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没有揭穿我,只是微微歪头,笑意粲然,背着光,也带来光。
我的心顿时软得一败涂地,那句“临时起意”的话再也藏不住口。
“……若你为天,我便为野草,伏于你唇,寸寸吻长。”
“算,好听吗?”
什么事情是既定不变的?
曾经我以为自己,已经与这世界上最热的地方,渐行渐远,我一直希望一切事情都按照我所想发生,安静的,踏实的,我不喜欢变故,甚至喜旧厌新。
根本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会结婚。
由于性格与职业习惯,我遇到事情的第一想法都是思考,该从对方的哪一个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常常不会去想自己会折损什么利益。
因为我不奢求别人来理解我,或者来爱我,因为我觉得,大多数人都不懂爱。
真正的爱,在现在的社会太稀有了,而遇见它的人少之又少,并且不见得会珍惜。
可现在,我渐渐明白,其实没有人不懂爱,所谓的不懂,不适合,都是有着各种各样的第三方存在的影响,不论是人或者物。
除非你和他完全不在一个世界里生活,并且没有一丝相同点,那么,不用教,他一定知道怎么才算爱你,同样的,不珍惜,哪有平白无故的幸福。
所以我也知道,吉羌泽仁如何爱我,我自己则成为了多幸运的人。
良人即是良缘,
我再也不需要追逐又逃避了。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逼近婚期。
我爸也赶了过来,想是能够帮上什么忙。
他趁空把我拉到房后,小声问:“孩子,我们要准备彩礼还是嫁妆,家那边是不是也要开始准备准备了?”
我知道他是想问“你是嫁还是娶”。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这话,还是他头上斑驳的头发,我心口猛地有些苦涩,笑了笑说:“不管是嫁还是娶,我和他又不能待在一个户口簿上,而且嫁还是娶,对我来说本来就不重要。”
“至于婚礼,综合各方面的考虑,我和泽仁决定就办一场。”
不仅如此,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也略过了订婚,只是家长放了个话,泽仁跟我说过,“放话”就是告诉亲戚们谁结婚,多久结的一个仪式。
我爸被我这么一句话整得沉默,他断断续续看我几眼,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是想要安慰我,但又不知道该从何安慰起。
除我妈之外,他对谁都是不善言语,我想自己很明显也遗传了他这点。
我爸局促地搓了搓手,眼尾的皱纹也跟着紧张,他说:“我这些年确实也没累下什么人情,你的性子也,哎……那你找机会问问吉羌,他们这边的习俗是怎么样,然后当天的流程怎么样走确定好了没?”
“我,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到时候婚礼可不能出了差错。”他语气中有些倔强的失落,说的好像,婚礼之后我就不能是他儿子了一样。
其实我知道,让他接受我和一个男的结婚,他心里无论如何也是复杂的,他心中也害怕这场婚礼会让别人诟病,不让别人接受,甚至会让别人当场惹出什么乱子来,但多年来累积在他心里的愧疚和爱,让他根本无法开口反对我。
说到底,他只是希望我幸福。
我说:“爸,还有一个月。”
然而一个月听起来长,过起来却是眨眼般的快。
当陈列跟我说起明天去拍新婚照的事情时,我才终于紧张了起来,因为,还有一周就要结婚了。
“拍新婚照的任务就要麻烦陈大哥了,请帖由泽仁大舅和二舅去发,做席需要的家具我妈和外婆去问镇上借,不够的及时补买,布置当面我已经安排给了家里的姊妹,买菜则由陈大哥和泽旺去,需要买的菜我已经和厨师核对好了,都在这张单子里。”吉羌泽仁翻开笔记本,撕下一张纸递给陈列。
陈列接过扫了眼问:“这要做多少种菜呀?”
