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言是被饿醒的,没等完全睁眼,他就闻见了蒸馒头的香气,热腾腾的,有麦子经过发酵后的原始香味。
他被这味道勾着,用手肘撑起身体,从床铺上坐了起来,身上的酸痛让他不由自主闷哼了一声,尤其是身后那处的疼,坐起的一瞬间疼得他眼泪都在眼圈里转了,死死咬住牙关连呼吸都停住了。
自从在十八岁生日那天,买彩票中了大奖,清言就没再委屈过自己,把小时候吃过的苦都找补回来了,虽说不上毫无节制、花钱如流水,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他,还是过得相当滋润、养尊处优的。
因为有钱了,所以他相当惜命,自己疼自己,毕竟好日子谁能过得够呢,就算手指被水果刀割破了一点小口,也是跟马上要咽气了似的,呜了哇啦往医院跑,晚一点包扎恐怕都找不到伤口了。
所以这会儿身上这么疼,清言简直委屈得不行,他在床上默默流了会眼泪,直到肚子饿得叽里咕噜叫,他才用衣袖抹了抹眼睛。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身上只松松垮垮穿着件大红色喜服,被窝外空气有点凉,衣袖里、领口下,被他保养得白白嫩嫩的皮肉上起了细细一层鸡皮疙瘩。
屋外有铲子划动锅底的炒菜声,也有油脂爆锅的香味,清言昨天一整天就没怎么吃东西,还被折腾了半宿,咽了咽口水,最原始的口腹之欲压倒了一切,他咬牙忍着痛,在床边找到一双看起来是刚刷洗过晒干的干净旧布鞋,穿上试了试,大了,不过也能凑合趿拉着。
穿上鞋子以后,龇牙咧嘴地站起身才发现身上的喜服短了一截,只到自己脚踝上方,还露出一小段小腿肚。
这喜服是原主唯一的陪嫁,是他继母偷偷找人按他身材做的,钱是从彩礼里出的,老太婆本来是不舍得花这个钱的,但彩礼收了那么多,连喜服都没有的话,实在说不过去,只好忍着肉疼做了。
尽管很饿,但清言还是蹒跚地来到了窗边的一个四方木桌边,那上面放着一个铜镜,一个针线篓,还有一把木梳。
清言拿起那个铜镜,仔细看自己的脸。
镜子里映出的是自己看了二十二年的无比熟悉的脸,只是原本的短发,现在发梢竟快到腰了,他又抬起右手,看向拇指上的一颗红色小痣,也还在。
清言松了口气,喃喃道:“还好,是我自己的身体。”
他和原主长得非常像,但又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可能是因为原主一直食不饱,发育得不好,清言虽然少年时期过得贫苦,但粗茶淡饭还是吃饱了的,原主显然是比清言矮了一点。
清言“继承”了他的身份,“继承”了他的红嫁衣,也许是为了符合原本世界的逻辑,还“继承”了本来下给原主的药。
不知道原主现在在哪,想到两人也许有互换的可能,清言就忍不住想笑。原主看似柔弱,其实心最狠,他要是到了那边,发现自己的钱都被人骗走了,恐怕王岩和那个男的不会好过。
其实清言也并不是好说话的人,可是那座房子里的孩子让他想到了他自己小时候,他没忍心。
要是原主把钱要回来,做到他没法做的事,清言觉得也不错。
咕噜咕噜,门缝传进来的饭菜香勾的清言肚子一个劲响,他放下铜镜,抹了把脸,不再想这些,他得先解决眼前的现实问题,再不吃饭,他觉得自己就要低血糖晕倒了。
他艰难地挪到了掉了漆的朱红色木门边,推开了门。
一心想着食物的清言,在毫无心理准备地推开门后,看清了眼前的场景时,他不由得露出惊愕的神情,脚步顿时停住,往后退了一步,要不是身后太痛,他可能已经下意识逃回屋子,砰一声关上门了。
厨房里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正站在灶台前看着冒着烟气的大铁锅。
在清言开门的瞬间,他听见了动静下意识转头看了过来。
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透过窗纸给厨房地上照出一道道柔光的光束,有一道正好照在男人的脸上,那张脸的大半布满猩红色外翻的伤痕,暴露着些恐怖纠缠的筋络,让清言想起以前看过的克系漫画。
