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辰想了想。
“我听说, 有研究认为多米克族对人类的‘食欲’主要来源于人类的精神域。他们袭击人类时优先食用大脑, 也是出于对吞噬人类精神力的渴望。”穆辰说道, “也许理事官可以试试给他提供精神力，看他会不会变得安静一点。”
市面上有存储精神力用的晶石，虽然一般都是情侣、爱人间做纪念意义, 但按照费亚罗的情况，让他抱着晶石啃总比袭击人好。
“多米克族对人类的食欲来自于精神力？”韶文神色怀疑, “我没看到过科学院发布这样的报告。”
“是在其他的科研期刊。”穆辰随意道, “但我也记不清在哪儿看见的。”
实际上，这是后世在第二次战争中提出的, 对于多米克族袭击人类原因的猜想。
韶文摇了摇头，失笑道：“很多科研期刊上发表的研究都没有足够的样本研究支撑，尤其是刚开刊的小作坊，说什么的都有。”
穆辰：“科学院报告太注重证据的充足, 有时反而束手束脚。许多新理论的提出，在最初都被人视为天方夜谭, 被指责为胡言乱语，却在后世被证明其前瞻性与正确。”
韶文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室内一时再次陷入沉默。
“你好像很了解多米克族。”克劳德若有所思, 看向穆辰。
“只是因为好奇, 看过很多资料。”穆辰说道。
克劳德挑起眉, “你的军校记录里所有的成绩都是F，包括‘多米克族详解’这门必修课。和与多米克族的模拟对战课。”
但在上次爱尔普兰星的事故调查中，克劳德发觉穆辰对多米克族的了解几乎不亚于军部军团中的作战员。没有充足的理论基础，他不会那么敏锐的意识到当时袭击爱尔普兰星的是幼体的多米克族王，也更不可能在是几分钟之内就将那只幼体杀死。
更何况，通过对尸体的后续检查，克劳德发现穆辰的攻击极为致命有效……简直像是在战区身经百战的战士。
但因为穆辰的身份资料没有任何问题，克劳德暂时将穆辰当时的反应当作是生死之间爆发出的潜力。但今天他听理事官讲述过休息室内的混乱后，发现不止于此。
穆辰的身上有他难以忽略的违和点。
面对多米克族，他身上缺少普通人、甚至许多新进入军团的机甲师们身上都有的、无法立即克服的恐惧。
穆辰在内心啧了一声，心说一时忘了军校还有这么一门课。而沈意当时因为心灰意冷，完全放弃了学习，每门课都是F。
他在内心有些懊恼，表情却十分自然：“后补的。”
“你明明已经离开了军校，而且从小成长在不受多米克族威胁的战区，为什么突然又对多米克族产生了好奇？”
穆辰也挑起眉：“我们生活在星际时代，但有人喜欢看研究史前恐龙的生物习性和结构。我离开军校后，虽然换了环境，但没有了训练成绩给予的压力，反而对这个外星物种产生好奇心，有什么问题？”
“通过星网浏览多米克族的资料？”
穆辰点了点头。
克劳德笑着摊手：“星网的科普资料……远不如军校的资料讲述的详细。”
“在所有的资料记录中，对多米克族喉枪的描述，都强调着它的力量强大，必须以机甲的力量与其抗衡。对没有穿着机甲的普通人，联邦所有资料里记载的第一建议方案、也是唯一建议方案，是以最快速度躲避。”
“但如果我没有会错意，你在与费亚罗先生搏斗期间，一直想要控制它，而从没想过逃避或求助……这不是一个普通人该有的思维。”
“另外，星网的所有资料上都强调过，喉枪是多米克族的致命攻击器官之一，力量强大，速度极快，可以轻易击穿钢板。但你……凭什么认为可以用双手控制住费亚罗先生的喉枪？”
穆辰：“……”
不愧是黑鹫调查员，他心道，心思细腻得很。穆辰心里飞快寻找着理由，苏青在一边冷淡开口：“我训练过他。”
克劳德弯了下眼睛。
“确实，您有自己的一套全息训练系统，可以手把手训练自己的伴侣。”他转向苏青，“也许这个理由可以解释穆辰这一次的表现，但在爱尔普兰星呢？那儿可没有任何的训练设备。”
