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没有受到一点影响:“大帅是想赖账吗?”
“不赖,当然不赖!”
大帅还拉着五姨太的胳膊,身体朝月如前倾,压低声音:“他给我武器,我帮他抓人,送去美/利坚修铁路。”
五太太:“什么!”
她扬声喊完,意识到这个可怕的消息被自己听到,眼前一黑,像是泄了气的气球那样瘫在椅子上,满脸的绝望。
之前的博弈中,哪怕被威胁,被打耳光都没有什么反应的月如终于动了,她咬紧牙关,再也掩饰不住眼中的厌恶,一个使劲儿,扯断了手里的手绢。
大帅看她终于有了反应,脸上满是胜利的笑容,仿佛才在这个游戏中得了趣,扔出骰子:“接着玩!”
又是月如问,大帅回答。
美人开着一颗扣子,规整的卷发因为之前的耳光,向旁边翘起了几根,却完全不减刚刚的气势。
她好看的柳叶弯眉拧在眉心,眼底似乎蕴着怒火,表面却还是淡然冷静。
“听闻大帅起兵之时劫富济贫,喊的是保卫一家老小的口号,江城宗族繁杂,同脉连枝,你可知你抓的,都是谁的兄弟,谁的儿子?”
江城和华国大多数城市一样,都是大姓大家,抓劳工是秘密进行的,有时的确会大水冲了龙王庙,抓到自己手下士兵的家人。
如果面前不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二十五岁女孩,大帅会以为他被监视了。
刚刚胜利者的笑容不再,他表情阴冷下来,灌进一杯酒。
半晌,扬着下巴看过去:“你知道什么?乱世之中,谁不是忙着往自己兜里捞钱?”
他好像醉了,咬着牙又自己灌了好几杯,使劲撸了一把头发,朝月如叫喊。
“几千条/枪入库,白花花的大/洋搬进来,老子吃香的喝辣的,管他是谁的兄弟!谁的儿子!”
这声音显然带着怒意和急切,仿佛权威被挑战了的野兽。
五姨太原本觉得自己死定了,一副失魂的模样瘫在椅子上落泪,听见大帅这个声音,还是被吓得一抖。
可挑起这怒火的人似乎并不觉得害怕,她输了一局,又解开一颗扣子,下次赢了后,继续追问。
“大帅府内整日烧香拜佛,你可知杀生者入七层刀山地狱,盗贼抢劫者入九层油锅地狱,不敬他人者入十三层血池地狱,损公肥私者入十六层火山地狱……十几万兄弟舍生忘死,陪您南征北战,大帅做出这种背信弃义之事,就不怕死后入遍十八层地狱,享尽十八种刑罚?”
女人的声音清冷柔软,听进耳中,却如金戈铁马,将男人掩埋进土里,故意遗忘的事实血淋淋地撕扯出来。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生意,没有他,也会有别人做,他不做,兴许还会将其他人得罪个遍。
她一个小老师懂什么!
可,那些被卖去填命的劳工,跟他一样被这片土地养育长大,或许还是他兄弟们的亲人朋友,也的确是经由他的手被出卖,生生与骨肉亲人分离,给那些该死的强盗做奴/隶!
他用阴冷的眼神盯着月如,半晌才缓缓开口:“你一个教洋文的,还信这个?”
月如:“我信。”
“我不信。”
大帅拿起酒壶,直接往嘴里灌,可没几口后,又使劲放下:“你一个女人懂什么!你知道了有什么用?你是能烧了船还是灭了那些洋人?能做什么?不就是借着我的宠爱蹬鼻子上脸!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月如的眼神同样冰冷,她拿起桌上的枪,对准大帅:“我能送你下去,让你看看你不信的地狱存不存在。”
两人对视两秒,似乎是完全撕破脸了,又好像在冥冥中交流了什么,大帅在愣了半晌后,不怒反笑:“哈哈哈哈哈哈!不愧是老子看上的女人,有个性!”
他伸手,轻而易举地夺回:“小丫头,这东西要先开保险,保险没开,你送谁下去?”
月如似乎也冷静下来了,她收回视线,给大帅倒酒:“大帅会用,送该死的人下去了吗?”
