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池舟眸色深深的盯着被他举至灯下的木头小人，五指慢慢收拢，将它握在了手心里。
小小一个，一只手就能完全握住。
在手心里很乖，在游戏里也很乖。
楚池舟心念一动，拇指指腹重重的捻过木头小人耳朵上的那点图案。
“嗡嗡嗡———叮铃铃—”
尖锐刺耳的铃声在震动之后响起，惊醒了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楚池舟，他偏过头去，看向茶几上亮起的手机屏幕。
那是他给自己设的提醒直播时间的闹铃。
楚池舟起身，长腿跨过工具台面，走到茶几前将手机闹铃关上。
另一只手还握着那个他刚刚雕刻出来的木头娃娃。
从下飞机到现在，楚池舟滴水未进，现在又到了该直播的时间，他在饮水机接了杯水喝了一口，这才进到他放在电脑的房间里去。
登录上直播平台前楚池舟一直握着那只木雕娃娃。
或者说，把玩摩挲着它更为合适。
骨节分明的手指的手指搭在深色的木雕娃娃上，手指将它半握在掌心，拇指来来回回的摩挲抚弄，从木雕小人头顶，缓缓向下。
指腹划过眼尾，脸颊，在耳垂边轻点，又落至唇角，辗转向下直至木雕小人的脚尖，又从头开始反复这个过程。
楚池舟慢慢的有了一种，奇异的掌控感。
直播间右上角的人数攀升，蜂拥而至的人都在刷着一件事。
[速速露脸，把你那张脸藏那么严实干什么？]
[Zap你真的是，崽种啊崽种，亏兄弟那么信任你，结果呢，丑的只有兄弟。]
[我不相信，不相信啊。]
[老公，摄像头，开开，谢谢。]
[自己的普通固然让人失望，主播的高颜值更让人揪心。]
[在？为什么不开摄像头。]
楚池舟将木雕小人放在手边，对着直播间里疯狂讨论这件事的粉丝和观众说道：“摄像头吗？我研究一下。”
他点开了摄像头的那个图标，“看得见吗？”
楚池舟自己的画面里面是有他自己的，但是为了确保，他还是问了一下直播间里的人。
[看得见。]
[看得见看得见。]
[拜托你原地出道吧，别当什么游戏主播了。]
[讲个笑话：长相一般。]
楚池舟：“今天抽几个水友一起上分，不玩别的花样了。”
他的话显然又引起了一波热潮，各种礼物在直播间里面刷起来，楚池舟挑了一个名字顺眼的，和对方一起排位。
一个人上两颗星就换下一个人，楚池舟带人水友上分不怎么关心对方的状况。
一局下来老板被杀成1-11，楚池舟也还能面不改色的来一句：“打得不错。”
当然，他只是不会无脑的去帮老板，在言语上还是会算是积极的夸奖老板。
开团前老板就先送人头了，就夸：“团战能赢全靠你用命威慑他们。”
一波团战下来，老板一点伤害没打到对方，“走位不错。”
老板狼狈逃窜，被追了三条路：“多亏你诱敌深入。”
[笑死，真就硬夸。]
[老板都被抓成0-8-0了，Zap都能来一句全靠你吸引他们火力。这我是没想到的。]
[男人，真就嘴上说说，把老板夸出花了，都不愿意去帮一下。]
[Zap：夸两句可以，让我帮忙？那不可能。]
[谁还记得Zap一开始是靠嘴巴毒小火一把的。]
楚池舟在回程的间隙看了一眼弹幕，啧了声道：“玩这个帮优不帮劣，建立优势才是赢起来最快的办法。”
老板打得太菜，帮是不可能帮的，违心的夸奖他张口就来。
[所以你觉得老板打的菜是吧，敢诋毁老板，速速把钱退回来。]
[Zap你变了，你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喷子了。]
[老板不喷就算了，那么菜的队友也不喷，你真的变了。]
楚池舟轻笑一声道：“我已经和以前的我道别了。”
“你们想想，我在这里打游戏，看上去是在现实里面玩游戏，其实呢，我在《异次命途》的大陆上打游戏。”
“骂人的话要是传到这片大陆上其他居民的耳朵里了，那多不好。”
“做高素质群体，构建文明大陆，人人有责啊兄弟们。”
[知道的知道你是从《异次命途》官方活动回来了，不知道的以为你被异次命途大陆居民毒打一顿回来了。]
