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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渊(池总渣)


他不想在这里吵架,让其他人看这出好戏。
话音刚落,穆于反被周颂臣握住手腕,大步朝车的方向走去。
周颂臣腿长,步子迈得又急又凶,穆于只能小跑地跟上对方步伐。
穆于被拉上车后,周颂臣黑着脸驱动着车子,径直驶离了成大。
窗外景色飞速变换,穆于在车上问了周颂臣几句都没得来回应,也生出些许情绪。
直到车子停下,他才发现周颂臣将他带到了什么地方。
这是穆于幼时为了逃离穆心兰的暴力经常躲来的公园,也是周颂臣时常找到他的地方。
看到这个地方,穆于心头一颤,周颂臣永远都知道戳他哪里能够让他最疼,引发他的愧疚,让他想起这人曾经对他的所有好。
公园里安静无人,只有路灯幽幽亮着,照映出穆于惨白的脸色。
周颂臣脸色同样难看,他曾经以为他和穆于的联系永远不会断开,穆于喜欢他,会一直陪在他身边。
不管是穆于生气离开的一年里,还是回来后对他的所有冷淡,周颂臣内心深处都是告诉自己没关系。
因为他坚信穆于总会心软,会回头,会再次望着他。
可是李蛰又凭什么?
那个杂碎凭什么得到穆于的原谅,李蛰为穆于做过什么?有他为穆于做得多吗?!

寂静无人的公园里,晚风骤然而起,樟树枝叶卷在云层里发出飒飒声响。
紫灰色的夜空沉沉地压在这方天地,周遭静得好似这世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树的阴影笼罩着周颂臣上半张脸,隐在黑暗中的双眼被怒火烧得鲜亮:“为什么?”他的嗓音压抑而艰涩。
穆于的手腕被抓得生疼,他忍不住挣了挣:“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要跟李蛰往来?为什么要再给他机会?你看不出来他对你抱有什么心思吗?他上次坑你没坑够你是吗?让你这么急迫地想让他再坑一回!”
更重要的是,凭什么李蛰可以他不可以?
话已到嘴边,然而,哪怕在盛怒中,周颂臣也还保留着最后一点理智,不愿将自己与李蛰那种货色放在同一个天秤上比较。于是紧咬着腮帮,憋得胸腔都要爆炸,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你先放开我……”穆于被迫听到自己胸腔咚咚的响声,被握住的手腕火辣辣的,泛着热意。
在那点热意即将生成滚烫前,他用力地一把抽回自己的手,抚上那圈泛红的皮肤,垂眸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和李蛰怎么样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他没有选择正面迎击周颂臣的咄咄逼人,回复得客套又疏远。
“你们两个人的事?不劳我费心?”周颂臣一字一句从薄唇中吐出,怒意烧得他眼角都开始发红,“你的意思是就算被他耍得团团转也没关系?一切都是你心甘情愿?”
周颂臣这话好比他告诉别人一加一等于仙人掌,穆于完全搞不懂他是经过怎样一番复杂的运算才得出这么一个离谱的答案的。
他当然知道李蛰这个人不能深交,但他们师出同门,老师还健在,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离远点就是了,老死不相往来实在不现实。
换做以前,他或许会跟周颂臣解释自己的难处,会向他保证一定和李蛰保持距离,可现在……就像他不会同李蛰说太多他和周颂臣的事,他认为,作为普通朋友,周颂臣也不该干涉他和其他人的事。
“要是没别的事,我先走了。”穆于不想争吵,下意识地采取了回避态度,转身就要走。
当一个人肯跟你争吵时, 起码他还是愿意费时间和精力跟你辩一辩虚实的。如今穆于连吵都不想吵了,周颂臣彷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自己陷进去了,却激不起一点涟漪。
乌云遮住了月亮,使得树林更幽暗了。
周颂臣的脸庞也好似被一朵灰云遮住,短暂地陷入空白,既没了不可一世的傲慢,也没了烧灼天地的怒火。
他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突然醒转追上去抓住穆于的胳膊:“等等,我……”
穆于这次的反应要大得多,他几乎是被周颂臣碰到的一瞬间便转身抬臂打掉了对方的手。
这一下相当用力,周颂臣的手打在树干上,发出了沉沉一响,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在了那只手上。
周颂臣收回手看了眼,手背被粗糙的树皮划伤,渗出缕缕蛛网一样的血丝。
他嗤笑一声:“李蛰说抱就能抱,我呢,碰你一下都不行是吗?”