“克劳德。”苏青冷道，“请不要因为没有证据、捕风的捉影事浪费我们彼此的时间。我如何教导、训练穆辰，不是今晚的重点。”
穆辰微微恍然。
确实，刚刚差点被克劳德带偏了思路，就想着怎么解释自己身上出现的破绽。
“回到正题。”苏青以指尖点了点桌面，看向韶文：“我更关心费亚罗先生的病情。”
“他的病最初是因为什么？如何得病？这种疾病是否具有传染性。”
穆辰：“……”
穆辰脸色微变。
韶文摇了摇头，让他们安心。
“费亚罗第一次表现焦虑时就咬破过我的手腕，这种病没有传染性……是一种人为制造出的基因病。”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指了指墙壁上的装饰：那是一只意气风发的雄狮壁刻。
这样的装饰在灰石宫内随处可见，这头昂扬的狮子是拉德家族的徽标。尽管灰石宫已经换了主人，更换过一波器物家具，但整座建筑内部的墙壁、拱顶之上，仍有许多带有拉德家族隐喻的装饰品。
因为韶文不想大兴土木重新装饰这座建筑，也不是太在意这些，因而在他接手拉德家后并未清除这些装饰。
“上任理事官琼生病暴毙，死得突然。他的小叔推选了自己的儿子做现任拉德家家主，而费亚罗，作为琼唯一的儿子，成为了能够威胁他地位的危险品。尽管费亚罗不接手政治，但他们仍旧将他视作眼中钉。”
讲起这段过去，韶文的脸上带着郁色。
“我原本是因为追求费亚罗，和拉德家或多或少有了交集。我知道那时候现任拉德家主和里尔德家主都在瓜分琼的势力，闹得不可开交，原本要带着费亚罗离开首都星避避风头。但他伤心过度，一定要守着父亲的遗体不肯下葬。”
“……结果就出了事。”
“费亚罗在一次出门时被人掳走。等我把他从拉德家救回来时已经得了病。”
“也是因为那次绑架，我决心要当这名理事官。”韶文苦笑道，“我没什么远大的志向，只希望人类联邦在自己手下无功无过，自己至少掌握一点权柄，能保护费亚罗在首都星活得安全。”
穆辰若有所思。
“现在能告诉我那段资料里讲了什么吗？”韶文向前倾身，询问道，“多米克族和人类基因融合的实验一直由拉德家掌管。从费亚罗长出喉枪后我开始怀疑……他也是当时的实验品之一。”
“十年。”苏青没有回答韶文的问题，反问道，“基因融合的效果用了十年才发挥完全？据我所知，基因融合的发展过程不应该这么慢。”
韶文：“……”
“我一直在给他吃药。”他只能坦白。
“最开始我不知道他的病是什么原因，但医生检查出来他的基因片段有异常。我尝试过很多种药物，后来发现最能够抑制他基因病发展的是欧加溶剂。”
苏青抬眼：“瑞航医药这几年的主打产品。”
“对。”韶文点头，“随着瑞航医药开发出新的产品，我已经给费亚罗换过很多次药。但药物的效果已经越来越弱。”
穆辰总觉得瑞航医药这几个字有点耳熟，想了片刻，忽然想起来在新闻里听说过。
是里尔德家投资的一家医药公司，主要研发的就是各类治疗基因病的药物。前几天开发出了针对最危险的萨姆基因病靶向药，因此在新闻中被大吹特吹了一番。
穆辰：……怪不得。
“我其实并不完全赞同停火协议。”韶文看向苏青，神色间带着些许愧疚，“但因为里尔德家的基因药物原因……我不能提出反对意见。否则，费亚罗的病会更加难办。”
“我想过他的病情的终点……”韶文低声道，“如果真的控制不住，费亚罗可能会变成一名真正的多米克族。我只能把他关在牢笼里，让他在黑暗中生活一辈子。”
“我不希望如此。”
“请你们……告诉我那场实验的资料。”韶文恳求道，“我真的很需要它。”
苏青仍旧没有回答。
他的神情漠然，神色间没有丝毫被韶文的话语打动的痕迹，只冷声道：“最后一个问题。”
“通过你们掌握的资料，拉德家的基因融合实验，还在继续吗？”