吉羌泽仁回:“一共是十五个前菜,五个正菜。”
这么多年,我其实也见过不少这里的传统喜宴,但没有去吃过一次,但并不是别人不欢迎我,只是觉得,该带着吉羌泽仁一起去沾沾喜气。
突然间,所有人都开始忙了起来。
打扫卫生、借蒸笼、打灶、布置外景和婚房……我左去右来想要搭把手,却都被拒绝了。
他们都说:“新娘子好好休息,这些事交给我们,保证给你做的巴巴适适的。”
可我却休息得慌张,甚至有些懵。
新婚前一天,我去了南坪镇,住在陈列屋里。
泽仁说他明早来接我。
陈列将我带进一间房:大红的四件套,床头墙上粘着一个大大的“囍”,周围圈着五颜六色的花和气球,布置得格外喜庆。
他嗐了一声,脸上露出鲜少正经的丧气,甚至都没有喊我小乂同学。
他说:“明天就要嫁人了。”
我没有吭声,上前摸了摸那大红的被套,想起许久许久之前,自己被这颜色折腾的半死不活,如今却成了我最爱的色彩。
我回头看着陈列,说:“这么多年,谢谢你了。”
陈列愣了一下,很快耸肩摆手,平常比我更会煽情的人现在却嫌我肉麻,“呀呀呀,我们两个之间,不需要说这些。”
我笑了笑,点头“嗯”了一声。
师父是将近十二点到的,我和陈列下楼去接。
虽然也有视频,但这是我们六年来第一次见面。
他如今年近七十,身体还算朗健,但我还是担心他的身体,不过,现在高铁已经通到松潘县川主寺的“黄龙九寨站”,整体来说已经方便很多,可车站到九寨县城还是要两个小时左右的车程,我怕吴老身体吃不消。
但他执意要来,我只好托人将他送到这里,由心说,我也不想让他缺席我人生中这么重要的时刻。
因为在我眼里,他已经是我爷爷了。
我快步过去,将大衣披在吴老身上,握着他的手往楼上走。
他问:“那孩子呢?”
我知道吴老问的是吉羌泽仁。
“他在家里。”
“哦,这样。”
此时此刻,屋里就有四个人,我,陈列,吴老还有我爸,四个男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有一种诡异的和谐。
吴老见过陈列几次不算陌生,但他应当是第一次见我爸,他往地面扣了一下拐杖,生气地看向我爸,厉声问:“你就是小原的爸爸?!”
我爸喉头滚动,点头应了一声。
吴老似乎忍无可忍,抬起手里的拐杖就打过去,我爸没躲,棍子就那样不偏不倚落在他肩上几下。
“看你这脸我就知道,你怎么当爹的,啊,你怎么当爹的!”
陈列坐在另一边,不敢吭声。
我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拦吴老,还是该替我爸挡棍子。
小时候,听我妈说,我爸和我爷爷向来不亲,被打的待遇也是几乎没有经受过,这算是他第二次被打了。
也不知道我爸挨了几下,吴老才算停下来,紧皱的眉头足以表明他有多生气,“那么小的孩子你让他一个人怎么过!”
我爸低着头,没说话,就像一个被长辈教训嗯孩子。
最终,几个人以休息为台阶,各进各屋。
凌晨四点时,陈列把我喊起来,说是上头的姐姐来了,所谓“上头”,就是由看相之后,在新婚当天凌晨四点至五点为新人梳头的人,总之也是一个仪式。
我坐在梳妆台前,姐姐拿起台上的红梳子,在我头上梳了一下,我听见她提声说:
“一梳头,无病又无忧。”
“二梳头,父母叮嘱谨记心头。”
“三梳头,新人前程似锦。”
“四梳头,天长地久共白头。”
幸好没有子孙满地一句,不然我和吉羌泽仁无论如何都生不出来的。
上梳结束后,我也再睡不着了。
陈列怕我饿,还做了饭,很简单,但不糟糕,甚至还算可口。
我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问:“你啥时候会做饭了?”
陈列眉头一挑,“家里还有个兔子要养不是?”
我笑了笑,表示默认,果然,人对人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
吃完饭,妆娘也刚到。
我的头发短,寻思也做不出什么好看的发型,所以只能在脸上下点功夫。
然而妆娘往我脸上补了水后,便没有下步动作,她手中的小刷子欲落未落,看起来有些为难。
我问:“请问,怎么了?”