穆于也没想到随手一挥竟然让周颂臣见血了,刚想上前查看,又听到对方嘴里乱七八糟的话,脸立刻冷了下来。
“对,不行。”知道话不说清楚周颂臣是不会让他走的,他索性站着不动了,“就像我刚刚说的,我和李蛰的事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同其他人都没有关系,这个其他人里也包括你。我和任何人拥抱、亲吻,都是我的自由,更与你无关。”
穆于的回答犹如一根细如牛毛的针,他的态度就像上头覆着的霜雪,骤然扎入周颂臣的心头,起先只是有一点刺痛和不适,但随着心脏的跳动,呼吸的起伏,冰冷的寒意便贯穿了四肢百骸。
“跟我无关?”最后的理智也被灼烧殆尽,周颂臣紧紧握住拳头,“你哭哭啼啼让我帮你补课的时候怎么不说跟我无关?你被你妈打得半死让我给你处理伤口的时候怎么不说跟我无关?我咳得肺疼帮你想办法收拾烂摊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跟我无关?”
“现在用不到我了,就撇得干干净净,跟我无关了?”
汹涌的怒气伴随着质问,周颂臣恨不得用言语撕开穆于的身体,看这人到底还有没有心。
“这怎么能是一码事?”穆于从来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更何况此时与他争辩的还是西大法律系的高材生。
所以很快,他便放弃了要将这些掰扯清楚的念头:“算了,你觉得是一回事就是一回事吧。你确实为我做了很多,那你告诉我该怎么还,你提条件出来,我尽量满足。”
这个人,竟然想要还清?
周颂臣感觉血液都往脑袋上涌,盛怒之下,甚至有些想笑。
“你想怎么还?你还得清吗?”
无论怎么激他,他都没有一丝怒气,全程平静的,平淡的,近乎冷漠的。
太碍眼了。
周颂臣急迫地想要找到一点能激起穆于反应的东西:“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去当交换生吗?对啊,那么好的学校,那么难得机会,我为什么没有去呢?因为你啊!”
这话惊雷般撞进穆于的耳朵里:“因为我?”
穆于的表情终于不再是一片死水,周颂臣见自己的话有了效果,反倒心情好起来。
他甚至唇角勾起一抹恶劣的笑:“报到的时间正好和你的官司冲突了,所以我才没有去。我的未来,你拿什么还?”
穆于哑然失语,当隐隐的预感被证实的那一刻,短暂的震惊后,随之涌上的是一股无名的情绪。
他看了看周颂臣,焦躁地在落满树叶的林间来回走了两步。
周颂臣看着他,没有阻拦,也没有再刺激他。
指关节抵着下唇,指甲抠着掌心,穆于静静在原地站了半晌,回头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周颂臣的语气是那样理所当然:“因为你需要我。”
这次换穆于笑了:“我的官司就算没有你还有周叔叔,哪怕周叔叔不接,我也可以找别人,需要你放弃学业替我打官司吗?”
他猛然间提高音量,爆发出不亚于周颂臣的怒火:“不要把你的决定强加在我身上,我一点都不觉得感动!”
