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是温文尔雅那一款的郎君来着。
“你自己得先考虑好了。”萧明晟强调道,“上战场不是过家家,这是要命的。”
贺兰敏之张了张嘴,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萧明晟直接将话头截了,继续道:“四月,待到四月中旬,你若还想参军,我便帮你,你我一道。”
“你?”贺兰敏之终于开口,他上下扫视着萧明晟,都还没有加冠,居然敢提上战场?他刚想出言怼萧明晟两句,贺兰敏之陡然想起自己武艺尚不及萧明晟,就默默地闭上了嘴,但他还是倔强地哼了一声。
萧明晟勾了勾唇角,翻身上马,道:“好了,敏之郎君,不必送了,我回去了。”
说着,萧明晟摆了摆手,自顾自地骑马去了。徒留贺兰敏之站在原地,他看着萧明晟远去的背影,小声嘀咕了一句“谁送你”,却是慢慢舒展了眉眼。
不管怎么说,有人并不一味否定他的选择,还站在了他同一阵营里。虽然说出来的话有些气人,但贺兰敏之其实挺高兴的。
文安-邦武定国,文武之间其实并没有高低之分,只是,自小就拘在书院读书,即使再懂事,贺兰敏之也不免会对征战沙场抱有一丝渴望。
尤其在听闻边境时有蛮夷为患,西域不安稳,吐蕃龟兹没一个好相与;北方突厥时有进犯;辽东还有高句丽为祸一方,将士尚可上战场杀敌卫国,而文人……贺兰敏之所见文人,多是那等纸上谈兵夸夸其谈之辈。看似什么都懂,实际就是会说。见得多了,贺兰敏之自不屑与之为伍。
更别提文人相轻,有些文人为了排除异己使出来的那点小手段,贺兰敏之更觉没眼看,实在低劣。
可能等他真上战场之时便生出类似叶公好龙的情绪来,但现在,哪怕一次也好,他真的不想遗憾终生。
*
第二日放榜,贺兰敏之果然中了进士,名次还不低。
按照常规流程,只要通过吏部选试——容貌端正,谈吐得体,书法尚可,能批阅公文——新科进士便可得一官半职,虽然只是八-九品的小官,但仕途由此而起。
尤其现在朝中高官被皇帝发作了一通,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朝中正是用人之际。
科举推行迄今已有数十年,新科进士内部却自发形成了几个文人习惯。比如春闱后聚资举办杏园探花宴,纵马游遍长安名园,宴后游览慈恩寺,在大雁塔下题诗留念。
但今年不同!
今年进士科放榜的同时,也宣布了一件大事——殿试。
新科进士名列前百者,将于四月初一入太极宫觐见,当今圣上将亲自殿前试人。如今进士科录取的这三百名进士,后两百名赐同进士出身,前百名赐进士出身。
殿试中,择取前三名赐进士及第,头名为状元,第二为榜眼,第三为探花。
众皆哗然。
得见天颜,这是天大的造化与福分。由圣上亲自试人,这是莫大的荣耀。若能借此给圣上留下些许印象,日后官途不可限量。
就在一众进士为殿试消息所狂喜的时候的,甘露殿中,李治看着执笔飞快批阅奏章的萧明晟,道:“弘儿,你确定吗?”
萧明晟停下笔,道:“当然确定。”萧明晟的神情严肃,一字一句,“母亲为后,泽荫亲族,本是惯例。但男儿在世,合该建功立业,为妻儿挣一番前途。两位舅舅大好男儿,想要升官加爵,自当努力奋进。”
“先外祖父当年追随高祖起事,舍生忘死才挣得国公之位。到了舅舅这里,凭母亲封后得爵位,岂不是落了下成。”
萧明晟振振有词,说得理直气壮。
李治想起之前派去为媚娘新名入族谱时,属下回禀那武元庆和武元爽的作态,也有些反感。
好在弘儿母族那边也不是没一个成才的都没有。媚娘的姊妹武顺有一子贺兰敏之,今年录取的新科进士名册中,贺兰敏之这个名字赫然在列,还会参加这一次殿试。
这进士录取名次,是本次以礼部官员为首的考官们仔细批阅商议,最终定下的,在拿到名册之前,李治自己都不知道里面会有哪些名字。而弘儿与贺兰家的关系尚未为外人所知,贺兰敏之在外人看来只是一个家道中落的普通举子而已,能位列名册,可见他是有真才实学的。
待得殿试时,他亲自试人。若是这贺兰敏之的才学不错,给个状元位置也未尝不可。弘儿不喜亲近之人走捷径登天,可若是这人有通天之能,只送他一阵青云,也不算……
“阿耶。”萧明晟将案上奏折“啪”地一下合上,一双凤眸异常严肃地看向李治,道:“贺兰敏之的才学我有数,固然是上佳,但没到状元之才的地步。他素来倔强,不是他的东西,他不会要的。”
