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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为臣(封灵三清)


装病,就代表他已经没了用处,他便是公子手中的一枚弃子。
这件事对他来说本来就没有选择。
赵裕和一颗心不可回转地缓缓沉了下去。
两个人隔着漫天飞雪沉默地对立了许久,赵裕和的目光扫过他褪去青涩的眉眼,一直扫到了少年人挺拔的身形。
数年前,他第一次见这个徒弟的时候,对方还没有如今这么高,沉默着站在黑夜里,一双眼睛很亮,亮得惊人。
他知道,那是对活下去的执念和欲望。
当年的小徒弟今后恐怕再也不会叫他师父了。他选择了公子,放弃了他亲手教出来的小徒弟,这是他应得的惩罚。
赵裕和沉沉叹了口气。
楚晋转过身,往府门走去。
“世子。”他听见那个人说,“生辰快乐。”
楚晋脚步停了停,随即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除夕这日,按照旧秦旧俗,国君往往会在宫内大摆宫宴。宫宴的步骤繁琐又冗长,因而楚晋回来已经快要傍晚,踏进世子府时,却没有感觉到什么年味。
毕竟这座府邸真正的主人不喜欢热闹,往年其他府上张灯结彩的时候,只有这里依旧冷冷清清,只有下人准备的一些灯笼、窗纸。
楚晋没有回房,而是循着琴声径直去了书房。
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等身上的雪全部融化,才推门走了进去。
琴声没停,弹琴之人背对着他,心无旁骛般,自始至终未分来一个眼神。楚晋也已经习惯了,神色平静地等到他一曲终了,才开口道:“公子。”
公子抚平了颤动的琴弦,接过下人递上来的手炉,并没有抬眼,淡淡道:“跪下。”
楚晋身形一顿,随即慢慢地脱了狐氅,递给了下人。
在冷漠的审视中,他曲腿跪了下去,膝盖磕在冷硬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即便如此,他脊背仍旧挺得笔直,目光不偏不倚,看向眼前的人。
公子终于抬头,端坐在桌前,居高临下地看了过来。
“谁给你的权力,让你敢向王上请旨?”他面容上神色未动,却让人感到浑身发冷,“越俎代庖,你想取代我吗?”
楚晋眼底闪过一丝压抑得极深的阴郁,半晌,轻吸了一口气。
“不敢。”他说。
名字、身份、地位……这些东西,就像是他偷来的。它们只属于一个人。
眼前的这个人。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落满枝头。室内平静沉寂,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公子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随即移开,望向了窗外。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他忽然问。
楚晋静了许久。
隔了有半炷香的时间,他动了动唇:“不记得了。”
这个回答并不令人意外。他年幼时的很多事情,都已经被渐渐淡忘。不知道自己从哪来,父母是谁,叫什么名字。
公子依然在看窗外的雪,好像听见了他的话,又好像根本不在意。
“无名无姓,无身无份。”过了一会儿,他轻笑了一声,“呵。”
“我倒挺想跟你换的。”
楚晋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清他的这句话,他侧过脸,看了对方一眼。
但公子的神情依旧漠然,好像刚才的低喃只是一时的错觉。他平淡道:“知道宗政家么?”
不可能不知道,毕竟当今世子的母后、君主的发妻,就是宗政家的长女。楚晋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蹙眉道:“知道。”
“不想变得和我一样的话,”公子扭过头,垂下眼,视线没有什么温度,“就离它远一点。”
楚晋对上他的目光,又轻微地蹙了一下眉。
但公子没给他更多的提示,他自然地收回了目光,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命令道:“起来吧,过几天就该为入质的事做准备了。”
跪的太久,双腿已经有些发麻。楚晋撑着地板直身站起来,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就要推门出去。
他的手刚刚抵上门,便听见身后,公子的声音掩在炉火噼啪声中,隐隐约约、不甚清晰地传了过来——
“……你恨我吗?”
