏不住秘密呢。”
她坦白道:“是啊,新的丽龙主今年十四岁了,你只需要教导她一年,就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儿了。”因而在阿祖看来,没有比顿娜更合适的人选。
“那您选择顿娜的标准,是什么呢?”
“那当然是——”
丽龙主低下头,头一次不礼貌地打断了阿祖的话,“小时候您告诉我,要成为一个丽龙主应当勇敢善良真诚,那为什么,顿娜会说,选中她只是因为她身上有一小块胎记呢?”
“胎记是阿图卢的眼泪,可我身上为什么没有那所谓的眼泪呢?”
“如果标准真的是一块胎记,那我,那我——”丽龙主抬头,通红的眼眶已经藏不住饱满的泪珠,“那我是为什么?”
“丽龙主,你是丽龙主,无论所谓的规则是什么,你都是我亲手领到阿图卢眼前确认过的丽龙主。”希泽莎长叹一声,枯怵如树皮的手放到了苏和的脑袋上,“你善良,聪明也勇敢,是我见过那么多丽龙主里,最好的孩子,所以不要怀疑你自己。这件事是阿祖对不起你。”
听到丽龙主提起这些质疑时,希泽莎竟然觉得,哪怕苏和是来告诉她要和那个外地人私奔,也好过是来问这件事的。
阿图卢面前没有谎言,谎言是无法长久的。
可希泽莎已经隐瞒了十几年,差一点点,就快要把这件事带进棺材里了。
“在你小时候,总问我你的阿姆阿爸是什么样子的,而我没有告诉过你,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对你描述他们两个。”
在苏和成为丽龙主之前,上一任丽龙主阿娅漂亮又聪明,她是那时希泽莎所见过的丽龙主里,最优秀的。
阿娅清楚自己的职责,从不仗着丽龙主的身份胡闹,祭祀阿图卢的正事做的准确又有条理,部落里的大小矛盾,她也能帮着阿祖来解决。
希泽莎想过,等自己离开后,阿娅可以成为丽龙新的大家长,接手整个部落,她担得起这担子。
阿娅和现如今的苏和有五分相似,她爱笑,明媚的像是丽龙上空的太阳,是实打实的神女。
就是这样的丽龙主,出楼的重要日子,看上了外来考察的博士生,挑了人家做搭襟。
在希泽莎看来,那个外地人呆头呆脑的像只大鹅,还戴着白酒瓶底子那么厚的眼镜,问话时支支吾吾,活脱脱个书呆子,阿娅看上他什么?愚笨吗?
丽龙主笑着推翻阿祖的话:“他才不笨,他认识天上所有的星星,了解阿图卢的过去,理解我现如今为阿图卢做的一切,阿祖,他懂我。”
“懂你?哎呦我的傻姑娘,他懂你有什么用,他迟早要走啊!”那时候的希泽莎还年轻,吼起来还有中气,“你可别忘了,新的丽龙主出现,你要教养她的。”
“我知道,但他可以等我,而且他说他每半年都有假期,大小节日也能休假,都会回来看我的,等新的丽龙主出现,他就带我离开这里,我想我能接受这样的生活。”
希泽莎还是不赞成,“男人的话几个值钱的?等你大一点就明白了,那不过是个穷学生,结婚和长久过日子都是要有基础。”
“他又不会穷一辈子。”
希泽莎没能拦住阿娅,好在那个呆头鹅真是个说到做到的,一年回来丽龙好几次,真成了个上门女婿,在呆头鹅入赘丽龙的第二年,阿娅怀上了双胞胎,而新的丽龙主还没选出。
“阿祖啊,您别急,兴许我生的孩子就是丽龙主呢。”阿娅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她并不急着出现一个新的丽龙主使她好离开林子,这里也是她的家。
“如果是你的孩子,你要在这里养育她到十五岁。”希泽莎看不得阿娅始终两地分居,可在族里的孩子堆儿里扒拉来扒拉去,没找到一个身上如阿娅一样,有一枚暗红色胎记的娃娃。
捧着圆润肚子的阿娅不在乎,“如果真的是我的孩子,我当然要在这里陪伴他到成人,而且我还要就叫许唯辞了工作,回丽龙来种地,孩子可不能没有爸爸。”
呆头鹅毕业的第二年,留校做了讲师,他们是好学校,虽然他这个人文专业挣不来几个钱,可熬到高级职称,学校给分房,还包给家人落户。
所以为了叫阿娅和孩子以后能有京市的户口,呆头鹅还不能辞职。
于是生下双胞胎的时候,是阿娅一个人。
加上呆头鹅家里高知的父母对他和一个没有文化生活在雨林里的部落女结婚生子并不支持,于是阿娅选择继续留在雨林中,一边履行自己的职责,一边照顾两个孩子。
幸运的是,这一对看起来近乎一模一样的双胞胎里,有一个孩子继承了母亲身上的胎记,那是可以成为丽龙主标志。
“这下好了,我还是他阿姆,虽然是男孩,但从他懂事起,我就会教他丽龙文,教他看天气、分辨药理,我会把我所学的东西,全部教给他,让他也成为一个出色的丽龙主。”
希泽莎也看过那处印记,长在一个孩子的肋骨下方,指节大小,暗红颜色,的的确确是标记。
但希泽莎那时分不出这两个娃娃,因为就连阿娅这个母亲,孩子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冲她笑时,也要晕头转向一会。
两个孩子实在是太像,阿娅也很苦恼,和呆头鹅商量后决定,“不如也不要分哥哥弟弟了,反正不扒开衣服,妈妈都分不清你们,等你们长大,谁愿意当哥哥,谁愿意当弟弟,自己猜拳决定吧。”