尽管昨晚在灯火下已经对这张脸有了惊鸿一瞥的印象,但清言还是没能克制住受惊吓的第一反应。
清言觉得不能怪自己,说心里话,客观地讲,这半张狰狞的脸,晚上和白天看各有各的可怕,晚上像鬼,白天像怪。
男人看见清言的身影时,微微一怔,但很快,他就看清了清言脸上的神情,眼皮垂了下去,盖住了他眼中的神色,他侧过头,将那狰狞可怖的大半张脸藏了起来,露出相对完好的另一边脸。
他垂着的眼睛双眼皮的褶皱很深,露出的一点眸光像幽静的深湖,鼻梁高挺,上面有另半张脸蔓延过来的红色筋络,爬过鼻梁最高处后戛然而止,他嘴唇不薄也不厚,唇形给人一种不太好说话的锋利感,此时唇角紧抿着,看起来有些固执。
这半张脸长得算不上多么惊艳,但已十分出挑,再加上他自身气质加成,如果他脸上没有那些狰狞的疤,想必出门少不得有姑娘、哥儿冲他扔手帕的。
正因为如此,这对比分明的脸,更让人觉得可惜。
男人应该是感受到了清言打量的目光,但并没任何特殊的反应,也没看向他,只是嘴唇动了动,嗓音低沉中并不带任何感情色彩道:“起了,就吃饭吧。”
闻言,清言这才一下子清醒过来,心里登时一跳。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伤到他了。
清言暗骂自己不中用,顿时心里又是愧疚又是心疼,还有几分忐忑。
这时候解释已经没用了,只会更加尴尬,清言咬了咬嘴唇,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偷偷将衣领又拉开一点,迈开脚步,看似要过去灶台那边帮忙的样子,却没走几步,就“哎呦”一声,莫名其妙拌了一下,要往地上摔去了。
男人的反应很快,目光明明不在清言身上,却在对方要摔倒的瞬间,起身迅速靠近了过来,将弱不胜衣般的小夫郎搀扶住了。
而且在清言站好的瞬间,他就迅速收回手去,准备后退保持距离。
清言当然不肯让对方后退,他往前小白兔般轻巧一扑,一下子就扑进了男人宽阔温热的怀里,充满依赖地一手抓住男人胸口的衣服,一边仰起头,伸出手去,摸向男人的脸颊,却不是完好的那半张,而是狰狞可怖的那一侧。
男人猛地往后仰头,动作却又克制地没有太过激烈,只是堪堪避开清言的手。
清言却志在必得,他今天如果不把这个事化解了,以后这个疙瘩说不定要在两人心里留存多久,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于是,清言厚着脸皮,不顾对方的拒绝,垫高了脚尖,手指再次探向男人布满疤痕的半张脸,这次,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决心,男人没再拒绝,只是身体明显变得僵硬。
清言不顾对方无声的拒绝之意,仰着头,侧着脸,用手指细细摩挲他那半张满是疤痕的脸。
跟现在这个苦哈哈时代的人们相比,清言这皮肤称得上白嫩得过头了,被各种沐浴液、润肤霜腌入味了,简直是香喷喷的。
他就用这样又香又白的手指,细细地一寸寸抚过男人脸上狰狞的疤痕,
似乎从没有人这样碰触过他,男人浑身僵硬,到底还是闪躲地将脸撇开,躲开他的手指,喉结微微滑动,几乎用气声道:“你先擦脸……。”
清言软软地伏在他身上,吐气如兰,撒娇似的说:“要相公给我擦。”
男人一直在躲闪清言的目光,否则他会发现,怀里依偎着的小夫郎,仰头看着他的眼神是很奇怪的,不再是惊吓和惶恐,也不是挑逗和依赖,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意外和费解。
清言的视线从男人的脸上移动到他脸侧不远处的一列字上,那竖着的楷体汉字像是某些电视剧里,在演员身边后期p上去的人物简介一样,悬空在那里。
清言试探地伸手触碰了一下,指尖穿透了那列字,字迹像沙子般散开,他缩手回来,那列字又恢复了原样。
男人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微微侧回头看向他,但仍然尽力不让对方看见自己那半张恐怖的脸。
清言收回惊疑的心神,又一次抚摸上他的脸,热热的、软乎乎的身体贴得更瓷实了,黏糊糊地问:“好不好?”