前半句话已经听不清了,他只捕捉到最后这几个字。
楚晋垂落在身侧的手指慢慢收紧,半晌,又松了开来。
“不。”他冷静道,“没有你,我几年前就该冻死街头了。”
木门在身后掩上,隔绝了室内的暖意。楚晋望着天边渐渐被黑暗吞噬的残红霞光,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来。
耽搁了太久,天都快要黑了。
他正要往后院的方向走去,忽然耳畔一声尖啸,仿佛撕裂了万里长空,紧接着,在天边轰然炸开。
漫天星火下,他看见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一个人影。他身后是满城烟火,接连不断的花焰将面容映得明明灭灭、绰绰约约。
尘世喧嚣,但对上他双眼的一瞬,天地间却忽地静了下来。
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倏然放松下来,楚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了他身前,不过一晃神,他已经伸手抱住了对方。
他抱得很紧,沈孟枝有些喘不过气,只好摸摸他的头发,忐忑地低声问:“不开心?”
“开心。”楚晋喃喃道。
他想说,看见你的那一刻,那些让他痛苦不安迷茫的事情,好像就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沈孟枝松了口气:“那就好。”
十六岁的楚晋的心思确实很难猜。他任对方抱了一会儿,随即拍了拍他肩背,说:“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楚晋松开手,看了他片刻,缓慢又认真地问:“什么东西?”
“在你房间。”今晚的楚晋似乎变得格外好说话,沈孟枝笑了笑,“去看看吗?”
楚晋今日一早就出门进了宫里,所以回来看到房间里的布置时,难得有些愣。
大大小小、包装精致的礼物被人摆放得整整齐齐。他转过头,看见桌上摆着几碟糕点,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香气飘进鼻间,楚晋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有点饿。他侧了侧脸,问:“你做的?”
沈孟枝点头:“我怕你饿了。”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楚晋勾起唇角,很浅地笑了一下。这大概是他进入梦境以来第一次见到楚晋露出这样真心的笑容,心里骤然软了下去。
等楚晋吃完面,沈孟枝才从那个笑中回过神般,不自然地掩唇咳了一声。
楚晋抱着空碗,低声道:“很好吃。”
柔和的烛火下,他的神色软化了许多,再也没有一开始的冷漠,抱着碗的样子甚至有点乖。沈孟枝耳朵不受控地泛起一层浅粉,紧接着,听见他明知故问道:“那些是送我的礼物吗?”
“……嗯。”沈孟枝觉得自己似乎中了一种名为楚晋的迷魂药,又或者是屋里太热,热得他头脑都有些不太清醒。
他站起身,去拿自己的第一件礼物,碰到实物的一瞬,又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
“这是掠萤山产的一种香料,叫做千山映雪。”沈孟枝拿起一枚四方的小盒,“你曾经跟我说过你喜欢这个味道。”
他打开盒子,清淡松香溢出,幽冷宁神。
“但是太稀少了,我只收到了这些。”
沈孟枝脸上有些遗憾,放下了盒子,又拿起了旁边的一枚雕花精致的玄玉佩和一枚玄玉发簪,还有一叠精致衣物,语气忽而变得有些不自然:“这几样……只是觉得很适合你。”
楚晋支颐,看着他手中的衣物饰品,笑意很深,嗯了一声,问:“是要把我好好打扮一下吗?”
沈孟枝耳根热了热,别开眼,低声道:“你不用打扮。”
……不论怎样,都很好看。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声,他吸了一口气,又将手移向下一个礼物,结果沉默下来:“……”
楚晋看着他手中的画轴,挑了下眉,好像猜到了什么似的,问:“是画了我吗?”
沈孟枝犹豫着点了点头。
对方却来了兴趣,伸出手来:“让我看看。”
出乎他的意料,沈孟枝将画抱得紧紧的,神色异常挣扎。楚晋越看越觉得好奇,越心痒难耐:“画了什么,遮遮掩掩不让我看?”
