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了很长一段话,全是交代戚昔照顾好自己的。
戚昔听着,缓缓垂下眼。心中诽谤:真当自己是他夫郎了。
脸上忽然一热,一触及离。
“你!”戚昔震惊得眼睛倏地一下瞪圆,像受惊后炸毛的猫。
“燕戡!”
燕戡朗笑着撤身,长腿大步迈向院门。身姿如松,马尾高扬,意气风发。
戚昔死死瞪着远去的背影。不仅是藏在黑发下的耳垂红了,脸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得滴血。
阿兴对上戚昔的视线,脖子一缩。随后立马捂住自己眼睛,嘴角快咧到后耳根去,碎声念:“我没看见,我没看见。”
不要脸!
戚昔咬牙,把能骂的词儿全在心里给燕戡骂了一遍。
好一阵后,心中那口气像被他吐出来。
他飞快用袖子擦了一下脸,又恢复了看淡万物的冷淡模样。
不要脸!
戚昔赶忙深呼吸,甩了甩脑袋。
肚子忽然动了一下,戚昔脸色一变。他捂着肚子,缓缓背着门口坐下。
定是情绪欺负太大,小家伙感受到了。
阿兴鬼鬼祟祟移开手,看了戚昔一眼,以为他还在生气,赶忙拎起水壶踮脚跑出院门。
戚昔手搁在腹部,有些僵硬地轻抚。细眉微蹙,好歹是让乱动的小孩安静下来。
他控制不住,又在心里骂了一句:不要脸!
斜沙城距离北城墙虽然只有二十里,但道路崎岖,行走不易。经常走这条路的将士常常有望山跑死马的感受。
化雪之后,去大营的时间大大缩短,骑玄风的话要不到半个时辰。换其他马匹要多一倍时间不止。
过了高高低低的丘陵,其北面就是一个小型盆地。
老城墙围在盆地北侧山高处,上了城墙后才能看见已经去岁枯黄的连绵草地与大漠。
而里侧,绕着北处大营,就是开垦出来的地。
站远了看,那些在地里劳作的兵将们就像一只只蚂蚁,渺小不已。
燕戡骑着玄风冲着大营而去。
脚下土地干燥,马蹄落下,尘土飞扬。不消片刻,玄风黑亮的马腿儿上裹满了黄色的细土。
而他背上的燕戡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呸!”燕戡偏头吐了一口沙子,转眼间拉住缰绳,跳下马背。
从南面山地往这边走,隐隐能将士们这几年才开垦出来的地儿。地块沿着从西麓下来的河不断扩展,占据了几乎整个西北方向。
“将军!”见燕戡来了,地里忙碌的大小伙们站直身子,黑着一张脸,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燕戡:“焦西河呢?”
“在副将的大帐里。”
燕戡拉着玄风,直奔大帐。手刚搁在帘子上,就听见里面的焦西河的声音。
“老仇,你跟大将军说说吧。咱这地儿每年下来一亩也就百来斤,累死累活种一季下来,还不够五万将士塞牙缝的。”
“我们究竟是来打仗的还是来种地的?”
“老焦,瞧你这话说的。当初大将军问的时候你不也答应了吗?哦,还说你是种田的好手,这事儿教给你管。瞧瞧,瞧瞧……你还有当初那个样子吗?”
“老仇!你就别笑我了。我在江南种地那是全村都出名。”
“哦,换了个地方就不行了?”
“我……哎!他娘的,谁家将士出来打仗还要自己种粮食!”
燕戡缓缓放下帘子,蹙眉思索。
是,北边苦寒,就是因为这地方种不出来粮食。有经验的农人也找了,将士们也一步步照着做了。
拿武器的手拿着锄头,再用力也挖不出足够多地粮食。
戚昔说的育苗也只能用在小部分……等等!
对啊,不仅仅是育苗,自家大公子还知道肥料,那除了这些,定是有其他方法让作物增产。
燕戡翻身上马,直接调转马头,往斜沙城去。
营帐里面的人听到动静,心中一个激灵。一个圆脸的络腮胡汉子撩开帘子,眼露绝望。
“遭了,给大将军听到了。”
里面传来幸灾乐祸的大笑声。“了不得,人还被你气跑了。”
戚昔对上午说出门,中午就回来的人很是无语。
好歹是堂堂大将军,还真就不聪明。
阿兴看着戚昔嫌弃自家主子的眼神,默默表示:主子那不是没怎么种地吗,这玩意儿不是他的强项。
戚昔见吃完饭后紧跟在他身边的人,木着脸,问:“说吧,什么事儿?”
