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笑着播报今年职业初段的选手们:林露,李高云,穆于,陈路……
周颂臣靠在沙发上,他反复将视频进度条拖回原位,一遍遍地听着主持人用端正的播音腔念出那个名字。
周颂臣安静得好似一座石像,面上透不出丝毫思绪,唯独指腹不断拖回进度条,好似某种毫无意义的重复性行为。
他点燃一根香烟,烟雾模糊了侧脸,同时也遮挡住他的神情。
从闫路棋社下课,穆于走到员工宿舍需要十分钟路程。
中间有个菜市场,他回家经过此地,总要停下来逛逛。
李蛰今天给他打电话,说想吃他亲手做的饭。
初到港城时,穆于不习惯那边过于清淡的伙食,加上自己做饭更省钱,便在宿舍里弄了个电磁炉,偶尔整点饭吃。
第一次见面,李蛰就同他下了盘棋,对他为何会被曲盛收徒有所质疑,不愿承认自己有个水平如此之差的师弟。
吃了几顿穆于做的饭,李蛰态度软化些许,但待其依然不阴不阳。
态度的转变是在棋院的第二次大比,穆于较上次的排名足足上升了三十位。
李蛰那晚过来蹭饭时,还感慨一句:“笨鸟先飞竟然是真的。”
穆于只把这当作夸赞,好脾气地笑着。
李蛰下棋风格强势,咄咄逼人,在棋院里打遍天下无敌手,下崩了好些人的心态,背地人称大魔头。
但穆于不管跟他下了多少次,回去必定复盘,总结失误,吸取教训,最后又兴冲冲地来找他下棋。
时间久了,李蛰还真没见过这么抗压的人。
就像史莱姆,你以为你将它搓得圆捏得扁,可是只要将它往容器里一放,立即恢复原样,好似无事发生。
他站在穆于住处楼下,无聊地叼着根棒棒糖,等穆于来接他。
远远地看到穆于提着两袋菜回来,不紧不慢地,见到李蛰了,笑着喊:“小师兄。”
李蛰咬碎了嘴里的糖,哪里是史莱姆啊,就是个木头。
他笑着迎上去,主动接过穆于手里的袋子:“哥哥买了什么,有没有我爱吃的菜?”
李蛰没有垂头去瞧菜,他疑惑地望着穆于身后。
容貌如此出众的男人是不会让人轻易忘记的,尤其还是短时间内碰到了两回。
上一回在庆功宴餐厅,这一回……李蛰挑起眉梢,注意到男人的目光直直落在穆于身上。
对方那直白得好像在看自己所有物的目光,让李蛰下意识揽住穆于的肩,靠近对方耳畔道:“哥哥,后面那个人,你认识吗?”
那声哥哥不轻不重,正正好好地传到了周颂臣的耳边。
可以长到穆于棋力精进,全胜定段。
又可以短到在回首刹那,他看着周颂臣的脸,没有丝毫陌生感。
时间能够抚平伤心难过,也能够让穆于在恍惚数秒后迅速恢复镇定。
回北市前,穆于想过是否会遇见周颂臣。
未想到见面的时机来得这样快,周颂臣瞧着不是偶然经过,难道是从棋社一路跟他来到这里?
他将手中的塑料袋交给李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递了过去,态度随意,语气亲昵:“你先上去等我。”
这一切都落入周颂臣眼里,让他顿住脚步,停在不近不远的距离中,沉默地注视着他。
穆于重新将脸侧向周颂臣的方向,脸上已经挂上得体笑容。
“你怎么来了?”闲话家常般,穆于表现得好似见到旧日老友。
仿如两人最后的一通电话从未有过那些怨怼与难堪,泪水与决绝。
李蛰拿了钥匙却没肯走,他仍立在原地,奇怪地打量周颂臣,再次提出那个穆于先前没有回答的问题:“是你认识的人?”
在停顿的数秒里,穆于也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名词用来定义周颂臣,他对李蛰说:“是之前的邻居。”
用邻居来形容他和周颂臣的关系,也不算错。
李蛰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提着那两袋菜:“那我先上去等你,你快点上来,我饿死了。”
语气软绵绵的,是他惯用的撒娇腔调。
李蛰上楼后,周颂臣总算对穆于张了口:“邻居?”
