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个屁数!夏阳彦忍着忍着没有骂出口,但低头看向地上一个个半死不活、嘴歪眼斜的家伙,看到解临渊取出对讲机联系巡察组G区的总负责人,他忍不住背过身,插着腰在旁边轻声嘀咕:“机械做的就是和真人不一样,动不动发癫发狂谁遭得住……怪不得要安个指令操控……”
解临渊揉捏手腕的动作倏然一顿,对讲机内发出嘈杂的电流声,信号奇差。他挽在耳后的银色长发从肩后垂落,如倾斜的水幕,投下一片逼仄黯然的阴影,恰好掩住了他此刻的神情。
等到夏阳彦再抬起头,看到的就是解临渊温和无害的笑意,“领导说只要人没死就不算什么事,让我继续巡逻。”
“……”真是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夏阳彦还能说什么,摆了摆手,“走吧,带你去处理一下伤口。”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个泥瓦铸就的矮房子前,一块饱经风吹雨打的木板钉在墙上,用彩色粉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刘哥药房的字眼。夏阳彦熟门熟路地弯腰走进去,笑着打个招呼,问里面的老板要了点碘酒和纱布。
解临渊注意到什么,在门外驻足,没有在第一时间走进去。
药房的隔壁,是一条幽森狭窄的小巷,两个衣着清凉的女人没骨头似的靠在巷口白墙上,扭腰摆胯,媚态横生地打着哈欠。
察觉到解临渊的视线,女人下意识朝他抛了个媚眼,却也知道这么标致威严的男人不可能是她们的顾客。
“解临渊?”夏阳彦托着碘酒和一小卷纱布走出门来,“看什么呢?”
“……没什么。”解临渊转过身正要朝他走去,可就在这时,巷子深处突然传出一阵骚乱,叫骂和追逐声从里面传来,不断逼近巷子的出口。
解临渊和夏阳彦齐齐被声音引去注意力,靠在墙边的女人们也顺着声音来源处望去——
只见一个目测岁数不超过十一二的小女孩赤脚在狭窄的巷道里拔足狂奔,她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过于肥大的白色老头衫,跑起来抵着膝盖非常碍事,披头散发,面黄肌瘦,手臂大腿上都是红肿的伤痕,脸上还抹着滑稽的口红和眼影。
就在见到解临渊的一刹那,女孩倏然眼睛一亮,就像是找到了目标一样直奔他而来。
然而就在她的身后,一个气急败坏的男人拎着粗大的木棍紧追不舍,嘴里还骂骂咧咧,说这些婊子、骚货,还敢逃跑了,看我这次不打死你之类粗鄙暴力的话语。
“抓住她!”男人大声对门口守着的女人们命令道。看得出来女人们非常不情愿受他驱使,象征性地拦了一下这名逃窜的女孩,任凭她灵活地跳跃避开,接着直勾勾地冲着解临渊跑去。
解临渊沉默地注视着这场闹剧,没有上前也没有退后,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在他有反应之前,夏阳彦倒是率先上前一步,把胸前代表官方雇佣队的徽章亮了出来,厉声喊道,“做什么呢!”
女孩趁机躲到了他的身后,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接着小心翼翼抓住夏阳彦腰间的衣服,怯生生地朝外看。
“诶,长官……”方才还喊打喊杀的男人顿时怂兮兮地收起了棍子,讪笑道,“这,这我女儿,不听话,管教她呢……”
夏阳彦一眼就看出这些人之间的关系。G区太乱,遍地都是嫖妓生意,他们官方实在管不过来,平时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现在这肮脏的交易都撞到他脸上来了,哪有再置之不管的道理?夏阳彦紧皱眉头,半蹲下,问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女孩:“妹妹,别怕,你认真回答哥哥的问题,他是你爸爸吗?”
女孩干脆利落地摇了摇头,声音清脆:“我不认识他!”