大帅不答,拿起骰子扔下去:“继续。”
两人默契地忽略了已经吓傻的五姨太,这次,是大帅赢。
“你选诚实,”
大帅吩咐:“老子有话要问你。”
月如冷冷道:“勇敢。”
五姨太渐渐回过神,担忧地望过去。
她已经解开了两颗扣子,锁骨在领口下若隐若现,如果再开一颗,那上半身都要漏出来了!
“老子说的话你没听见?选诚实!”
月如:“勇敢。”
“勇敢是吗?”大帅狞笑,脸上带上几分疯狂:“来人!”
下一秒,几个穿着民国/军装,拎着大道具枪的人鱼贯而入。
他们是前几组的选手:邵然,陈小迪,汤景一,和何月之前的一个女生队友。
有男有女,演的都是男人,但在这个男女颠倒的舞台,似乎并不违和。
他们扮演了本应该由节目组工作人员扮演的群演,看到自家长官跟两个衣衫不整的姨太太喝酒,都低着头,心里打鼓,不知道大帅叫他们进来干什么。
沉浸在剧情中,因为这紧张气氛捏紧了拳头的观众们看到熟悉的脸,这才稍稍清醒一些。
“抬起头,看着她。”
大帅冷声:“我再问你一遍,诚实还是勇敢?”
大帅有命令,几位心腹只好抬头,在目光投向月如后,便再难移开了。
美人喝了酒,脸颊绯红,双眼却清冽明亮,闪着楚楚动人的水光,她开着两颗扣子,原本坐在椅子上,只有颈下锁骨若隐若现,可她却扶着桌子,缓缓站了起来。
观众席中发出倒抽凉气的声音,引来旁边沉浸剧情中的观众的不满视线,可下一秒,抽气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一瞬间,像是回到了上一场公演。
楚清筠身上的旗袍属于民国,没有经过现代人的设计和美化,形制上还有清/朝女装的影子,上身拢共就只有三颗扣子,第三颗挂在腰间。
坐着时不显,一旦站起来就发现,仅仅解开这两颗,便已经能看到里面一大截的西式内衣。
电影为了照顾女演员,在这个场景只给了脸部镜头,但这是一场反串戏,楚清筠是个男人,他有着可以在镜头下裸露皮肤的优势。
他们彩排时跟摄像师和导播商量过,将这个镜头拍得完全。
所以观众们就看到,那一块布料软软地垂下,随着月如向前走动打得更开,雪白的皮肤和黑色的内衣形成的强烈视觉冲击。
几位手下眼睛都直了,暗中吞咽口水,可他们只敢远远地深呼吸,不敢有其他想法。
不只因为她是大帅的女人,更是因为她此刻的神情。
大帅进山打猎时曾伤过一头狼,那狼断了腿,却像是不知疼痛,不知恐惧,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它露出利齿,绿色的双眼带着孤注一掷、同归于尽的决绝,恶狠狠地从大帅的马上撕下来一块肉。
最后它被大帅一枪解决,可手下们踌躇半天,才敢慢慢靠近那头还睁着眼睛的狼。
不知为什么,房间中的女人,让他们想起了那头野狼。
她冰冷的视线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大帅,迈着优雅从容的步子靠近他,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椅背。
大帅的脸与她的颈部同一高度,眼神忍不住地向下飘,好像刚刚的愤怒、博弈,都随着面前白皙细腻的肌肤烟消云散。
这好色、愚蠢的男人。
月如讽刺地笑笑,将手指放在了第三颗扣子上。
如果解开,那么整个上半身都要被看到。
“程月如!”
五姨太惊恐的声音响起:“你,你就选诚实嘛!有夫之妇被人看了可是要沉塘的!”
这种事竟然让她连死亡的恐惧都忽略了?
月如好奇地看过去,只见五姨太的声音都带着些祈求:“别犟了,好妹妹,失节事大!”
“失节?”
月如冷笑:“解开一颗扣子,和背信弃义,贩卖同胞相比,哪个是失节?”
“我的气节,来自我的灵魂,我的思想,从来不是由身体决定的。”
她一只手捏住面前这张充满贪婪痴迷,醉醺醺的脸:“满脑子想着齐人之福的男人,他为什么不守/贞/洁?”