[官方给了你多少钱，让你入戏这么深。]
[可以，但是没必要。]
[下一步是不是要准备穿越了，标题我都替你想好了：穿越进《异次命途》大陆后天下无敌。]
楚池舟看到最后这条弹幕，突然道：“如果真穿越了，我应该会去修房子吧。”
在小npc木屋旁边再搭一个木屋给他住。
弹幕嘻嘻哈哈的说他这是什么鬼理想，楚池舟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直播结束后时间已经很晚了，凌晨三点的城池好似万籁俱寂，不像乡间夜晚的蝉鸣蛙叫，楚池舟住在城市边缘，连车流声都没有。
长时间未进食，楚池舟的胃部已经在隐隐抗议，他却没有管。
他现在有两个游戏账号，一个是新号用来直播，一个是他原本的账号，也就是唐味所在的那个游戏账号。
用作直播的游戏号一直登在电脑上，手机只登录楚池舟原本的游戏账号：Zap。
平复了心情又直播结束了，楚池舟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登上了手机上的游戏账号。
现实时间和游戏时间的比例是一比六，现在唐味应该早就睡醒了。
木屋的门紧闭着，楚池舟操纵着送葬者走近，点下了开门这个选项。
“崽？”
这个字一出口，楚池舟忽然就察觉到了它也许不那么合适。
小npc是拥有自我意识的npc，他拥有成年人的思想，并不是可以被自己当成小崽崽的存在。
楚池舟的眉头微微压了压，又很快舒展开，声音自若的叫了第二声，“糖崽？”
住在他游戏里面，旁人都没有，不合适也得合适。
送葬者进不到屋子里面去，木屋里面的画面却是可以放大的。
连续叫了两声小npc都没有反应，楚池舟点了点游戏画面里鼓起一个小包的床。
镜头拉近，床上小npc正睡着，睫毛纤长，小脸睡得红扑扑的。
怎么会睡这么久。
楚池舟算算时间，从他退出游戏到现在，已经有十四个小时左右了。
按道理来说，游戏里过去了三天，现在应该是小npc的早上七点多左右。
楚池舟点开设置看了看，时间确实和他估计的差不多。
应该不是从那时候就一直睡到现在，而是崽崽在他的时间里昨晚睡着了还没醒。
楚池舟凝视着他的脸，伸出手轻轻隔着屏幕刮碰了一下，睡着的小npc似乎也感觉到了这股触碰，小脸皱了皱又很快松开。
一个绿色的字眼从他的头上冒了出来，-1。
楚池舟：…..
他低低的哼笑了一声，“都睡着了还这么小气。”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代表着声望值的绿色字样出现：-1-1-1-1-1-1。
楚池舟看得瞠目结舌，被短短一排数字震惊到了，他就碰了这么一下。
小npc似乎是陷入了梦境，秀气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纤长浓密的睫毛颤动得厉害，小幅度的摇着头。
头上-1-1-1-1-1的声望值还在掉。
楚池舟：…
他有了一种需要找律师替他辩护的无力感。
就碰了一下，就一下。
罪不至此。
这一次唐味的头上没有心声出现，楚池舟也不能判断他是不是在做梦，还是仅仅因为他刚刚刮弄脸颊的那一下触碰。
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一个楚池舟从未见过的图标在游戏右上角闪烁着。
右上角的那一排图标都是游戏里面的，要么是背包，要么是装备，要么是商店，要么是玩家面板等等，现在却多出了一个楚池舟从未见过的图标。
如果不是它闪烁，楚池舟可能还没注意到它。
小崽崽没醒，楚池舟也不可能把他叫醒，干脆就点开那个闪烁着的像书本一样的图标看看。
Loading…
加载中的字样和一个旋转的圈圈伴随着展开的书本出现，楚池舟没有坐在这里干等，起身去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面条煮熟的时间很快，主要时间都要用在等水烧开这件事上。