“嘿小骚蹄子……”男人顿时就要骂,又在夏阳彦的瞪视下收回了脏话,讨好地笑道:“长官,她真是我闺女,叫小莓。今年十一岁。”
“哼,”夏阳彦冷笑道,“拿闺女接客,那你可真是个好父亲。”
女孩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脸上没肉,就显得一对眼睛特别的大。她眨了眨黑漆漆的双眼,安静地仰着头,聆听大人们的一言一语。
解临渊不安地瞥了这个小姑娘一眼,右眼皮不受控制地神经性抽动,心底的异样感越来越严重。
见事情败露,男人干脆也不装了,摆出一副无赖的嘴脸,“怎么,你这是看上她了?一张末等饭票让她侍弄你一回,明码标价,就算你是什么大雇佣队的什么高官,那也是这个价,要么出钱,要么别妨碍我管教女儿。”
“你……”
不待夏阳彦开口骂人,一道身影倏然挡在他身前,两枚生存货币递到男人嘴皮子底下,成功阻止了他继续说些污耳朵的话。
解临渊抬着还残留些许血迹的手,淡淡道:“够了吗?”
整整两个生存点,男人激动得鼻孔都放大了,连忙双手抢过货币,点头如捣蒜,“够够够,小莓,你好好伺候两位长官啊,不准再逃跑了,服侍得好,回来给你糖吃。”
说罢,他便全然不顾女儿的死活,将她交给两名高大的陌生男子,哼着小曲退回了巷子里。
等人走之后,夏阳彦看解临渊的眼神就像是看冤大头:“嚯,两个生存点,你可真舍得。”
解临渊没有回应他的揶揄,只沉默着侧过脑袋,再次瞥了女孩一眼。女孩恰好也在这个时候仰起头注视着他,二人对上视线,那一双空洞漆黑的双瞳让解临渊的感觉很不好。
以夏阳彦的视角看不到女孩的脸,只能看见解临渊阴森到有些可怖的目光,他被盯得头皮发麻,连忙一把将女孩揽到背后:“你干什么?不会真想嫖她吧?”
“怎么可能?”解临渊面无表情地说,视线落在女孩青青紫紫的胳膊和大腿上,“碘伏纱布给她用吧,我不需要。”
“她……那这点可能不大够。”夏阳彦扶着女孩的肩膀,转身带她进了刘哥药房。
老板取药的中途,他斜靠在柜台上,瞅见解临渊的脸色仍旧很差,心知说错了话:“也是,你身边就一个大美人,耳濡目染,眼光自然高,不可能看上这种庸脂俗粉。”
“……”解临渊无奈地瞥他一眼,懒得回答。
夏阳彦自讨没趣,取了碘伏和棉球便转身去唤女孩乖乖坐下。
瘦小的小女孩跳着坐到了高凳上,脚尖勉强挨着座椅踏板,一声不吭地举起胳膊接受夏阳彦的服务。半蹲着用镊子搽了两下药,夏阳彦实在受不了了:“Z,你来,我去找块湿布给她洗把脸,这脸上涂得花里胡哨的,看得我想吐。”
女孩:“……”
说罢,夏阳彦便把镊子往解临渊手里一塞,喊老板带他去后门找毛巾、脸盆和清水。
一时之间,昏暗狭窄的矮土房内只剩下了女孩和解临渊两个人。
女孩坐在转椅上好奇地晃了晃腿,拿手旋转圆凳,在上面左转半圈又转半圈。
解临渊身材高大,头顶几乎和屋顶持平,他缓慢地向前迈了一步,挡住本就稀缺的阳光,阴影完全将女孩笼罩其中。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奇怪的女孩,将镊子搁到柜台上,语气森冷:“好玩吗?”
话音刚落,自顾自玩耍的女孩瞬间停下了她孩子气的举动,那双大到瘆人的眼瞳再一次抬起,直勾勾地盯着解临渊。
随即,她的唇角挑起一抹绝不应当出现在一名可怜女孩脸上的乖戾与挑衅。
“你发现了?”女孩笑着问,“什么时候发现的,怎么发现的?”
解临渊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愤怒,灼热燃烧的火焰又在转瞬之间熄灭,灰烬袅袅,尽数化为浓浓的无力感,他咬着牙关用气音质问:“你是体力太多了,随便找人寄生着玩?我说的话你都当是放屁对吧?”
“无聊嘛……再说我怎么就不听你的话了?”女孩——也就是戊寅又在转椅上晃了晃腿,声音清脆,“你说不让我用仿生体来G区,我就换了个宿体来,这也不行?”