大帅被她嘲讽的眼神一刺,瞬间醒酒,似乎没想到眼前的人竟然如此不在乎,大胆到这种程度,强硬地扯开她捏住自己的右手。
可她的左手已经放在了扣子上,在屋里五个男人难以置信的惊恐目光中,一点点扣进盘扣下——在解开的前一秒,被大帅强行扯住了。
他愤怒地站起来,一只手拢起她的衣服,另一手愤恨地掐住她雪白纤细的颈子,渐渐收紧。
“大帅!”
五姨太看月如逐渐呼吸困难,不顾自己还开着的一颗扣子,惊叫着扑了上去,双手替月如扣紧第三颗扣子,然后使劲扯着大帅的胳膊:“大帅!您手下留情!她,她愿意选诚实!她愿意!您松松手,让她说话,她就愿意了!”
大帅瞥了她一眼,又看回月如,手指微松。
月如没看他,而是看向他旁边怒气冲冲的五太太。
她举着粉拳,表情凶狠,好像她敢说出“勇敢”二字,那小拳头就要落下来揍她。
空气渐渐流进肺部,月如朝她温和笑笑,再看男人时,依旧冷淡:“大帅想问什么?”
屋子里的所有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大帅喝道:“滚。”
手下们知道他是在说他们,一点点后退,可视线还是忍不住地往房间中那个被掐脖子的女勇士看。
那样美丽的女人,招招手就能让男人疯狂沉溺,为什么想不开,要有那样冷厉的眼神,要跟能随时结束她生命的大帅对着干?
大帅的声音再次响起:“再看眼睛挖下来。”
手下们大惊,连忙低下头,挤着跑出门外。
他这才慢慢松开了手,一个使力,将月如按回到椅子上。
“我问你,你是什么颜色?”
五姨太捂着心口,后怕地坐回自己的椅子,闻言不解地看过去:“颜色?”
月如也挑眉:“颜色?”
“少装傻!”
大帅冷声:“我问你是什么颜色!是不是红色?”
月如轻咳,抚摸着自己脖子上的勒痕:“大帅是问哪里?”
她笑笑:“我的头发是黑色,眼睛是黑色,衣服是蓝色,血是红色。”
大帅:“你的心呢?你的心也是红色的?”
月如:“您说笑了,谁的心都是红色的。”
“你不明白我问的是什么?”
大帅不等她恢复,拿起桌上的手/枪,再次掐住她的脖子,将枪口顶在她的颈部:“我问你为谁做事!南京还是延/安!”
五姨太再无知,如今也明白了。
她瞪圆了眼睛,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用一种惊恐不解的视线看向月如。
“啊?她?她,她是?”
月如淡然,似乎早就猜到他的怀疑:“辛苦您忍了这么久,终于问出来了。”
将她的身份挑明,就不能再欺骗自己继续将她留在府里,等待征服她的一天。
大帅阴狠地盯着她:“你自己说,我还能留你一条活路。”
月如直视他的眼睛:“东北。”
“东北?”
这个地方在那时的华国有另一个名字,所有人都讳莫如深。
可一旦提起,就是撕开血淋淋的伤疤。
大帅手指一顿,连忙松手,后退了几步。
“我外祖是旅/顺人。”
月如整了整被大帅弄乱的头发,脸上是淡淡的忧伤和怀念:“小时候,我常坐在他膝头,听他讲岳全传,后来父亲工作调动,我才去了法国,又随他回到江城。”
大帅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她道:“如果不是被您强抢进府里,我现在已经站在东北的战场。”
“你疯了!”
大帅拎着枪指向她,又愤怒地扔向一边,气得满地踱步。
最终站定在月如面前:“你疯了!东北?那是满/洲!那边那几个人,三瓜两枣的,你们怎么跟倭人斗!你去送死吗!还怪我抢你,我抢你是在救你!”
“是我疯了还是你们疯了!”
月如站起来,一步一步朝他逼近。
“你见过野兽捕猎,只吃一部分的吗?你们以为倭人会止步于此吗?”
“台省,澎湖,山东,东北……北边莫名的演习,你们看不见吗?”
“她在被一步步蚕食,你们在做什么?同室操戈!出卖土地!贩卖人口!”