第3章 新婚夫夫的第一顿饭
把清言的钱全骗走的女孩叫王妍,她嫌弃这个名字软绵绵,非正式场合都写成“王岩”。
清言刚开始说不上多喜欢她,只是他身边没有真心对他的朋友,只有王岩会在两瓶啤酒下肚后,拍着他的肩膀骂他傻X,说他是她认识的所有人里面最矫情、最事儿b的一个。
王岩跟清言借过两次钱,清言都没借。
后来她没喝酒,脑子清醒的时候,也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空长一副好皮囊,一个大男人又娇气又抠门,看了就招人烦,活该没朋友。
再后来,不知道怎么着,两人就谈恋爱了。
清言是太孤单了。
他七八岁就没了父母,十五六岁养他长大的外婆也没了,他很想有个家人。
王岩说看好房子了,让清言拿钱,清言去看过了,虽然贵,但确实也满意,就把钱转给王岩,让她安排签合同付过去了。
后来王岩说结婚得好好置办,清言就一单单看她的购物车,算好了钱,一笔笔转过她。
再后来,王岩说她肺子里长了块息肉,医生说得手术,清言就把银行卡里最后一笔钱转了过去。
后来……就没什么后来了。
清言在街上偶然看见未婚妻和另一个男人拥吻,那人他认识,就是他买的房子的前房主。
他看了两眼就走开了。
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谈恋爱这一年多,两人也就牵牵手,最多揽个肩膀。平时王岩跟他说话都很强势,他从没见过她这么小鸟依人的一面。
后来两人一星期都没见面,王岩来找他时,清言跟她摊牌了。
王岩低着头沉默了一阵,说:“我快死了,认识你之前就查出肺癌了,他是我在医院认识的,跟我是一样的病。”
清言诧异地看向她,王岩说:“我们两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死了家里人就没法活了,所以,我们商量着死之前多弄点钱。”
清言冷笑,“他倒是聪明,让你出面骗钱,他置身事外。”
王岩摇头,“不是的,他也找了个有钱的女孩子,可是那女孩很敏锐,觉得不对,就疏远他了。”
清言扭过头去,冷笑,“合着就我一个傻b。”
王岩眼里含泪,“清言,你是个好人,对不起,你打我吧,但别打死了,打死还要连累你负责任。”
清言没打她,只是把她赶走了。
后来,他偷偷假装成物业去那套房子里看了看,主卧里住着卧床不起的两个老人,眉眼里能看出王岩的样子,次卧是个以卖菜为生的老太太,还带着个三四岁的小孩,那孩子看起来跟那个房主有五六分像。
他本来打算给王岩做衣帽间的那个房间,租给了一个附近上学的高考生生一家三口。
家里跟他上回来时一样,区别就是当时王岩把人都提前安排出去了。
看完了,清言回去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不断喃喃自语,“反正也不是我自己赚的,就当没中过奖,就当我做善事了。”
晚上躺到实在难受,空着肚子就去酒吧喝了次大酒。
喝完出来,就被大卡车撞了,穿到这个世界了。
清言坐在凳子上,仰着头,轻轻闭着眼睛,感受着温热的毛巾在脸上擦拂过的感觉。
他肩膀上搭着男人刚从屋子里拿过来的一件旧外袍,很大,是男人自己的。
清言能闻到微弯腰给自己擦脸的男人身上,温热的皂角的味道,还夹杂着淡淡的炒菜的油烟气,这让他感觉到安心。
脸擦完了,清言睁开眼,明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湿漉漉的,充满着信任和依赖,嘴角勾起,露出整齐白白的牙齿,甜甜地道:“谢谢相公。”
而在直起身后,立刻转过头去,只有相对完好那边侧脸面对着他的男人,紧抿着嘴角的男人终于开口道:“吃饭吧。”
清言正要起身,已转身的男人又停住脚步,头也没回道:“你父亲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吗?”