“老老实实在家玩游戏很难为你吗?”解临渊越说越恼火,意外造成的不确定性让他感到烦躁,而随心所欲不计后果的戊寅总是能让他处于被动和失控的状态,他讥讽道,“不让来非要来,好玩吗?被打,被追,被当做雏妓,好玩吗?你以为现在外面的人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水深火热……”
“Z。”戊寅骤然冷声打断了他。
仅仅这一个简单的音节,就让解临渊瞬间哑然,他意识到什么,瞳孔收缩,高温过载的大脑簇一声冷却,从脚跟凉到指尖,遍体生寒。
——他发现了。
黑色的蛛纹血管霎时间在解临渊脸上浮现,鼓胀凸起,如脉搏一般一跳一跳地彰显着存在感,心脏上方仿佛有一条蠕虫在血肉之间爬动啃噬,与此同时,他的右眼珠前蒙上一层模糊的血雾,几近全盲。
在一方基地军区总元帅面前都能游刃有余的解临渊终于发自内心地感到了胆寒,他捂住心口急促地朝前方低吼:“戊寅!”
一道轻缓平静的声音回应了他,“我在。”
戊寅双手撑在坐垫上,垂着细长的双腿,目光是诡异到极点的柔软温和:“为什么那个男人会叫你Z,他是怎么知道你的身份的?”
“……”
在解临渊出声之前,他又着重强调了一句:“想好了再说,我只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
第56章
解临渊大脑飞速计较着利益得失,实时监控录像在左眼中64倍速倒放,检查着从昨夜起至今他各种可能露出的马脚。
他知道应对现状的最优解是什么,也明白戊寅想要什么,无非是希望他屈服,忍耐,气得半死仍旧笑脸相迎。解临渊右眼球充血,口腔内满是铁锈味,心脏怦怦直跳,机械左眼也在极速运转中出现死机的情况。
微笑,道歉,敷衍他。解临渊弯下腰,一只手撑在戊寅身侧……
他张了张嘴,突然就不想那么做了,一股浓烈的委屈和不甘涌上心头,他捂住酸痛干涩的右眼,愤愤不平地控诉道:“戊寅,我最恨的就是被控制!我是人,不是机器,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戊寅微微一愣,他当然读出了解临渊话语中的委屈,就像是在外受了欺负的大白熊,呜呜哼哼地回家哭诉,但又别别扭扭,抹不开面子、放不下身段。
空气静谧了数秒,一声轻缓的叹息悠悠化在解临渊耳边,如同天空飘渺的云雾,转瞬即逝。
戊寅停下对解临渊体内沉睡的寄生物的影响,抬手抚向他的脸颊,安抚住鼓胀的黑色血管,口吻也变成真正的柔和,“是你先不听话的,给你个小教训而已,怎么还委屈上了?”
解临渊一把攥住这只手,感觉就像是握住了一把冰冷的骨头。他抬起红到近乎泣血的双瞳,因为情绪激动和痛楚,浅色睫毛如蝶翅般不停地微微战栗:“我做什么了?是杨蓦在外乱嚼舌根暴露了我的身份,你不去责怪杨蓦,凭什么为这个来惩罚我?”
“……”
戊寅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这就是你深思熟虑后的解释?”
一看到这个代表着忍怒的小动作和语气,解临渊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侥幸心理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完了,他赌输了,解临渊难得慌乱。结果并不如他所期待的那样,戊寅只是借了个称呼问题在诈他,反而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戊寅真的什么都知道。
尴尬无声无息地蔓延,这下解临渊哪敢再借题发挥,讷讷不语地在转椅前单膝点地,任凭戊寅赤脚踩上他的肩头,足底的泥污留在衣服上,他垂低头颅,等待审判。
纠结许久,戊寅艰难地咬了口下唇:“再·给你最后一次解释的机会。”
其实这要是往常按他的性格,最开始那个让解临渊辩解的机会都不有,寄生+自杀+结束,谁管你有没有苦衷。更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自己主动把说出口的话咽回去,像个没有原则的跳梁小丑。以后他要是再说些类似绝对的话,就再无一丝公信力可言。
……但不然呢?
戊寅心想,不然呢?除了一次一次给机会,他又能拿解临渊怎么办?难道还真的让解临渊体内的寄生物吞噬掉他的神智?还是他亲自寄生解临渊,然后朝九晚五地上班干活养家糊口?
单论修游戏机电池这件事,他就绝对做不到。
还有基地外的那辆房车的具体位置也只有解临渊才记得。
……我是不是被解临渊养废了?戊寅忽然转念一想,难道这才是这只阴险狡诈坏兔子最大的阴谋?果然够恶毒!