两边都是等，楚池舟拿出顺手揣在兜里的手机，站在厨房等水烧开的功夫看一眼那个图标里面的内容加载好了没。
出来的东西，却让他有些惊讶。
唐味观察手册：
时间13：51。
【唐味陷入了睡眠中…】
时间16：40。
【唐味陷入了深度睡眠中…】
时间22：00。
【糟糕，唐味还在沉睡…】
时间03：05。
【唐味似乎开始做梦….】
时间03：10。
【唐味梦到自己向玩家坦白身份…】
【梦里玩家惊恐的尖叫，并指着唐味大骂他是怪物…】
【梦里玩家用最凶狠的语气表示，他不会卖掉游戏账号…】
楚池舟似乎明白那一串-1的声望是为什么了，看到最后一句话他哼笑了一声，还行，梦里面崽还记得他不会那么恶劣。
紧接着，一句话又在楚池舟眼前缓缓浮现。
【凶狠的玩家表示不会卖掉游戏账号，是不会给唐味这个怪物害别人的机会…】
【梦里变得凶神恶煞的玩家说：他要把唐味销毁掉，彻彻底底的销毁掉，一串数据都不剩】
【唐味被吓哭了…】
楚池舟连忙关上这个书本图标一样的唐味观察手册，没了它的遮盖，就能清晰的看见小npc眼角滚落的泪珠。
以及一个大大的鲜明的-200。
楚池舟顿时眼前一黑。
好大一口黑锅从他头上砸下来，快要把他砸死了。
楚池舟试探着点了一下唐味，送葬者进不了木屋，无法靠近，也就不会出现查看声望值的选项，他就看不到现在的声望值是多少。
不过楚池舟记得上一次崽很大方的给了520点声望值，他苦中作乐的想到，就算-200，现在应该也不会很低。
而且声望值，在解锁聊天功能以后似乎就没有什么作用了。
这样想着，楚池舟也就没有在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背上的黑锅虽然还在，但没沉重到快要砸死他的感觉。
他重新点开了那个所谓的唐味观察手册，准备仔细研究一下这个东西。
它出现得实在太奇怪了。
如果说唐味是个觉醒了自我意识的npc，那这个东西又是用来做什么的。
唐味观察手册，这个名字就带着些特殊的意味。
为什么要观察唐味，而且里面的内容，似乎也都是给他，或是给玩家看的。
楚池舟没有再去看那口糟心的黑锅，他的注意力被那上面的时间所吸引了。
最开始的14点，也就是中午两点，到现在的凌晨3点，这个时间点，好像并不是游戏里面的时间。
而是现实的时间。
思索不出来结果，楚池舟试着点了一下这本书页的左下角想看看能不能翻页。
他本来没报什么希望，却没想到页面真的向前翻了。
模拟成纸张样式的页面快速翻动，直接自动翻到了第一页。
上面没有时间，只有一串被模糊处理过的数字，看不清楚。
【唐味拿起了锄头，兴致冲冲的准备翻土种菜…】
【瘪着嘴的唐味摸出了油灯…】
【莲子羹第几十次被打翻，饿了一整天的唐味蹲在莲子羹消失的地方哭了…】
【他似乎在想什么，捂着嘴无声哀哭。】
【辛辛苦苦种了十八天的整个菜地的胡萝卜被玩家偷走了，唐味很生气。】
【玩家说，她只是一个npc而已。】
【在玩家走后，唐味偷偷伸手擦了擦闪烁着晶莹的眼角，他没有哭。】
锅里的水早就煮开了，咕噜咕噜沸腾着冒着气泡，它急切的想要面条落下，平复它滚烫的水面，可准备煮面的人已经完全将它遗忘了。
楚池舟将这本薄薄的观察记录看完了，心情混乱复杂到已经难以描述。
他从头看起，不可遏制的感到了心疼。
是对唐味这个人的心疼，也是对那些瞬间里，看上去可怜又无助的小npc感到心疼。
桩桩件件，都是他知道的事情，但又是他不知道的另外一面。
可在心疼之外，楚池舟第一次如此直观的感受到一件事。
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很轻易的影响到小npc。
小npc在游戏里，就像木雕小人在他手里。
巴掌大的木雕小人，被他一只手就能握在手心里。
楚池舟的食指和拇指无意识的相碰搓揉，只觉得嗓子干渴，内心鼓胀。