燕戡拉着戚昔往屋里,门一关,将人按在软塌上。随后自个儿在他身侧蹲下。
“大公子说说,如何让作物增产?”
戚昔侧躺在软塌上,眼神困顿。“你问我不如多找些老农问。”
“夫郎……”那么大个汉子拖长嗓音撒娇。
戚昔炸毛:“闭嘴!”
燕戡眼神明亮:“那大公子可否说说你的法子?”
戚昔捂嘴打了个呵欠,道:“我没有法子,只有听来的。”
“也行。”
戚昔眼睛半阖,声音透着困意发糯:“作物增产,主题太大,需要缩小范围。”
“以小麦为例。普遍的耕作技术是种地前翻耕碎土,施足基肥。目前可以用农家肥与土混,一亩地三千公斤,磷肥料……呵欠!忘了,这里没有……”
戚昔困得厉害,也说得渴了。
不知过了多久,嘴里好像被送了点水。他迷迷糊糊把小麦、油菜说完,不知道后头自己又说了什么。
反正到最后,直接变成了呓语,在梦里跟人讲种地。
床榻边的燕戡双目微垂,若有所思。
好半晌,燕戡回神,紧皱的眉头松开。他扬着唇,弯腰轻轻将榻上的人抱到床上去。
拉了被子盖好,燕戡用指尖轻轻蹭过人的脸,愉悦地笑了一声。随后开门出去。
阿兴立在门外,见燕戡出来,疑惑道:“主子,你怎么又回来了?”
燕戡笑意尽敛,吩咐道:“多找些有经验的老农到将军府。”
阿兴:“是!”
燕戡见人跑得飞快,补充:“让他们做完手里的活儿再来。”
“明白。”
燕戡双手负在身后,仰头看着春日的暖阳,微微眯眼。
“选种、施肥、除草保墒、秸秆还田、育种……”
他的夫郎说自己不了解这些,但他或许不知道,连种了几十年地的老农都没能随意拿这几种大顺没种多少年的作物出来,将其种植方法说得头头是道。
青稞、胡麻、粟米才是北地常种的。
麦或许还好,但油菜甚至夫郎说的土豆、红薯甚至番茄,在现在的大顺,依旧是没有普遍种植的作物。
燕戡此刻几乎笃定,他的大公子藏着秘密。
不过夫郎撑着困意说的这些,他必定带着人好好研究。至于其他的,不重要。
戚昔起来的时候,燕戡又不在了。
他以为人去大营,没多想,叫来阿兴让他带着人捣鼓之后要用到的肥料。
斜沙城地广人稀,西山、北山多草地,所以也有不少人养牛羊。要是大规模种地,也能收集不少。
戚昔没管自己快睡着的时候跟燕戡说了什么,找来阿兴后,他直接让人帮忙收肥料。
肥料有多种,人粪肥,厩肥,榨了油之后的饼肥,草木烧过后的灰肥以及作物秸秆与粪便混合堆积,高温腐熟后的堆肥等等。
戚昔种的东西少,要肥不多。只让阿兴弄了些没什么味道的灰肥与饼肥。至于粪肥,这个院子燕戡不让弄。
而在戚昔忙这些的时候,将军府的另一个院子里,也热热闹闹。
从下午开始,陆续来人。到晚上,灯火明亮,一直到第二天清晨。
春日,斜沙城难得多了些水汽。薄薄的雾缭绕在大街小巷,叫卖吆喝声开启了一天的喧嚣。
农人们就在这个时候陆续出了将军府。
他们面皮裹满了风霜,肩背被沉重的生活担子压得佝偻。手上满是沟壑,厚厚的老茧满布。指节因为常年干农活而变得微微发僵,变形。
一晚上没睡更是让他们眼下青黑。
谁也没料到,这次去将军府,他们意犹未尽地说到了现在。
有年轻的,但大多是头发发白,上了年纪的。而与样貌不同,他们脚步轻快,神采奕奕。
这让一路上的行人看了颇为奇怪。
有认识的,直接问:“老杜头,你们这是做什么了?”