“既然是送我的礼物,”他慢条斯理地引诱道,“我应该有权看的吧。”
“……”沈孟枝终于松了手,小声说,“我画画不好看。”
楚晋已经拿过了这幅画,慢慢展开,看清上面的内容后,不由愣了愣。
画里的人的确是他。少年手持长剑,身姿卓然,站在茫茫天地间,眉眼含笑,意气风发。
沈孟枝没说错,他的确不太会画画。画的背景有些简陋,但所有的笔触都集中在了中央的人影身上,如同被作画的人所偏爱一般,一笔一画,细心又认真,把人画得很好看。
任何人第一眼扫过去,目光都会被画中的人那双笑意深深的眉眼所吸引。
楚晋近乎是珍重地用手指摩挲了一下画布:“很好看。”
好看到他想要藏起来,不止这幅画,还有眼前这个人。
沈孟枝松了口气,又听他问:“剑和剑穗,也是送我的吗?”
“对。”沈孟枝一一拿给他看,“我记得你喜欢轻一些的剑,不喜欢太薄太钝的,我试过了,这把应该会称手。”
“剑穗是我做的,”他弯了弯唇角,“很久不做了,有些生疏,还好成品还能看。”
楚晋垂眸,看着他低头将剑穗系到了剑柄上,没有阻拦。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冷硬的剑柄,目光自然垂落,缓缓流转过对方专注的眉眼,随后,定在淡红饱满的唇瓣上。
沈孟枝抬眼时便正好对上他的视线。他愣了一下,不知道楚晋在看什么,但还是笑了一下。
然后他的脸就被人捏住了。
“沈孟枝,”楚晋喉结动了动,不轻不重地捻了捻指间的软肉,“你对谁都这么好么?”
是不是他有多少,旁人也有多少。
楚晋慢慢地、又问了一遍:“对朋友,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吗?”
无论大小楚晋好像都喜欢捏他的脸,好像这是他的什么软肋一样。眼前的家伙明明还是一副少年模样,叫起他的名字来却毫不含糊,沈孟枝唔了一声,垂下眼睫,轻笑了一声:“不一样。”
楚晋心神一动,静了会儿,问:“哪里不一样?”
沈孟枝抬起脸,看着他,楚晋被他眼底的光亮晃了下神,下意识松了松手。
“不一样。”他听见对方说,“我想每一天,都比昨天对你更好一点。”
霎那之间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感觉,似乎掺着苦与涩,酸与疼,从少时到现在,无数摸爬滚打的种种,刻意被咽下的沉寂的情绪一朝喷薄,像是滚烫的熔浆,楚晋手指微不可察地一抖。
他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手。沈孟枝揉了揉脸,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去拿下一件礼物。
楚晋还低着头对着自己的手指出神。他捻了捻指腹的余温,又抬了抬头,看见沈孟枝手上的东西时,神色竟显得有点呆。
“……酒?”他有些不确定地看了眼沈孟枝,觉得对方怎么也不像是会喝酒的人。
沈孟枝将酒坛摆在桌上,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
“栀子酿。”他低着眸,笑了笑,“你以前说喜欢。”
楚晋的视线追随着他,又缓缓落到了他手边的另一样东西上。
那是一盏纸灯,装裱精心,纤巧的木质骨架撑起几张轻薄剔透的纸,放在一众礼物之间,也格外吸引人。哪怕沈孟枝还没开口,楚晋也已经意识到这或许是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一件礼物。
他的目光停留得太久,沈孟枝竟然觉得有一丝紧张。他曾经没能把这份礼物送出去,如今到了弥补的时候,却依然难以释怀。好像只要一回想,心中就有汹涌的情绪翻搅不息。
他闭上眼,轻轻吸了一口气,稳住了轻微颤抖的手指。像是完成一件弥足重要的事情,他垂眸,小心又专注地点亮了这盏长明灯。
灯焰如花,摇曳了一下,紧接着,猝然明亮起来。
橘色火光绽开的瞬间,长明灯四面,纤薄纸张忽而泛起了一抹神异的光泽。原本干净整洁、空无一字的纸面上光影变幻,随后,被隐去的清峻字迹一笔一划缓慢浮现出来。
楚晋好像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了。一种极为奇异的情绪在心底发了芽,仿佛有什么遗憾了许多年的事情终于得以释然,又好像他曾经错过了什么,心里缺陷的那一块终于在今天被完整地补了回来。
他神色怔忪,一错不错,看着那接连浮现出的墨迹,久久移不开视线。
明灭火光将眼前人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朦胧又梦幻,像窗外不可及的烟火,又近乎柔和。
“楚晋,”沈孟枝轻声说,“生辰快乐。”
“你说以前没有人给你庆祝生辰,我想,那时候孤零零一个人,收不到礼物,也会难过吧。”他看着桌上摆满的礼物,温声解释道,“我想帮你补回来,从前的每一年,今后的每一年。”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一边猜你的心思,一边准备了很多。”
准备的过程不算一帆风顺,千山映雪可以说是千金难求,他没有那么多钱,索性跑到掠萤山去取松脂,又照着古籍仿制出来。
画画很难,他画了好多幅,都不满意,研究了很久名家的真迹。
酿酒还算容易,毕竟他有经验了。最难的是寒山纸,好在他准备得足够早,得以遇上一年的初雪。
那年没有被送出的礼物,终于在这一天送给了它的主人。
沈孟枝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抬起眼,忐忑地问。
“……你喜欢吗?”