一岁多时,孩子与孩子之间的分别就显露出来了,一个爱笑,一岁就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词汇,一个不爱动,尿了裤子也不吱声,常连累他的兄弟和他一起躺在湿漉漉的被子上。
周围的阿姆们都说,这是正常的,有些孩子到两岁多才开口,连希泽莎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但阿娅却觉得不对劲。
作为一个母亲,她能感到这两个孩子的不同,这种不同并不正常。
两岁多时,爱笑的崽已经会说话会背诗了,而那个迟缓发育的孩子除了长了个子,口齿清晰地叫‘爸爸’‘妈妈’的时候都很少。
有经验的阿姆们同样觉出不大对劲,同时那孩子开始频繁的生病,一次甚至发烧到要没了呼吸,呆头鹅单独带着孩子离开去看病,竼州的儿童医院讲不出个所以然,可能是智力迟缓,可能是抵抗力差,还有可能是雨林雨季温差大,生病是正常的。
每次都是草草开点药,吃药,病好,生病,再吃药。
三岁之后,两个孩子之间的分别就愈发明显了。
健康的孩子能说会道,能跑能跳,不健康的孩子病歪歪地连门都不常出。
对于病弱到无法自理的孩子,阿娅不得不付出更多的心血,这不定时降临的疾病,叫她每天都在担心自己的孩子一闭上眼就再也不会醒过来,这种焦虑和恐惧成为了习惯,她甚至不能接受那孩子离开她的视线。
希泽莎见过那时候为了孩子的病情变得偏执又惊惶的阿娅,所以在那个雨夜,她接受了阿娅的逃走。
离开那个孩子,阿娅会歇斯底里,会做出疯狂行径,她像是一头应激的母虎,无法离开孩子半步,也容不得别人触碰她可怜的孩子半点。
希泽莎默认了阿娅留下来的孩子是丽龙主,可直到她给那哭哭啼啼的小崽洗澡时,才发现那在襁褓中她看过一眼的胎记,不见了。
这计谋不知道谁想出来的,眼前的孩子可能是障眼法,可能是交换券,可能是为了叫这小崽哭哭啼啼的声音绊住希泽莎的脚使她心疼。
他被留下来了,而他的父母,一个外地人连同两个丽龙主消失的在雨林之外。
这件事让希泽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窘迫处境,那是她成为丽龙主,成为整个部落族长的漫长人生中,都未有过的艰难抉择。
她是一个忠诚的信徒,从未对阿图卢说过谎,她固执而认真地维系着雨林中的一切,可眼下,最重要的丽龙主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被掉包。
按照规矩,她该把这个孩子不是丽龙主的事情讲出去,并打起一万分精神去寻找新的丽龙主。
可一旦这样,阿娅和那个外地人所作所为引来的仇视和报应,无疑就会落在这留下来的孩子身上。
那时候部落里人人都说上一任丽龙主是个叛徒,该叫蛇叼进林子扔到悬崖下面。
信仰被打破时的仇恨是具象化且过激的,没有人会怜悯这被留下的孤儿,只会有人记得他是叛徒的血脉,是罪人一般的存在。
希泽莎能想象到,到时候这哭哭啼啼白白嫩嫩的小崽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兴许,他都活不到长大。
思索了数日的希泽莎一边照顾那可怜的孩子,一边与自己本心的做斗争。
终于有一天,她背着其他人,偷偷问那三岁的孩子,“宝宝,你想不想像阿祖一样,成为一个厉害的丽龙主,住在最高的木楼里,到时候从窗前看到的一切,都属于你。”
三岁的娃娃刚被希泽莎哄的不再哭哭啼啼要爸爸妈妈,他全心全意依赖阿祖,听到会和阿祖一样厉害,毫不犹豫点了头,“想!”
于是希泽莎为了平息部落里大多数人的愤怒,正式宣布了新丽龙主的存在,并永远封存了有关阿娅和那个外地人的消息。
她不希望,在那孩子长大的过程中会听到许多和他父母相关的谩骂。
同样,她也向阿图卢撒了谎。
希泽莎一向虔诚至极,她是一个幼年时背着阿姆偷吃一颗话梅糖都要面对阿图卢原原本本讲出来的人。
作为阿图卢忠诚的信徒,她做出了此后十几年都为此经受折磨和痛苦决定——谎言。
这本来就是一件,连神都不能告诉的事。
可希泽莎不后悔,她不后悔自己欺骗了神,欺骗了部落,成为一个背叛信仰的人,甚至人到暮年,看着苏和顺利接任,事事做的圆满至极,单纯善良,积极向上,爱笑又大方,她愈发觉得自己瞒的好。
有些谎言,本就是该存在的。
偏偏丽龙人的规训中,谎言是极恶的魔咒。
在阿图卢面前,谎言总不会长久。
可整整过去十五年,希泽莎自以为这瞒的够久了,可现在,她却觉得这一天来的还是太快了。
谎言始终是有代价的,而为此痛苦的人最终还是多了一个。
在苏和终于知晓这一切时,过去的故事总算画上了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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