韶文叹了口气，隐隐意识到今晚无法从对方手里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但为了费亚罗，他仍旧好脾气的有问必答，摇了摇头。
“因为实验一直没有效果，又缺乏经费，实验室应该已经关停了。”
夜色深沉。
穆辰和苏青最后离开灰石宫时，新年宴会已经散场。他们最后与韶文达成交易，在安全离开灰石宫、且等到苏青的精神域治疗完成后，再将资料的内容告知理事官。
空气中还漂浮着各式香水的味道。
克劳德将穆辰和苏青送到灰石宫外，目光仍然盯着穆辰，最后道：“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保密实验室的？”
穆辰倒是早猜到了克劳德会问这句话，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克劳德笑着摇了摇头，“你和苏青少将学得很快。”
刚刚还只知道一个劲的反驳自己的提问，现在已经学会反问堵嘴了。
他不可能回答穆辰的问题，同样，穆辰也不会回答他。
穆辰也笑了笑，上了飞行器，坐在苏青身边。
克劳德挑眉，转身回到灰石宫内。
“就这么把人放走了？”他回到休息厅。韶文仍旧坐在刚刚的位置，一只手搭着座椅的扶手，手指有节奏的敲打着扶手的木制边缘，发出规律轻响。
“真等苏青的精神域治疗完成再问？”克劳德靠在门边，看着韶文映在灯火里的侧脸，“我可说不准到时候苏青和穆辰会不会有什么动作。如果他不把资料交给你，你还能不能控制得住他们。”
韶文摇了摇头，转脸看向克劳德笑道，“别和我开玩笑。”
“他们还没有拿到资料。”韶文说道，“你不会猜不出来。”
他脸上稍显懦弱的温和神情一扫而空，变为一片悠然的平静：“如果他们已经看过了试验资料……应该会更加了解费亚罗的情况。不至于事无巨细的问我。”
“更何况，按照别人心目中‘理事官’的形象……我向来犹犹豫豫，做事拖泥带水。更何况，我之前一直表现出敬佩苏青的军功，感念他对联邦的付出，如果突然果决对他出手，哪怕有费亚罗发病被撞破作为挡箭牌，也可能引起里尔德家的怀疑。”
韶文停下指尖敲击的动作，伸手拿过旁边桌上的雄狮摆件。
“那两条毒蛇，现在还是少惹为妙。”
克劳德也笑了笑。
“资料大约被人调换过了。”他摇了摇头，“估计是研究所内的研究员。这件事还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等着吧。不用自己动手更好。”韶文放松道，“你看着。苏青和穆辰两个人，肯定比我着急。”
他勾了下唇角，似乎是在感慨，又似乎在嘲讽：“他们眼里看着整个人类联邦。”
“你想和他们合作。”
“不是现在。”韶文冷静道，“还不到做选择的时候。我们还有时间。”
“还有时间……”克劳德好笑道：“理事官先生，你现在说话时的口气，忘记伪装出那份深情了。”
“怎么会。”韶文云淡风轻道，“就算是费亚罗的身体，也没到最紧急的时候。有基因药物压制，他至少还能支撑半年。现在等待苏青和穆辰行动，也就是多等十天半个月，最多三个月。就算他们到时候还拿不到资料，我也可以根据他的行动轨迹，判断资料的位置。”
克劳德若有所思。
“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布莱斯天空城。”调查员说道，“那儿也许会有资料的线索。”
“但里尔德家在布莱斯天空城有自己的布置。不告诉他们？”
韶文：“要是他们连这一关都过不去，合作也没用。”
“今晚的其他几个目击者呢？”理事官话锋一转，问起几名近卫官和郁文远。
“都还没醒，有人看守。”克劳德说道，“那几名近卫官好处置，但郁文远……似乎是最近和里尔德家走得近。”
韶文笑了一声：“霍夫曼想在科学院机甲研究所扶持自己的势力，怎么也不知道挑个好的？”
