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无形的风径直穿透窗框,在木屋外侧聚拢,积雪卷起又落下。
空气中出现了短暂的波动。
不消片刻,一切归于平静。
郎栎给小木屋所在的区域加上一层崭新的灵力结界,自上而下,包围得严严实实。
这一回,他想亲眼见证弱小的兔子是如何逃出去的,究竟藏着何种秘密。
雪狼跃至床榻,动作轻盈无声。
他默默趴伏下来,而后闭上金色的眼眸,摆出一副休憩的姿态。
不必费神去紧盯,敏锐的五感牢牢地锁定在某个小胖球身上。
即使是再微弱的动静,也无法逃离他的捕捉。
涂聿这一觉睡得香甜无比,在梦中也舒服得不行。
大概是在冰天雪地中奔波太久的缘故,一经松懈,便再也提不上半分气力。
周身被柔软的绒被包裹起来,暖融融的温度传递至四肢百骸。
更重要的是,有一处热源近在咫尺,涂聿全凭本能翻滚过去。
他顺势扑进一团长毛之中,好一阵乱拱、乱蹭。
全然不知自己做出了“兔入狼口”的行径,会不会遭遇危险只在天敌的一念之间。
贴近热源之后,圆嘟嘟的小兔子感到很是满意。
粉嫩的小鼻子动了动,嗅到一股稍显清新的檀木香。
唔……?
这是什么呀?
闻起来香香的。
疑惑稍纵即逝,困意沉甸甸地压下来,涂聿没能睁开眼皮去确认周围的环境。
他越发主动地靠过去,还慢腾腾翻了个身,小脚脚胡乱一蹬,变换成最舒服的睡姿。
“……”
屋内只剩诡异的死寂。
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氛围。
早在小毛球凑过来的那一刻,郎栎就察觉到了。
他不得不睁开眼眸,看见那对粉色的小耳朵轻抖两下,一副极为惬意的模样。
这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狼王一度怀疑起自己的威慑力。
换成平常狩猎的时候,哪只灵兽不是见了他就跑?
作为一只孱弱的小兔子,不应该保持百分百的警惕心吗?
郎栎不愿再等下去,索性倾身凑过去,以吻部顶了一下雪白的小团子。
“喂,醒醒。”
他自认为力道并不大,却还是将小兔子推出去一小段距离。
以趴姿变作侧躺,漂亮的小脸蛋露在外边,伴随着呼吸,粉色的鼻尖也跟着翕动。
雪狼自顾自地僵持半晌,探出前肢,轻轻地抵在小胖团的背上。
柔软的毛发被压下去,等到掌垫撤离之时,又很快弹起来,恢复成原状。
小团子窝在绒被里睡得那么香,不吵不闹,白皙的绒毛也跟本尊一样乖。
令观者不忍心再打扰。
郎栎垂眼盯着小兔子看了一会儿,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他重新趴伏下来,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前方那只脆弱的灵兽,不再做出别的举动。
涂聿对外界的动静一无所知。
连日的奔波,他没能睡个好觉,这一回休憩的地方温暖又舒适,倒是养足了精神。
待到睁眼时,屋外天光大亮,茫茫雪地被光线一照,变得更加灼眼。
胖嘟嘟的圆团不太灵活,费了半天功夫才撑起小身子,发现周围的景致格外陌生。
涂聿伸出小爪子搓搓脸颊,又胡乱扒拉几下,盖在身上的绒被顿时滑落。
他慢悠悠地挪到床榻的边缘处,无意中朝下一看,立时吓得连连后退。
床上的绒被卷成一团。
兔兔无意中被绊倒,还摔了一跤,匆匆忙忙地爬起来,继续往后缩。
什么东西!
身长与床榻相当的白狼,下颌搭在交叠的前肢上,闭着眼睛正在熟睡。
环顾四周,只看到紧闭的门扉,而床榻的高度在小兔子眼中,堪比难以跨越的鸿沟。
与其跳下去摔入狼口,不如缩至角落,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
甫一醒来就受到惊吓,涂聿摔了个屁股蹲,却腾不出余力给自己揉揉。
他的脑子陷入混乱。
“嗡”地一下,似乎重回昨日被花斑巨兽锁定时的场景。
既出虎穴,又入狼窝。
天要亡他,无处可逃。
涂聿越想越委屈,垂下脑袋,红润润的眼睛溢满泪水。
眼泪顺着脸颊滚落,滴在绒被上,洇出一小滩湿润的痕迹。
老虎想要欣赏猎物逃窜的狼狈之态,悠闲地追在他后边跑,时不时推一把。
这头睡在床下的巨狼恐怕也是如此,暂时不杀他,不过是为了长久的戏弄!