她的声音依旧冷静,可是浓烈的悲伤和战意却从灵魂深处传出,每一个字如同佛钟敲击,久久回荡。
每说一句,她就向前一步,而这个城市的主人,高高在上,得意洋洋,掌握着千万人性命的男人,每当她逼近一步,就窝囊地向后退一步,他因为过去对黑暗的失望而深深掩埋的血性和良知,正在不顾理性的遏制,渐渐破土而出。
他是那么看不上这个漂亮精致的小东西,那雪白的脖颈轻松就能掐出痕迹,纤细的手腕只需一下就能折断,她的反抗,她的身份,在他看来只是个笑话。
然而就是这个小东西,她的灵魂比谁都坚韧,她的理想比谁都坚定,或许她还有信仰,只是他没有那个资格窥视。
月如的质问还在继续:“你自己在做什么,你心里清清楚楚,你手里几千条枪,白花花的大洋花在哪里,打在谁身上了?只会朝自己人挥刀的懦夫!”
“你不是想征服我吗?好啊,带着你的人,去东北,去山东,去台省,把倭人打回小岛!”
“你大可以凭借权力和身体优势强迫我,但我的心脏永远流淌着滚烫的血液,我的爱情,只会献给志同道合的英雄。”
西洋钟“滴答滴答”地左右摇摆。
房间内,演播厅,以及弹幕,都落针可闻。
直到五太太突然开始啜泣,打破了久久的沉默。
大帅已经被逼到墙角,如今回神,才慢慢伸出双手,捏住了月如的双肩,狠狠一推,做最后的挣扎。
“程伟老师!”
他吼出这个他深恶痛绝,无论如何都要让她改掉的名字,一只手颤抖地指着她:“我把你抢进来,不是听你讲课的!我特么是要睡你!睡你的!”
“我贩卖人口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老婆孩子!我早就在国外买好了房子,这边一开战就能带着你们离开!你有病吗!放着荣华富贵不要,要去东北那个鬼地方!你去,你去了就是死!土地,百姓,你这张漂亮小脸,你引以为傲的灵魂,你想要的democracy,会因为你死了就青史永存吗!不是我疯了,是你们疯了,你们这群人都疯了!”
大帅歇斯底里地喊着自私的话,脸上却满是热泪。
他为保家卫国起兵,失去了无数的同伴和兄弟,理想和血性在一次次黑暗侵袭中麻木,同化,早已活成了自己最痛恨的模样。
可他终究是被这片土地养育长大,听着流传了六千年的神话,说着四万万人共同的语言,这些久远的良知被重新唤醒,只会带来伤痛和绝望,却又如同刻进骨血里,无法抹去。
他不能欺骗自己,在他怀疑程伟,又应邀来喝酒时,就在期待这样的结局,他对那个又轴又犟的绝色女子产生了好奇心,理智让他用世俗礼法,用钢铁般的肌肉压制她,逼她屈服,可灵魂又忍不住惧怕她,憧憬她,想要朝着那样坚强闪耀的存在靠近。
“大帅几岁了。”
程伟侧目,笑着问满脸泪水的五太太:“得有四十了吧。”
“没,没有这么大。”
五太太哭得一抽一抽:“三,三十八。”
“三十八,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大吵大闹。”
她知道自己早已暴露,也不再挣扎,慢慢踱步回到桌前,给自己斟满酒杯。
五太太静静地看着酒液沿着她的下颚滑下滴落,突然就能理解那些为她疯狂的男人,忍不住开口:“那个,你之前讲的democracy。”
她吐出一个标准的英语单词,让一旁发呆的大帅抬起了头。
她不是只会说“地毛可乐”吗?
被另外两个人注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那不是大帅喜欢笨的么,反正我现在也活不成了,就不装了。”
五太太看向程伟:“如果它那么好,按照你说的,洋人那边不是也一地鸡毛?”
“我们跟他们不太一样。”
程伟道:“我们想要的democracy,是所有人一起,当家作主,到那时,你与我,与大帅,与倒夜香的老头,都平起平坐,靠自己吃饭,谁也不能欺负谁,谁都是自己的主人。”
五太太点头:“那,那是挺好的,要是有那样的地方,我就去开个梨园,我师父的园子传男不传女,给他那个败家子儿子,没几年就得被败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