夏阳彦和药店老板回来的时候,手里不但提着一大桶温水,还不知道从哪里讨来了一双拖鞋,虽然破旧脏黑,但总比赤着脚在地上跑要强得多。
令他们十分意外的是,之前还对女孩不冷不热爱答不理的解临渊,如今竟然坐在矮凳上,细致地俯身为她小腿上的伤痕涂抹碘伏,而女孩也没有丝毫的羞涩,大大方方把两条褪都搁在解临渊的膝盖上,享受对方殷勤的服务。
夏阳彦被眼前这父慈女孝的画面“感动”到了,把水桶放下,舀了几瓢到老板的脸盆里,柔声问:“小妹妹,哥哥给你洗个脸好不好?”
“我自己来。”女孩一跃跳下转椅,趿拉着过大的拖鞋跑到面盆旁边,对着自己的脸就是一阵简单粗暴的揉搓,洗去滑稽不符合年纪的妆容之后,底下的面容……也谈不上多好看,干瘪枯瘦,也不知道那些买她的禽兽怎么下得去手。
“接下来怎么办?”夏阳彦不想把女孩还给她的父亲,那无异于亲手把人送回火坑,却也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逞一时的英雄非常简单,但要对一个人长久的负责却十分之难。
解临渊没有说话,安静地等“女孩”自己开口决定去留。
而且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戊寅到底怎么寄生到这个陌生小女孩身上的,隔着C区到G区这么远的距离,难道戊寅的寄生能力全凭意念操控,除了体能之外没有任何限制的吗?
“C区26幢。”女孩开口道,“我有家人住在那里。”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是我妈妈。”
这颠三倒四的说法方式……小丫头该不会智力有点问题吧?夏阳彦皱起眉,顿时觉得那个拿她卖钱的男人更加可恶了。
而解临渊却是知道这些信息都是戊寅分析出来的推论,再结合先前追她的那个男人骂的什么再跑就打死你,“所以你是跑到了C区想要找你的妈妈,然后又被逮回来了,对吗?”
“对的。”
“被暴揍了一顿?”解临渊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问出的这个问题,既幸灾乐祸于阴晴不定的小祖宗也会吃瘪,又有些来源于心底的不爽与隐怒。
戊寅摇了摇头:“这些伤口之前就有了。”他抬起胳膊,“除了棍棒之外,还有鞭痕,掐痕,牙印……‘吃’得好重,这样肯定不舒服。”
解临渊:“……”
夏阳彦也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小妹妹,你……呃,你饿了吗?”
懂事的小姑娘肯定会在此时不愿意给人添麻烦的摇摇头,但戊寅是什么人,他立刻大幅度点头:“饿了,你要请我吃东西吗?”
夏阳彦:“……”
他抬头望解临渊一眼,后者摊开手示意他一滴都不剩了:“我所有的生存点都给出去了,今天的工资明天才会发……对了,借我两张饭票,不然晚上回去十五发现没饭吃,会发飙。”
夏阳彦:“……”
戊寅:“……”我在外的形象到底被你抹黑成了什么样?
最后是夏阳彦自掏腰包请女孩小莓吃了午饭,又带着她陪解临渊在巡查员值班室坐了一下午,解临渊处理吵上门的纠纷案子,他们则玩一些五子棋和纸牌游戏。小莓对于这类益智小游戏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好奇又认真地听着游戏规则,就是玩了三个小时,技术毫无长进。
天将黑,住雇佣队六人宿舍的夏阳彦实在没法带小莓回去,只能把人交给解临渊,“对了,你不是就住在C区26幢吗?方不方便打听下她妈到底住在哪里?她爸这边要是上门来讨,我帮你挡着点。”
“放心。”解临渊牵着女孩的手,“我来搞定。”
夏阳彦摆了摆手,看女孩乖乖和解临渊走远,忽然又转过了脑袋。
“彦彦哥哥!”她大声喊道,背后是盛开的丹色晚霞,音色甜美,“谢谢你!”
解临渊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差点像是甩开脏东西那般扔掉戊寅的手。
但关键是夏阳彦居然就是吃这一套,他像是忽然打了鸡血那般,周身疲惫一扫而空,激动地也用力朝她挥手,“小莓,明天哥哥再来看你,给你带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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