他们都不是好东西!
假如他能够炼化灵力,拥有自保的手段,是不是就不用怕他们了?
可是他不会,他做不到。
遇到危险就只能拼命逃跑。
而成功逃生的概率也极低。
小兔子脑海中的思绪拧成死结,愤懑和委屈的情绪杂糅在一起。
一时间,他有些按捺不住了,径直哭出声来:
“呜……”
那双漂亮的绯红眼眸轻眨几下,更显得可怜兮兮。
伴随着抽抽噎噎的动作,水珠扑簌簌滑落,连同小脸蛋上的绒毛都被打湿了。
雪狼的五感何其灵敏。
早在小家伙慢吞吞爬起身的那一刻,他也跟着苏醒过来。
暂且故作熟睡。
仅仅是为了观察对方的动向。
郎栎特地从床上转移至床下,也是想着——
万一小兔子摔下来,正好跌在他背上,不至于受伤。
等到小东西溜出木屋、穿透灵力结界之时。
他再顺势跟上,趁此机会探查对方身上的奥秘。
谁知千算万算也算不过实际,郎栎根本没能预料到,小兔子会哭得如此伤心。
仿佛被全世界辜负了。
“呜呜呜……”
“哼!可恶!”
郎栎深吸一口气。
终于装不下去了,不得不睁开眼睛,一步步靠近床边。
狼的视力优越出众。
哪怕角落处的光线较为微弱,他也能一眼看清那白白的小圆球有多么难过,接连掉金豆子。
涂聿一边哭,一边控诉:
“凭什么要这样欺负我!”
“我讨厌你们!”
“我哪欺负你了?”
年轻的狼王头一回感到棘手,认真地询问道,“你到底在哭什么?”
这小兔子奇怪得很。
昨日往他怀里滚,睡得比谁都香,从未考虑过警戒之事。
直到今日才开始害怕……
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啊!”
偏低的声线出现得太过突然,涂聿被吓得再次后退,大眼睛里尽是惶恐。
粉嫩的小耳朵蔫嗒嗒地垂下来,失去往日摇来摆去的活力。
他兀自陷入恐惧之中,哪还顾得上回答雪狼提出的问题呢?
方才熟睡的巨狼就站在床边,一双金黄色的眼眸不偏不倚地望过来。
肩臂肌肉强壮而有力,即使被长长的白色皮毛覆盖住,也丝毫不减威慑力。
床榻的高度吓得涂聿不敢跳。
雪狼站起来后却比床还要高。
涂聿的心彻底凉了。
就连老虎都不敢靠近这头白狼的领地,而他擅自闯入,岂还有命活?
估计都没机会跑出木屋!
被现实击垮,小胖团这下连半点挣扎的心思都没有了。
舒展四肢,就地瘫倒。
涂聿自暴自弃地说:
“反正我也打不过你,你想吃就吃吧……呜呜呜,讨厌……”
郎栎:“?”
他们之间是存在沟通障碍吗?
白团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哭得伤心欲绝,小身子还一抖一抖的,随时有可能背过气去。
雪狼不作多想,抬起前肢划出半圆,再往回一收,轻而易举地将小胖崽揽到身边来。
“别哭了。”
他并不擅长表达,也不懂得如何安慰,只是干巴巴地说。
金黄色的狼瞳,挺直凸出的吻部,以及尖锐的獠牙。
涂聿抬起头就看到这些,身体止不住地颤栗,眼泪一连串往下掉。
他惊惧而仓惶地开口道:
“你、你要干什么!”
白狼生得高大威武,涂聿清楚自己并无一战之力,已然放弃无谓的挣扎。
但是……
但是他还没做好被咬的准备!
“等、等一下!”