妆娘笑得红了脸,说:“第一次给男新娘化妆,有些紧张,主要,主要是你长得太好看了,比手机里还好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给你化了。”
我笑了笑:“谢谢,你也很好看。”
接下来,妆娘一边夸我,一边谨慎上妆,我们自然而然地也就聊起了天。
上完妆后,在妆娘和陈列的帮助下,我穿好婚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上装绛红底色,金色龙绣,下裳香槟色。
吉羌泽仁穿的是深蓝和金色,那是我们一起选的婚服。
陈列支着下巴打量我,半会儿后冒出一句:“嘶,这么瞧着,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儿,早就让你多穿点亮颜色,你看这多好看,你家小孩儿见了肯定开屏。”
妆娘笑红了脸:“新娘子这么好看,新郎官儿可真有福气,又有那么开明的家长,真让人羡慕。”
想起吉羌泽仁,我不由得扬起嘴角。
“他才是我的福气。”
“你家小孩儿来娶你了!”
扒着门缝的陈列突然扭头冲我高喊,门外的光像是抓准了机会,前胸贴后背地从那天狭长逼仄的缝里冲进来。
它们把门撞得大开。
送来手捧鲜花的吉羌泽仁:
他身前系着一朵喜庆的大红花,蓝金色的婚服在光下面闪烁着细碎的光,恍若无数只金色的,蓝色的蝴蝶围着一颗剔透深邃的蓝宝石。
他站在门外,光柱一般的目光投向我,可那攥着一束向日葵的手却骨节发白。
我第一次在他身上看见了胆怯。
邓尕泽旺在身后推了吉羌泽仁一把,吉羌泽仁这才如梦初醒般向前一步,他挺起胸膛,深吸口气,像是要吃进去好几个胆子。
“……原医生,我来接你了。”
我看着他,腮帮子酸得厉害,话说不了,也笑不出来。
吉羌泽仁,你在怕什么?
是怕我突然变卦,不和你一起出了这扇门?
是怕我像现在这样笑不出来,让你觉得我心有余悸?
还是怕我以为你此时此刻的胆怯是不爱我?
我做了几个小时的心理准备,才让自己看起来淡定一些,怎么,你竟然比我还无法说服自己呢?
我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向日葵,说:“自古以来都是向日葵忠仰太阳,分明没有太阳主动靠近向日葵的道理。”
在场其他人不明白我说的意思,但吉羌泽仁明白。他惊慌地“啊”了一声,抓住我的手,像是要把花拿回去,“……那,那重新来一遍。”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表情,抬起眼瞪他一眼,却翘起手指,在他发抖的掌心轻轻挠了挠,“可谁让我,是你一个人的太阳。”
没有他,再亮的光恐怕也没用了。
吉羌泽仁牵着我,走在人群最前方,邓尕泽旺跟在我们身边笑,陈列则举着摄像机做着婚礼记录。
上车之后,吉羌泽仁取出肉粥,打开递给我,叫我趁热吃。
我放下不饿不吃的习惯,接过吃起来。
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并不长,我的心海没有想象中的惊涛骇浪,但也没有诡异的平静。
但窗外不断切换的大山,却让我感到那么过分失真,我甚至怀疑这是梦境,或是幻境。
正当我思绪飘远时,车停了下来,原来是遇到另一辆头车,邓尕泽旺下车将手中的梳子与对方做了交换。
我想这应该是一种互相祝福的方式。
一路上,吉羌泽仁都握紧我的手,十月份的天气不算热,可他的手心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打得我手心湿热。
太阳被山挡住,婚车驶过一块又一块不规则形状的光域,我的视线一会儿暗一会儿亮,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下车后,我以为到了吉羌泽仁家门口,却不是,我们只是到了寨门口。
两匹高大的白马立在那里,仿佛等候多时,它们一身雪白,没有一点杂毛,被光照着,闪闪发亮,显得脖颈处的大红花十分鲜艳。
长长的鬃毛披散着,白马如狮如龙,就像是艺术家雕刻出来的白玉雕塑,圣洁又神俊。
我很惊讶,不知道吉羌泽仁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两匹马的。
我转头问他:“你这上哪儿找的马?”
吉羌泽仁回道:“陈大哥帮忙找的。”
虽然陌生,但这两匹马似乎格外亲人,它们不突鸣也不尥蹶子,浑身散发着高贵的乖顺。
我捋着其中一匹马的鬃毛,问:“是要骑马吗?”