穆于听出对方语气里的质问,他平静道:“难道不是?”
周颂臣看起来好像没有被穆于的话语激怒:“这一年你都去哪了?”
穆于目光恬淡:“练棋去了。”
只有四个字,前因后果皆无,他在敷衍周颂臣。
说完穆于抬手看了眼表, 腕上的表是港城棋院每月比赛前二十名的奖品,得到之后他就一直佩戴在手上。
“时间不早了,我朋友还在楼上等我。”穆于客气颔首,打算得体地结束这场对他来说猝不及防的会面。
“急什么?”周颂臣没什么情绪地问:“怕你的小情人等不及?”
穆于本打算平静地对待周颂臣,但眼前这人依然能够轻而易举地激起他的怒火:“这跟你有关系吗?”
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却被周颂臣抓住了手腕:“去哪?”
攥住他手腕的力气很大,他甚至能听出周颂臣声音里的紧绷。
仿佛穆于的离开,对周颂臣来说是件很紧要的事。
这个念头刚闪过,穆于就自嘲地摇头,他挣了两下,没能挣开。
“不要拉拉扯扯。”穆于眸色冷淡:“两个男人纠缠不清,你不觉得难看?”
曾经深深刺穿穆于身体的利刃,如今能成为他轻易挥出的利器,哪怕他知道,周颂臣不会轻易被这种攻击而刺伤。
但是攥住他手腕的掌心却抖了抖,他侧过脸,看清周颂臣当下的神情。
映入眼帘的,是对方僵住的神色,不过数秒,周颂臣就恢复如初,带着无懈可击的镇定:“你还在气我当初说过的话?”
穆于颇觉好笑,只有在意才会有情绪,那些情绪早已时过境迁,他已经不在意了,自然不会生气。
“我们之间……”穆于顿了顿,有些困惑道:“当初不是已经在电话里讲清楚了吗?”
那通电话里谈的所有内容,仍清晰地刻在穆于脑子里,只可惜那会没有电话录音,没法当作“呈堂证供”,递给周颂臣这个法学生看。
不提电话还好,一提电话,周颂臣似想到不好回忆,面色难看:“你单方面挂了电话,讲清楚什么了?”
既然没有在一起过,那通电话也谈不上分手。
穆于本以为自己后续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周颂臣这样聪明,怎会不懂。
“微信拉黑,电话换号,学校休学,失踪了一整年,你知不知道阿姨甚至报了警?”周颂臣问。
穆于漠然得好似对方口中说的人不是自己:“我知道,警察联系过我。”
在他转院的第二日,在接到了警察的电话后,他联系了穆心兰。
他在电话里对穆心兰说,不要来找他,如果她过来,他还是会离开,而这一次,他会彻底消失。
或许是担心穆于的伤势,又或是被穆于前所未有的抵抗态度所震慑,穆于没在养伤的医院见到穆心兰。
住了几日后,他出院搬到了江莱家中。
之后要休学,他同样通知了穆心兰,如果穆心兰不同意,办不成休学,那就辍学。
如果她同意,休学一年后,他还是会回来将学业完成。
这称得上是威胁,穆心兰在电话那头崩溃了,他听到了母亲带着哭腔的怒骂,不等她发泄完情绪,穆于就已将那通电话挂断。
无论如何,他非走不可。
最后的结果是他成功休学,那之后他重新换了号码,再也没有联系过穆心兰。
穆于试图将手从周颂臣掌心里抽出,这一回禁锢他的力道松开了。
他后退了一步,拉开安全距离,对周颂臣说:“我希望像今天这样突然出现在我家附近的这种事,是最后一次。”
就像他说了多可笑的话,周颂臣反问:“你觉得我在跟踪你?”
穆于想也不想道:“难道不是?”