这个字眼再次出现在楚池舟的脑海里，他是因为唯一任务才会关注上唐味，也是因为越来越多唐味只在他面前展露的东西才会更加对此上心。
他登陆过其他账号，确定过其他账号里的唐味都不是他游戏里的这一个。
都不是，也都不如。
但直到现在，楚池舟才感觉唯一这个词是如此深刻的烙印在了他们身上。
他从不显露在旁人面前的偏执的占有欲在这一刻好似得到了极端的满足。
既心疼，又满足。
也许是心里装了事, 楚池舟早上很早就醒了过来，算算时间也只睡了四个小时。
伸手拿向床头柜上的手机，在游戏舒缓的背景音乐里登录了账号。
楚池舟还处在他昨天下线的地方，木屋门仍处在打开的状态, 游戏当中也是早上, 扰人的日光从大开的门穿透进来。
长长的光影形成柱状投影，落在角落的床铺之上, 捏着被子一角睡得乖乖的小npc还在床上没有醒。
楚池舟：……
怎么回事。
再睡下去就要成猪崽了。
他昨天晚上来看, 崽崽没有醒，今天他都醒了，崽还没有醒。
楚池舟已经顾不得会打扰到小npc睡觉这件事了, 如果不是感觉他的气息平稳, 脸上神情也没有什么疼痛不适，楚池舟甚至都要怀疑是不是昏迷了。
他叫了一声，伸出手去碰了碰床上那一小团凸起。
睡在里面的小npc裹着被子往前轱辘着挪了挪屁股，眼睛闭得紧紧的。
楚池舟追上去继续戳, 小崽崽被逼到了墙角, 紧贴着墙面再没有地方给他往前逃避，似乎发现避无可避了, 嘴巴瘪了瘪, 本以为会就此醒过来, 结果…
糖崽捏着被子翻了个身, 又重新滚回了床的另一端。
楚池舟被他逗笑了，有又点担心睡这么久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个被子, 他能不能互动？
楚池舟这样想着, 伸出手试着长按被子拖拽着往下拉。
唰的一下，被子被掀开扯到了床尾, 小npc茫茫然的伸手往下在身上胡乱的摸。
什么都没摸到后，困惑的探起头来看了一眼。
“你终于醒了。”
唐味被声音惊到，坐起身来向四周转来转去的看，视线落在站在门口的送葬者身上，还未清醒的大脑终于开始运转了。
他没有说话，眼睛眨动着，透着一种尚未搞清楚情况的迷茫。
紧接着眼睫过快的眨动了两下，垂在身侧的手抓了抓床单。
手攥得紧紧的，把床单抓出层层褶皱来。
楚池舟了然，这是彻底醒了。
反应过来后开始紧张了。
唐味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发出，唇形饱满的下唇被他咬出浅浅的牙印。
做足了思想准备，才又开口说道：“昨天……”
他又在捏他的指节，“昨天我和你说了什么嘛？”
楚池舟：“你不记得了？”
“昨天你说你是拥有自我意识的npc。”
逃避现实的崽崽，也很可爱。
真的说了！
唐味说不清心中复杂的心情，像是放下重担又像是踏入了一段未知前路的无措。
他小心谨慎的开口：“那你是怎么想的啊？”
楚池舟：“你是怎么知道自己是觉醒自我意识的npc的？”
唐味嘴巴微张，“啊？”
他笑了下，轻描淡写的说道：“那种感觉很难形容，最开始大脑是空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这是哪里。”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感觉世界不该是这样的。”
很简单的两句话，让楚池舟敏锐的察觉到的唐味不想多说一笔带过的意图。
既然他已经察觉到了对方的这种回避，按照常理来说，他应该体贴的绕过这个话题。
可楚池舟追问了。
“很长一段时间，你遇到了什么，才会让你察觉到世界不该是这样的。”
唐味顿了顿，“就像上一次你看见我只能看着梨，摘不到之类的事情。”
他不想提起最初的经历，也无意将自己的伤口袒露给别人看。
“虽然这个想法听上去也许可笑，也许有些不切实际，但是我想从游戏里面逃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