吉羌泽仁说这也是婚礼的一部分,就叫做“牵马”,不过随着时代发展,已经演化成了汽车,几乎已经没有真正的牵马,毕竟从距离上来说,路程太长对马来说也很吃力,所以就选择了更方便快捷的方式。
可吉羌泽仁说,只有一次,一定要让我体验一下,所以拜托陈列找了很久,才找到现在这两匹马。
我翻身上马,与吉羌泽仁并肩前行,我的这匹马是由泽仁弟弟吉羌安瑾牵着,安瑾已经高三,不论是个子还是相貌都相当出众,不过,相比他哥哥泽仁,他的性格就内敛很多,只会一板一眼地喊我“嫂嫂”。
清脆的马蹄声被淹没在人群的笑谈声,沿路的目光无不提醒着,我就是这场婚礼的主角之一。
十分钟后,到了吉羌泽仁家门前。
下马后,有人将马牵远,突然,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吉羌泽仁笑意不止,牵着我往里走。
沿路上空挂着近二十多排红色的风筝和灯笼,在地上投下被风吹动的影子,而在每一扇门每一扇窗上,都贴着红色囍字,人们乌泱泱地站在路边门前,翘首往我们这边看。
我这才后知后觉的忧虑起来。
吉羌泽仁看出我害怕,握着我的手又紧了一分。
我们踩着红色地毯,走近厅房,对着神榜上过香后,去到了隔壁屋子。
里面坐着泽仁的爸爸妈妈,我爸则坐在了桌子的另一边,他旁边还有一张椅子,上边放着一张我妈的照片,我知道,那是我妈的位置。
我站在泽仁爸妈前面,他站在我爸妈面前。
桌上的红烛闪着橙黄的光,突然一滴蜡流下去,我这才全然收回注意力。
这时,旁边一道苍老的人声高喊: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新人对拜!”
三拜后,安瑾和瑞瑞端来茶水,我递给泽仁爸妈,吉羌泽仁将一杯递给我爸,一杯放在空椅子上,一起叫出了那句“爸,妈”。
泽仁妈妈抿了一口茶,将一封红包放我手上,然后紧紧握住我的手,指腹的粗粝和记忆里同样磨人,她颤着说:“小原,谢谢你……救了泽仁一命。”
“苦了你了。”
我嘴角一动,眼眶瞬间湿润。
她不知道是泽仁救了我一命。
叔叔保持着沉默,但似乎又不想在这么重要的日子让我难堪,所以只是拍了拍我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随你们去吧,就当,多养了个儿。”
或许,他们有由心的祝愿,也有感谢的妥协,但不论如何,我都感谢他们,给我这个和他们成为一家人的机会。
反观泽仁和我爸,气氛则轻松很多,吉羌泽仁一口一个爸十分顺溜,我爸本就对他十分满意,此刻更是笑容满面。
吉羌泽仁牵过我的手对我爸说:“放心吧,叔。”
最后,他向那个没人坐的位置,磕了一头,轻轻说了一句“阿姨,您放心。”
我在心里说:“妈,你放心,我肯定会很幸福。”
接下来便开始宴席。
二十来个人系着围裙摆餐具,饮料,上菜,人很多,他们忙得不可开交,却笑得高兴,并没有因为是两个男人的婚礼而异样脸色。
但客人的异样目光是不可能没有的。
许多人落座之后偏头朝我看过来,都是很快地,状若无意地扫一眼,生怕与我对上目光,他们似乎很好奇,这场婚礼的新娘子到底在哪里?
“妈妈,新娘子呢?”
“两个男的哪有什么新娘子呀,看那个,好,在左边那个头发稍微长一点的那个,差不多就算是新娘子吧。”
“啊,两个男生结婚啊?”
“嘘嘘嘘,吃人嘴软,现在啥社会了,啥没有?”
“那两个娃才长得俊,要是都是我女婿该多好。”
“你就胡说八道哇,人家两个结婚还都给你当女婿。”
“人家原医生好得很,上次我找他去看病人家都不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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