“不是。”周颂臣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
问心无愧的态度,让穆于怀疑起自己是否自作多情。
或许周颂臣真是路过,这场相遇仅仅只是巧合。
不过无论是不是巧合,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周颂臣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穆于并不关心。
穆于随口答了句:“那就这样吧。”
他眉眼中的厌倦不加遮掩,转身的动作毫无留恋。
而这一回,周颂臣没有阻拦他。
穆于面容平静地爬着楼梯,老式建筑唯一的缺点便是没有电梯,这唯一的缺点对穆于来说反而是种优点。
他不需要再忍着恐惧,进到幽闭的铁皮盒子里。
上到六楼,屋子没有完全关上,半掩着留了条缝。
穆于推门而入,李蛰不在客厅,他扫了眼,才看见阳台门是开的。
听到穆于进屋的动静,李蛰回过身来:“你怎么才上来,我都等得无聊了。”
楼层不高,阳台能够清楚地看到楼下,穆于大概猜到李蛰在阳台究竟在看什么,不过他什么都没说。
既然李蛰没有提起这个话头的意思,他又何必主动去问。
因为穆于一点都不想跟旁人解释他和周颂臣的关系,无论这个人是谁。
拿起茶几上的食材,穆于进厨房准备晚餐。
李蛰眼珠一转,再度走到了阳台,垂首往下看。
楼下那个英俊的男人还未离开,仰起头时,正好对上他探出来的脑袋。
他胳膊撑在栏杆上,散漫地冲楼下人招手,打了个招乎,心中嘲弄地想,这两人只是邻居?谁信啊!
即使看不清楼下人的神情,但李蛰也能清楚地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怒意。
男人没有走,转身弯腰从车子里取出一包香烟后,用力关上车门。
关门声动静很大,将周围的电动车都惊起一片警报鸣笛。
李蛰咋舌,连连摇头,果然人无完人,长成这幅模样,脾气可真差啊。
他看着男人点燃香烟,靠在车身上,沉默地候在楼下。
身后传来穆于的声音:“小师兄,帮我把土豆皮削一下。”
李蛰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像一个胜利者般走了进去:“来了。”
吃过饭后,李蛰没有立即离开,他窝在穆于家舒服的沙发上,主动提出要和穆于下盘围棋。
穆于棋力与他相差有段距离,如果他想,他完全可以将对弈时间拖得很长。
他知道穆于一旦沉浸在围棋里,就注意不到外面的世界。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等终于结束这盘棋后,穆于才回过神来,看向手表。
“都十点了。”李蛰说着,看向窗外:“外面下雨了。”
夏天梅雨季,不知何时落下的雨,淅淅沥沥地响着。
李蛰舒服地半躺在沙发上:“为了陪你下棋,我现在都不方便打车回去了,会淋到雨。”
“你知道我的,马上就要围棋比赛了,万一淋雨生病状态不好,导致比赛失败,那我就只能退役了。”李蛰故意把后果说得很严重,语气可怜兮兮的。
希望勾起穆于的同情心。
穆于歉然道:“可是我家没有多的床。”
李蛰支着下巴瞧穆于,提出解决方案:“那就一起睡啊,两个男人有什么?”
李蛰深谙谈判技巧,在自己的诉求上,提出让对方无法接受的条件,能够有效地达到自己的目的。
果然穆于没再纠结是否要留他下来过夜,想也不想道:“你只能睡沙发。”
李蛰满意笑道:“成交。”
周颂臣站在雨中,沉默地看着六楼的那扇窗户,灯灭了。
他侧眸望着楼梯口的位置,等了半个小时,始终没人从那里出来。
看来今晚,不会有人从那里出来了。
周颂臣面无表情地回到自己车上,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淋得湿透,在座椅上浸出大片深痕。
他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却发现烟早已湿透报废。
粗暴地将烟盒砸至一边,周颂臣牙关紧咬,额上青筋跳动,手指用力扣着方向盘,几乎抑制不住暴烈情绪。
急促的呼吸,胸膛剧烈起伏着,很快周颂臣便睁开满是戾气,猩红一片的眼,不再看那雨夜中矮小的居民楼。
他快速地启动车子,踩下油门,疾驰而去。
当初李蛰为穆于挑选的发色是暖棕色,随着洗头次数的增加,头发颜色变得越来越张扬。
虽然穆于只是一个教围棋的老师,也觉得这颜色不合适。
江莱听说他的烦恼后,叫他到自己的出租屋,她可以帮他染发。
江莱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职业就是教小朋友弹琴,她很能理解穆于的苦恼。
打量着穆于的新发型,江莱有些可惜道:“这颜色真的很适合你,确定要换吗?”