楚晋看着他,很久没有说话。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被喜欢的。他是一个无论存在与否都无关紧要的魄,没有姓名,没有身份,没有自我,他是王权之间的一枚棋子,一旦失去价值就会被弃若敝履。
每年的生辰,能活过就很好了。
……能活过就很好了。
仿佛被什么猛地扎痛,他闭上眼,气息不稳,颤抖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喜欢。”他很认真地念了一遍对方的名字,“沈孟枝。”
被他叫到名字的人一怔,随即笑了。
这是来到这里后的第一次,他觉得楚晋是开心的。心里如同被什么填满,沈孟枝想了想,又说:“本来应该有十七件礼物,但时间太紧了,我没有准备好。”
楚晋道:“那就换成三个愿望吧。”
他神色和语气都与平日无异,沈孟枝愣了下,说:“好。”
灯影摇曳,楚晋在他眸光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让他简直生出了一种对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错觉。他顿了顿,移开视线,问:“你不问一下是什么,就答应吗?”
沈孟枝应该是笑了一下,温声道:“什么都可以。”
他的语气自然、柔和、平缓,很容易让人感到信任和心安。楚晋垂着眼,避开他的视线,喉结滚动几遭,终于开口:“第一个愿望,陪我喝酒,可以吗。”
沈孟枝愣了愣,说:“好。”
他将那坛栀子酿的封头揭开,馥郁酒香霎时溢了出来,只是闻着,沈孟枝就觉得自己有点醉了。
或许是看他神色有异,楚晋问:“你会喝酒么?”
沈孟枝摇了摇头,道:“没事,应该……还是会的。”只是酒量差了些。
很多年前他在晴雪崖喝过栀子酿,对酒的味道还有些印象。为了防止被刺激到,沈孟枝这次倒没有一口闷掉,慢慢地喝了,但还是觉得辛辣无比。
他看了眼神色不变的楚晋,有些郁闷,低声问:“你的酒量一直这么好吗?”
十年后就算了,就是现在他也比不过对方。
楚晋正望着酒盏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言,随口道:“不是。以前经常会喝吐,慢慢的,就习惯了。”
旧秦人好酒,尤其喜欢烈酒。他不讨厌酒,也谈不上多喜欢,只是在大大小小的宴席上,永远有数不清的人接连不断谄笑着灌酒,等着看他出丑、看他堕落。
他在他们面前神态自若不动声色,夜晚回来却吐得昏天黑地,头疼欲裂地捱过一夜。
这些事情他没有说,沈孟枝却能猜出来。他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道:“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楚晋很淡地笑了一下。
他目光缓慢地扫过沈孟枝被呛得有些发红的眼尾,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说:“不辛苦。”
他还想说,你的酒量真的不是很好。
没喝几杯,他就感觉到沈孟枝已经有些醉了,连带着反应也迟钝了不少。
沈孟枝对此毫无察觉,还在慢慢地喝。他要再倒一杯时,却被楚晋拦住了。
“好了吧。”楚晋很清楚喝多少第二日起来才不会难受,他伸手,虚掩在沈孟枝的杯口,“你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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