李治愣了一下,旋即意识到自己刚才不小心念叨出声了,顿时有些讪讪,道:“批你的奏折,这事儿,阿耶有数。”
话是这么说,但李治心中却将闭着眼睛点贺兰敏之状元的事情扔到了一边。儿子不同意,那就算了。
虽然儿子不愿他加恩母族的男丁,但他还是太年轻,一些表面功夫还是得做的。
媚娘的母亲、阿姊还有死去多年的妹妹,可以敕封诰命夫人,应国公武士彟加爵。至于媚娘那两个兄弟,还是稍微给个末等爵位吧,但实权必须全撸了。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说干就干,在萧明晟手脚麻利地批完奏折后,李治“毫不留情”地将萧明晟赶出甘露殿,下诏命上官仪入宫。
需要起笔的诏书有点多,虽然不是很急,但提前让上官仪打好底稿还是很必要的。
被用过就丢的萧明晟耸了耸肩,准备回临照殿,但转念一想,会试放榜,贺兰敏之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既已是确定了殿试面圣的进士,不知贺兰敏之从军的想法有没有改变,索性现在无事,比如出宫看看他好了。
萧明晟也是个行动派,在李治诏令的上官仪还没有入宫的时候,萧明晟拎上一坛御酒,施施然地出了宫,骑马向着永和坊的杨家别苑而去。
杨府别苑,此番获得觐见天颜资格的贺兰敏之得到了长安弘农杨氏族长亲派来的族人祝贺,不时便有人上门恭喜,喜得武顺眉开眼笑,打赏的银钱如流水般送出。
放在平时,这么花钱还会有些肉痛。但今日武顺高兴,给钱的时候格外爽快。
贺兰敏之见过了弘农杨氏派来的人之后就躲了懒,恭维话听多了,他只觉得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那等谄媚言语,他们说了不觉怎样,贺兰敏之听了反倒觉得牙酸。
索性半月后有殿试,这一场殿试的重要程度不亚于春闱三场考试,贺兰敏之用温书备考做借口,将打赏的事情交给母亲,自己则躲到了杨府别苑的后院。
贺兰敏月这会儿也不在家,贺兰敏之高中,贺兰敏月心中欢喜,遂带人去了慈恩寺还愿,这会儿还没从慈恩寺归家。
比起前院的热闹,后院清净,却也能远远地听到前院此起彼伏的恭贺声和鞭炮声。
一朝及第如鱼跃龙门,哪怕初始只是八-九品的小官,却也让人歆羡。
贺兰敏之微微恍神,前百进士入太极宫殿试,后二百进士继续参加吏部选试,想来殿试之后便会直接赐官。他若得了一官半职,该如何从军呢?一个弄不好便是牵连家族的罪过,贺兰敏之固然想要完成自己的理想,但他更想要母亲和敏月过得好。
就在贺兰敏之心生犹疑的时候,却听到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我当是何家郎君,大好的日子却躲在此处偷闲。”
贺兰敏之一愣,霍地转头看去。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在此刻他眼眸明亮,充满了喜悦。
只是,贺兰敏之这一看,先是惊讶,旋即便是无奈。
只见杨府后院高墙之上,紫服玉带的贵公子斜坐在墙头,一腿垂下,一腿曲起。他单手拎着一只酒坛,晃了晃,道:“敏之郎君,恭喜高中,来一杯庆贺一下。”
贺兰敏之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掸了掸袖子,道:“明晟郎君还在等什么?”
萧明晟勾了勾唇角,从高墙上一跃而下,轻盈落地。他将手中酒坛往后院石桌上一放,口中道:“来,敏之郎君,饮一杯状元红,祝你殿前折桂。”
贺兰敏之将酒坛封泥拍开,一股浓郁酒香逸散而出。他不禁深吸一口气,然后白了萧明晟一眼,道:“尽能信口胡诌,还状元红,是欺负我没喝过好酒吗。”贺兰敏之舔了一下唇角,一副眼馋模样,道:“这是葡萄酒吧。”
所谓状元红,扯再多的名头,也不过是绍兴那边家里儿子成婚时招待客人的花雕酒。而葡萄酒,自太宗皇帝改古法,亲酿葡萄美酒以宴群臣,葡萄酒的地位便一跃为众酒之上,为长安贵族所追捧喜爱。
萧明晟一笑,复又从袖口中掏出两只墨绿色的精巧爵杯来。杯薄如纸,玉色透亮,分明是拿上好美玉雕琢而成。
贺兰敏之拿起一只酒杯,仔细看了看,笃定地道:“祁连山玉雕琢而来的夜光杯。葡萄美酒再有这夜光杯,明晟郎君倒是会享受。”贺兰敏之抬头远眺了一眼当空红日,摇了摇头,道:“只可惜时候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