心脏剧烈跳动,穆于脸颊被怒意烧得发烫,身体却冰冷地哆嗦着,牙齿不断地打战,他用力咬了口舌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你看,就像以前你觉得我做的所有事情都非常多余一样,现在你做的事情,其实也并不能让我感到快乐。”
自重逢开始,每一次遇见周颂臣,都让穆于精疲力竭。
他要努力做出不在乎的模样,要与过去的自己彻底决裂,要强装镇定应对周颂臣的一切攻势,小心翼翼,不敢松懈一丝一毫。
十年的过往,又怎么可能因为短短的十一个月就能改变。
他依然会下意识将虾剥好放到旁人碗中,会买各式各样的小点心回家,会闻到周颂臣身上那股好闻的气息,会在对方晕倒的心脏险些惊得停跳,会因为对方的一个亲吻方寸大乱。
他爱过周颂臣,这份爱意也叫他痛苦万分。
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那要怎样你才会感到快乐呢?”周颂臣嗓音喑哑地询问。
穆于做了几个深呼吸,定定看着对方道:“只要你不再来招惹我,我就能快乐起来。”
周颂臣的面色陡然一白,他注视着穆于冰冷的眼眸,犹如被言语化作的枪弹贯穿了身体,一时被痛懵了,久久,才用很轻的声音吐字:“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难道你以为我没有你就快乐不起来吗?”强压下去的火再次涌出,比平静了几百年的火山忽然爆发还要恐怖,穆于冷着脸道,“你以为我的快乐,是跟从前那样像条狗一样围着你转,继续给你当炮友,看你跟别人结婚生子,被你招之则来,挥之即去是吗?!”
穆于用颤抖的嗓音,决绝的话语,撕开他们牵扯不断的维系:“我现在只要想起过去跟你接吻上床我就觉得恶心!你知道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纠缠不清,我有多厌恶吗!算我求你了!求你滚出我的生活!”
风好似被惊得止住了,他们勉强维持的平和在这一刻被残忍撕碎,露出早已一片狼藉的断壁残垣。
周颂臣僵在原地,好久才想到要喘一口气。
“……恶心?”他朝穆于走过去,执起对方的手轻轻覆在自己脸侧,“你看着我再说一次,对我真的只剩恶心吗?”
掌心下的肌肤触感温热细腻,周颂臣的眼眸犹如阴云密布的天空,压抑而灰暗。
穆于咬着舌尖,对着这张完美的面孔,实在无法将刚刚的狠话再说第二遍。
“别再纠缠不休了,这样都不像你了。”
周颂臣闻言身体一颤,怔然当场。
随着时间流逝,弹片残忍地在身体里绞碎血肉,疼痛的地狱才迟来地降临。
字字句句,犹如利箭般深深凿入了周颂臣的心。
感情用事的人最可笑,懦弱求饶更不该是他周颂臣会做出的言行。
是啊,他到底在做什么?
这一点不像他。
一个穆于而已,他难道还找不到第二个愿意给他剥虾愿意无条件包容他的人吗?
心叫嚣着快点松开对方,身体却只是更紧地抓住对方的手。
“到底要怎样……你才能回到我身边?”
脸颊忽然感觉到一阵温热,当周颂臣意识到脸颊上的东西是什么时,固执坚守的高傲城墙,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周颂臣猛地松开了穆于的手,扭过了头:“算了,你走吧。”
可是躲避已经来不及了,脸颊上流下的那滴眼泪,在黑暗中清晰可见。
穆于同样看到了那滴眼泪,那眼泪好似硫酸,让他心惊胆战,避之不及。他跌跌撞撞地转身跑了起来,脚下踩着蓬松柔软的土地,一脚深,一脚浅地,始终落不到实处。
不知跑了多久,他看着天边朦胧的月亮,缓缓地停下了脚步。
胸膛剧烈起伏着,好像一个日积月累的脓疮终于被挑破,滚滚涌出的血液,同样带走了一直压抑在心头的东西。
穆于抬手揉去眼眶里的泪水,看到了自己手背上沾上的湿润,他扭头看向出来时的黑暗。
该走了,他心想着。
不能回头,绝对不能。
他试图再往外迈出一步,巨大的痛苦像丝丝缕缕的线,穿透了他身体的所有筋骨,逼迫他转过身,一步一顿地顺着来时的脚印,走了回去。
脚步声很轻,落在松软的土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靠着一点点的亮光,穆于摸索着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他看到了巨大的樟树,在黑暗中存在感极强的影子,也看到樟树下的那个人。
月光照亮了周颂臣的脸庞,他一身狼狈地靠坐在树下,抱着膝盖,个子那样高,却无端像个迷路找不到家的孩子。
等穆于走近了,他才抬头看过来,那湿润的,持续不断落下的泪珠在黑暗中闪着微弱的光。