闻言,清言微微一怔,随即迅速反应过来,他看着男人的背影,目光再一次在对方头侧的那列字上扫过,继而用软绵绵的语气缓缓吐出两个字:“鹤年。”
邱鹤年肩膀微微动了动,用低沉的嗓音轻“嗯”了一声,给了他这个看着轻车驾熟,其实内心忐忑的来自现代世界的新娘,一个令人心安的回应。
男人转身去盛粥,他头侧的那列字还是那么明晃晃的:邱鹤年柳西村铁匠,后面却还跟了一个括号,写着(身份不明)。
清言目光在“身份不明”那四个字上流连了一阵,在男人稳稳地端着粥转身过来时,迅速收回了目光。
饭桌就在灶台不远处,上面放了一盘白面馒头,一盘肉丝炒豆芽,一碟腌制的看不出是什么的咸菜,还有一人一大碗白米粥,这就是今天的早饭。
比不上清言平时的伙食,但依据他脑子里原主记忆,在这里,大米、白面和猪肉一般只有过年节才能吃到,这顿已经算是奢侈的一餐了。
而且清言是真饿了,他看着那白面馒头,眼睛都冒蓝光了,跟村子里乱窜的饥饿的小野猫似的。
邱鹤年坐下之前看了他一眼,又转身去橱柜里拿了个碗出来,从里面挖了一勺红糖填进了清言的粥碗里,然后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伸手将桌面上一个扣着的碗揭开,里面是两个煮鸡蛋。他将那两个鸡蛋皮磕碎,动作利落地剥好,一股脑都放进了清言面前的空碗里。
清言低头看了看,邱鹤年没给他自己加糖,可能是吃不惯太甜的,但鸡蛋都他一个人吃还是不大好,他将其中一个鸡蛋拿起来,探手放到了对方的碗里,这个动作扯到了他的痛处,他强忍着不表现出龇牙咧嘴的样子,快哭了。
邱鹤年却毫不领情地将它拿了出来,又一次放到清言碗里,并且在他想要再次放回来之前,用手挡住自己的碗口,低沉道:“邻居李婶送了十个鸡蛋给你补身子,不用留着,每天早上煮两个吃,吃完了我再跟她买。”
清言下意识反驳,“我身体很好,不用补……。”
在邱鹤年抬眼看他时,清言怔了怔,眼角余光瞥到了桌面上被剥掉的红蛋壳,还有自己碗里还没完全化开的红糖,还有刚才起床时,床周零零散散的大枣和桂圆,脑子里一路闪电带火花,突然就明白了这个“补身子”的真正含义,顿时胀了个大红脸,期期艾艾地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了。
红糖红鸡蛋,这是给清言补气血的啊。
至于为什么要补气血,当然是因为缺啊。
好好的人为什么会缺气血呢,当然是因为晚上……,清言一下子想到了昨晚的事,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臊和一点点内疚。
连面前心心念念的大馒头都不香了,脸红成一片。
他偷眼去看男人的衣领处。
昨晚实在受不住时,他毫不留口,往死里咬了男人胸口一口,当时就觉出满嘴的血腥味。
那一口肯定特别疼,清言还有点担心伤口不知道有没有处理,会不会感染,这个时代医疗可不大行,一点小毛病搞不好就很严重。
不过这个事,清言认为也不全是自己的错。
他刚开始是挺“兴奋”的,因为身体里的药发挥药效了,尽管男人没什么技巧,上来就蛮干,清言虽然疼,但也确实觉得很“解渴”,但后来药效渐渐没了,清言就受不住了。
偏偏男人还特持久,清言求他,也看得出他试图温柔一些,但激动起来就又顾不上了。
后来清言狠狠咬了他,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男人才勉强结束。
完事后清言一直在流泪,感觉到男人替他用热水擦身,还套上衣袍,后面他就累得迷迷糊糊睡着了。
想到这里,清言又不愧疚了,觉得自己独自享受这个“补血套餐”理所应当。
白粥里加了糖,很甜。
清言并不太喜欢吃甜食,但冬天的早上,喝上这么一碗热乎乎的甜粥,胃里格外舒坦。
馒头发酵得刚刚好,白白的软软的,有浓浓的最原始的麦子的香味。肉丝炒豆芽吃起来不腻,豆芽口感脆脆的嫩嫩的,不用费力嚼,猪肉比清言以前吃过的都要香的多,这都是没用添加剂喂出来的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