“理事官先生，不是所有人都有我的调查能力。”克劳德扬眉，“抄袭剽窃案早已判定多年，郁文远又是原告，霍夫曼被骗了也算正常。更何况，他总不可能去找那些软硬不吃的老学究。”
韶文又笑了一声：“说得也对。。”
“先把郁文远关起来，伪造失踪档案。”理事官思考片刻，最终说道，“如果里尔德家真来要人，再给他也无妨。”
反正费亚罗的病情在里尔德家本就不是秘密……那是他为了接近霍夫曼.里尔德，故意送上的软肋与把柄。
今晚是个晴夜。
穆辰看着窗外升起的紫色钩月，皱眉思索。
“你觉得……”他看着玻璃中苏青的影像问道，“理事官的话能信几成？”
少将抬眼：“哪一部分？”
穆辰唔了一声：“说不清，我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苏青：“他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无能。”
穆辰点了点头，他也有这种感觉。
不说别的，在里尔德家和拉德家的争执中，从一名不算重要的官员成为联邦理事官，绝不可能靠得只是当时的混乱局面。
韶文多少有点手段，否则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他来渔翁得利。而克劳德……
这位调查员看上去并不像是甘于跟在一名无为的理事官身后，只为了拿个调查员工资而混日子的人。
他的敏锐几乎成为了一种习惯，而这种习惯需要长时间的养成，并在高压的环境中得以保持。
想到克劳德，穆辰突然又觉得奇怪。
那天前往卫星城时，他因为基因融合项目一时忽略了……以克劳德的身份，为什么会居住在流动人口大、大部分都是外来务工人口的第六卫星城？而且正巧就在80001号隔壁？
第六卫星城80001号……也许还有秘密。
穆辰一个头两个大。
再说基因融合实验……
人类基因和多米克族的基因融合，会制造出费亚罗发病状态那样的‘怪物’……而费亚罗，大概不是唯一的实验品。韶文说实验已经关停，但他却没有调查出实验品的去向。
穆辰毛骨悚然。
他想起后世不断被多米克族入侵、攻克的人类城市。
当时战区的范围不断扩大，前线频繁失守。联邦中陆续有天空城和星球受到多米克族的突然袭击。那些袭击来得毫无预兆。星球外警卫队根本没有发出过预警，城内就出现了多米克族。
第二次战争开始时距离停火协议不过百年，当时的乱象，会不会也和这一场实验有关？
还有在少将被谋杀的直播下变为多米克族的人类护理员。那名护理员的身份一直成谜，在后续调查中，并未在疗养院找到他的登记资料。
但穆辰又清晰意识到，那名人类护理员的表现与费亚罗有很大不同。
在当时的直播视频中，人类护理员明显有自我意识。他不像今晚的费亚罗，只是被某种基因中的本能驱使着行事。更何况……他的身上生出了多米克族的第二口腔。
在他的伪装剥落后，属于人类的头颅开裂……那是无法复原的进程。
穆辰转向苏青。
在穆辰思考时，苏青一直注视着他。
穆辰与少将视线相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安定了一些。
“你说……”他问道，“理事官到底想干什么？”
苏青摇了摇头。
“难以判断。”他说道，“但暂时不用担心。”
“不管因为什么，他需要那份基因融合项目的实验资料。”苏青平静道，“在我们把资料交给他以前，他都不会动手。”
穆辰嗯了一声。
“还有什么？”少将看着穆辰，“你很担忧。”
穆辰揉了揉脸，不满道：“这么明显？”
“不算。”只是随着对穆辰了解的加深，越来越能明白青年每一个细微表情的含义。
“……被你一眼看穿了还不算。”穆辰嘀咕了一句。
“我确实很担忧。”他说道，“我有一个想法，但因为有些荒唐，所以不知道怎么开口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