周颂臣哭得很安静,很隐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哭什么?”穆于抿了抿唇,觉得棘手。
“因为……”他说着话,不见委屈,但一行泪又落了下来,“哥哥不要我了。”

除了无法自控的婴幼儿时期,周颂臣的人生里鲜少有哭闹的时候。
他的眼泪珍贵而吝啬,一旦落下,必将换来什么——心仪的玩具、大人的承诺,亦或是做错事后免于受罚的优待。
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叫这象征软弱的东西落下,所以当第一滴泪出现时,他的震惊并不比穆于少。
然而眼底的热意实实在在地存在,让他无法自欺欺人。
眼泪不会自己莫名其妙落下,他这样一定是有原因的……比如,比如……
比如……他想得到什么。
电光火石间,他已为自己的失态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他看到穆于惊愕的眼,好似被他的眼泪灼伤,终于不再是无动于衷的漠然。
我要的就是这个。周颂臣想着,听到了穆于逃也似的脚步声。
他会回来的。
周颂臣没有挽留,靠坐在树下,脑海里一遍遍回忆着穆于的“恶心”。
没过多久,他就听到了去而复返的脚步声。
那动静虽然迟疑,但还是朝他的方向走来。
他赌赢了。
周颂臣垂着头,无声地扬起唇角,等再次抬起眼时,无数的眼泪随之而下。
以穆于的性格,绝不会对他的眼泪坐视不理,或者说,以他滥好人的性格,换任何一个人在他面前哭泣,他都不会坐视不理。
哭泣在周颂臣看来一直都是无用的弱者行为,没法解决任何事情。
可当它变作有用的武器,一切就该顺势而为。
曾经好像做不到的,说不出口的,都能够流畅地脱口而出。
“哥……”穆于惊得从脚底麻到天灵盖,表情都带上几分惶恐,“别这么叫我。”
在穆于的记忆中,周颂臣很少叫穆于哥哥,除了少有的几次都是在故意的,使坏的情况下。
但无一例外,对方只要一叫“哥哥”,他就会丢盔弃甲,任其捉弄。
“李蛰能叫,我不能叫?”周颂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灰色眸子像河底灰石,盛着晃荡水光,叫人看不出到底在想什么,“我怎么叫你是我自己的事,也跟你没关系。”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语气带上一些倔强,一些怨恨。
穆于叹了口气,不想跟他争执:“你先起来吧,地上不脏吗?”
周颂臣却没有动:“你回来了,是不是也是一种回答?”
穆于被周颂臣的眼泪和话语冲击得大脑空白,一时间竟想不起来周颂臣问了他什么:“回答什么?”
周颂臣缓缓地眨了眨眼,声音没有任何波动,好似他根本不为此感到难过,可是又是一连串的泪水落下,砸得穆于心头微颤:“说明你心里对我并非全是恶心。”
穆于顿时头大如斗,眼前这人倒不如还像从前那般咄咄逼人,那还好应对,现在这个模样倒叫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看着周颂臣湿润的双眼:“你先跟我回去行吗?”
如今周颂臣这个情况,他也不敢将人独自留在这里。
周颂臣冲他伸出手,意思很明显,他要穆于拉他起来。
穆于无可奈何地伸出手,在握住的那一刻,周颂臣的眼泪奇迹般地止住了,就像突兀袭来的一场暴雨,来去匆匆。
如果不是他面上仍有泪痕,眼皮也泛着微红,几乎看不出有哭过的痕迹。
周颂臣起身后也没松开穆于的手,而是站在原地,顺从得要命,好像随便穆于带他去任何地方。
穆于虽然心知这人不可能一直这般乖巧,也疑心那点眼泪和那声哥哥是周颂臣的手段。
可是怎么办呢?
如果真的可以狠心离开,他现在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来。
看着掌心里周颂臣修长有力的指节,穆于紧紧回握住了,带着周颂臣转身走出黑暗。
与逃离时不同,现在每一步都踏到了实处,焦虑痛苦的身心,好像都被那场“雨”给安抚了。
在即将走出公园的时候,身后的周颂臣忽然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今晚的事情,我不记得了。”顿了顿,他补充说,“你也不要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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