为首的杜老爷子道:“做什么你过几个月就知道了。”
有看见他们从将军府出来的人道:“怕不是话说到将军心坎儿上,得了赏银。”
“能说什么,无非是种田那点事儿。”
燕家军那些个兵将也跟着种地的事儿他们都是知道的。不过谁也没看好。
一边顾着打仗还要一边种地,哪里是那么简单的。
田地不时时看着,不说来个什么冰雹、大雨的,鸟雀都能把地里吃个干净。
没什么戏看,众人摇摇头,又各自散开。
而他们口中的老杜头快步赶回城外的家中,在自家老婆子的唠叨声中倒头睡了个觉,紧接着起来立马吆喝着家人扛着锄头下地。
昨晚讨论一晚上,大家都觉得将军说的话都有可行性。不过按照他们的经验,又提出不少意见。
如此翻来覆去,才把事情捋清楚。
地已经整好了,那些法子有没有用,就看这一季的作物种出来是个什么样了。
阳光正好的上午,杜属善一家出现在田间地头。
他家的田地在东北面,离绕东边而过的河远。地虽平,但是下等旱田。
每年这一块地的粮食,细心照料,撑死了也就百斤出头。但这在下等旱地中,已经是极为厉害的了。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被叫到将军府的原因。
农人手里自有本事。
也因此,村子里的人也都习惯按照他的方式种地。又或者多来问他农事上的事儿。
而今儿个,太阳都到头顶了,杜家几口人才姗姗来迟。还用木板拉着放干了的羊粪。
边上旱地里的熟人问:“老杜头,平日里你不是最勤恳的,怎么今天这才来?”
杜属善弓着背,像对待自己孩子一样,轻轻用锄头在地里打出一指深,间隔巴掌长的条形浅沟。
回道:“去将军府了。”
“又是叫去教种地了?”
杜属善不清不楚地嗯了一声。
“要我说,在咱们这儿种地,还不如拿银子去南边买呢。费时费力,又种不出几颗粮食。”
杜属善也叹。
他定定地看着脚下的土地,浑浊的眼睛里含着希冀。“或许能种出来呢。”
“能种出来,你瞧瞧你种了几十年了,不还是不够一家人吃。”
“说这些做什么!不够吃我们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旁边的杜家老大一边将羊粪倒在地里,一边道。
“饿啊……一年都他娘的是饿过去的。这活着有什么意思。”
杜属善重新动起锄头,声音苍苍:“总能好。”
“诶?你打这些浅坑做什么?还有倒这些羊粪蛋子作甚!”
杜属善这才直起身,一边指挥自家人一边道:“这叫施基肥,能让庄稼长得好。”
“这会儿倒不得烧死。”
“这是堆了一年的了,哪里会烧。”杜勇全看着他爹的背,也不怎么有底气。
“别废话,干活儿!”
杜属善一句话打断杜勇全心中顾虑。
反正农事听他爹的,准没错。
边上跟他们搭话的人慢慢停下锄头,思考了一阵,还是决定今年观望观望。
要法子能行,他们明年也搞。
大部分进了将军府的农人,出来都照着杜属善一样的法子来。
不过胆子大的是整块地都混肥;胆子小的,或者谨慎的是一半一半,方便参照观察。
与此一样的,还有北地大营。
斜沙城多吃羊肉,多以羊粪多。
平日里为了种地,百姓们直接把羊粪铲成一堆,收集多了,一股脑倒进地里去。
偶尔不注意,倒是弄死了不少菜。
羊粪是宝,种庄稼的人都知道。
但天晓得,居然有人还在城里大肆收购羊粪。
“羊粪嘞!哪个冤大头居然要花银子买羊粪!”
“哟!那不是将军府的人嘛!”
第26章
南北大道, 离北城门口不到百米的位置立着一块木牌。上书:收陈年羊粪蛋子,一车三十文。
木牌边上搁着一块板车,车两边站着两汉子, 一魁梧, 一精瘦。都虎着个脸, 怎么看怎么像跟人下套的。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但都隔得老远。
众人议论纷纷:
“骗人的吧?”
“上面写啥了?”