穆于对自身外貌没有追求,对他来说不管是头发还是衣服,只要舒服得体就行。
之所以不戴眼镜,也是他想要和过去有所不同,丢掉周颂臣送他的眼镜,便是改变的第一步。
“染吧。”穆于说,他想要变得沉稳,做一个对学生来说值得依靠的大人。
折腾了将近两个小时,洗头吹干后,穆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沉默不语。
江莱在旁边捧腹大笑:“天啦宝贝,你看起来更显小了,像个高中生!”
穆于郁闷地瞧着自己的头发,摸了摸微卷的发梢,无奈地叹了口气。
后悔也没用,染黑后再也不能换其他颜色。
认命的穆于刚回到家中,尚未脱鞋就接到李蛰的电话。
电话那头很吵,爆炸的音乐和喧闹的人声震耳欲聋。
穆于皱眉将手机拿远了,果断挂掉,切入微信发消息:很吵,听不见你在说什么。
李蛰给他发了个定位,问他要来吗?
看到对方发来的地址是酒吧,穆于就不大想去。
李蛰第二条信息紧接着追了过来:我一个人。
李蛰毕竟是自己的小师兄,孤身一人来北市,人生地不熟的,穆于觉得自己有必要照顾一二。
尤其对方才十八岁,确实需要人看护。
刚到酒吧,根据李蛰发来的桌子号码,穆于寻了过去。
和想象中的不同,李蛰不是独自一人,他坐在一群人的中央,冲穆于招摇地笑。
见穆于来了,李蛰拍了拍身边的人,让对方挪出个位置:“哥哥,快过来。”
一旁有人笑问:“这是你哥啊,看起来好小。”
穆于硬着头皮上前,刚坐下李蛰就往他手里塞了杯酒,凑到他耳边主动解释:“这些人我不认识,他们说要拼桌,我等得太无聊就答应了。”
刚才离得太远没看出来,近了李蛰才发现穆于换了发色,他面色稍变:“你头发怎么回事?我给你染的不好看吗?为什么要换?”
穆于闻到手中杯子里传来的浓烈酒味,不用喝也能感受到极高的酒精浓度。
“黑发比较适合我。”穆于简单答道,然后将酒杯放下。
李蛰气闷道:“黑发会让你整个人看起来很沉闷!”
穆于嗯了声:“是吗,那挺好,多成熟稳重。”
李蛰被堵得够呛,拧过头喝了一整杯酒。
穆于不觉得自己现在这个模样有什么不好,旁人的建议可以适当的听,不必全盘接受。
何况染发的初衷是为了定段赛,而现在他已经是职业初段了。
吵闹的环境令穆于频频走神,一个想法很突然地在脑海中浮现。
周颂臣说得果然没错,他不适合这种地方。
穆于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年轻人的活力,他不懂酒精的魅力,觉得酒吧游戏无趣,在这的每一秒都好似在浪费生命。
桌上有人意兴阑珊,游戏就有点玩不动,加上穆于坚持不喝酒,无论李蛰怎样劝。
穆于甚至对李蛰说:“你马上就要比赛了,应该保重身体。”
李蛰放下酒杯,他揽住了穆于,轻佻地在他耳边吹了口气:“哥哥,我现在还年轻,没到担心身体的时候。”
穆于不自在地缩了下脖子,推开李蛰的手。
虽然以前李蛰也经常对他搂搂抱抱,却不像今晚那样那么带有侵略性。
他见李蛰抬起手,指向舞池里的人:“整天下棋不会无聊吗,玩的时候就该好好玩。”
穆于不赞同道:“我不觉得下棋无聊。”
李蛰将脑袋靠在他肩膀上,用额头蹭了蹭:“那是因为你还没尝试到好玩的,哥哥虽然年纪比我大,但是试过的东西却很少。不管是香烟,还是酒精,又或者……”
最后一个字,李蛰暧昧地停顿了下:“性。”
穆于猛地推开了李蛰,神色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我没记错的话,你好像刚满十八吧。”
李蛰不高兴道:“我是成年人了,别老是把我当小孩。”
穆于当下的感觉很奇怪,就像看着长大的弟弟,突然跟他讨论起成人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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