一婶子识得几个字,眯眼看了看牌子, 猛地一拍大腿, 笑道:“我的老天爷嘞,哪家冤大头花钱收羊粪蛋子!笑死个人了。”
转眼看见木牌边上两人, 又偷摸笑:“咦~这是谁家小伙子, 看着凶得跟熊瞎子似的。”
熊瞎子郑大头抽抽眼皮, 心里委屈:俺才不是什么熊瞎子。
边上另一个婶子接话:“右边的才唬人,脑袋上还有大虫的纹呢。”
元麻面无表情:头儿安排的啥活儿,净当猴来了。
他们的头儿见围拢来的人越来越多, 终于像那“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琵琶女, 臊着脸从木牌后走出来。
常海抹了一把脸,清了清嗓子,道:
“……那、那什么乡亲们啊。咱这儿收一年、两年份儿的羊粪蛋子, 一车三十文。”
“骗人的吧。”大家小声道。
大家伙跟小鸡仔似的紧挨在一起。心里面又想看热闹,又怕被抓起来。
武人耳力强, 将他们的议论听得清清楚楚。
常海笑得牵强:“不骗人,真不骗人!”
“我不信。”
“我也不信。”
“诶!谁家有去年堆的羊粪, 试试不就知道了。”
常海心里操蛋, 谁家武将他娘的收过羊粪蛋子。他抹了把脸,作出一副自以为和善的笑。
但北城门这块儿大家本来就少过来, 一看这三人都是兵将,大伙儿心里更是发怂。
见常海上前,他们吓得立马后退,跟木牌前三人间隔着五米的距。泾渭分明。
常海见没一个人动,心里哀嚎。
“乡亲们,真收羊粪。你们也知道,我们那么多的旱地要种。”
“可别,你们不会种。”一个大爷嫌弃摇头。
又有人小心翼翼问:“你们有那么多银子吗?”
斜沙城里的居民都知道,燕家军很穷的。他们常常要大将军向京都那边讨口粮吃。
要是讨粮不够,大将军还会贴银子买。
有时候大家伙看不下去,也会送点粮食去。但每次那边都会精准找到送粮食的人,转而给添点东西送回去。
有汉子道:“要羊粪蛋子哪里用得找花钱,你们哪有钱?难不成又要将军掏私房钱?”
圆脸大婶摆摆手:“那不行,将军不是去年回京娶媳妇了?都要养家了,银钱可不能霍霍了。”
这些个上了年纪的叔叔婶婶自个儿说了半天,还反过来建议:“你们那边的田地差得很,累死累活种不出什么。不如再向那边要呢。”
那一车车从南边运上来的粮食他们可是见过,好着呢。还有他们这里没有大米呢!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要了。
而且战士们保家卫国,这是京都那边该给的。
常海都傻了。
费尽口舌,结果倒反过来,人家还建议不让你种地了。
整一个上午,大道上的人来了又走,就是没一车羊粪送过来。他急得汗都出来了。
郑大头用苍蝇蚊子似的嗓音道:“头儿,咱回去会不会挨板子?”
元麻目视前方,站姿笔挺,默默道:“要挨也是头儿挨。”
常海两个巴掌给人糊在脑门,没好气道:“给老子想想,怎么搞到羊粪!”
梢山沟是斜沙城外东十里地的村子,村子左右跟后头都靠山。前面有数条细长小河经过,河水经常改道,将完整的地块切得高低不同。
这里的田地都在山上,上下不便还多碎石。
但因春夏时节河道周围水草丰茂,所以村子里大多都养着牛羊为家里增收。
比方说斜沙城外各个村儿里的耕牛多是从这里来的。
所以村里的人倒也能活。
正当午时,村里的养殖大户高栋梁坐在坐在自家门槛上。
他有着北地人黝黑的肤色,身材高大,肩宽背阔。一身麻布短衫,没什么补丁。脚下的千层底布鞋虽然沾了不少尘土,但也是今年才买的新的。
高栋梁干燥的右手捏着旱烟,啪嗒啪嗒在抽。
这会儿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山上、河边的草都没长出来。去岁卖出去的牲畜少,家里囤的草料快见底了,他正愁着去哪儿弄草料。
村子里都养着牲畜,肯定没多的。
就是有那也得拿银子,且这会儿草料的价指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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