涂聿摆出小爪子,一边摇晃,一边往后蹭,可怜兮兮地哭。
“我没有几两肉,你根本吃不饱!我后悔了,不想被你吃,我怕痛,呜呜呜……”
不久前,他浩气凛然地说“你想吃就吃”。
这会儿亲眼看见尖长的狼牙,倒是怂得非常快。
堪比一颗被扎破的气球,“咻”地一下,满腔气势漏了个一干二净。
兔兔迅速变换成趴姿,把脑袋往两爪下方埋,撅起小屁股,竭尽所能地降低存在感。
古有鸵鸟埋土掩耳盗铃。
今有小兔垂首欲盖弥彰。
郎栎:“……”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叹气。
年轻的狼王是当之无愧的顶级掠食者,极其擅长狩猎,习惯于采用武力压制一切。
然而此时此刻,他碰上一道无解的难题,不知该如何应付小崽子接连不断的泪水。
脆弱至极的生灵。
连说话的音量都得压低,生怕一时不慎,将其吓出个好歹来。
雪狼轻轻按住小兔子背部的软毛,摆出一副从未有过的温和姿态。
他主动把握话题,试图遏制住小家伙哭泣的节奏。
“我有没有咬你?我摔打过你吗?还是把你搁在冰天雪地里挨冻了?”
温暖的热源近在咫尺,夹杂着清新的檀木香,带给涂聿几分熟悉感。
外加接二连三的提问,打得他措手不及,一时间哭声骤停。
晶莹的泪珠挂在眼角,粉润的小鼻子轻抽几下,兔兔小声地回答道:
“……呜,没有。”
这头巨狼看起来凶巴巴的,却愿意让出床铺给他,自己选择窝在床下。
地面冷冰冰的,睡起来肯定不如床榻来得舒服。
涂聿低垂脑袋,毛乎乎的爪子无措地乱划,很快勾缠在一起。
彰显出纠结的心绪。
他回忆起昨夜舒适且暖和的被窝,一觉睡到天亮,将连日来所有的疲惫一扫而空。
可是……
涂聿依然不敢抬头。
埋藏于心底的恐惧感难以消弭。
食肉性猛兽本就是雪兔一族的天敌,凭什么去相信凶兽会心存善意?
涂聿曾经见过一头黑豹捕猎时的场景,仅仅挥下一爪,哆嗦不停的兔子立刻毙命。
淋漓的鲜血流了一地。
连最后一声哀嚎都没能发出。
当时的涂聿吓得浑身冰凉,缩在土洞里不敢动弹半分,生怕被进食中的黑豹发现。
漫开的血迹如同一朵绽放的曼珠沙华,象征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此逝去。
黑豹享用完盛宴就径直离开,徒留一只惊恐万分的小兔子待在原地。
涂聿眼睁睁地看着满地尸骸被大雪覆盖,在脑海中烙下一段永生难忘的黑色记忆。
虎、豹、狼,本质上并无区别,均是高高在上的掠夺者。
而他是不堪一击的猎物,毫无还击之力,遇到危险就只能慌乱逃窜。
涂聿极度缺乏安全感,四肢蜷缩起来,再一次卷成小圆球。
恨不得修习隐身术,当场消失于无迹,总好过在此承受煎熬。
他的内心深处,躲着一只迷你版的小兔子,踌躇不定,默默地撕花瓣。
一边撕,一边切换念头。
第一瓣,白狼对他还挺好的,一点都不凶呢!
第二瓣,尖利的獠牙真恐怖啊啊啊,还是得离远点!
第三瓣,白狼把床铺让给他睡,自己睡地上诶!
第四瓣,屋门锁得很紧,他出不去,是不是被当成储备粮了!
小胖团思来想去好半天,也没能得出一个满意的答案。
气嘟嘟地噘嘴,时不时翻过身,像是在生闷气。
“为什么说我欺负你?”
雪狼不动声色地观察小兔子的状态,紧接着补充道:
“我并没有伤害你啊。”
“诶?我……”
正忙着“撕花瓣”的涂聿顿时懵住,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兔子重新坐直身体,粉色的小耳朵连抖好几下,似是陷入沉思。
他的视线从雪色巨狼身上挪开,盯住那扇紧闭的木门。
水润的大眼睛滴溜溜乱转,显得灵动又可爱,犹如两颗璀璨的红宝石。
转悠一圈,再次看向雪狼。
涂聿自顾自揣起两只毛绒小爪,粉嫩的三瓣嘴微噘,格外郑重地摆出理由:
“因为……你把我抓起来了!而且你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你是大坏蛋!”
被盖章“坏蛋”的郎栎并未动怒,反而萌生出些许逗弄的兴趣来。
前肢略施力道,按了按兔兔的耳朵尖,旋即,故作无事发生地撤离。
他云淡风轻地进行反驳:
“你那会儿睡晕过去了,我叫你,你不曾给出回应,一点都不礼貌。
“我耗费灵力帮你疗伤,得不到感谢也就罢了,你还反过来指责我坏。
“小兔子,你觉得合适吗?”
单纯的小毛团怔愣应声:
“唔?是这样吗?”
涂聿是一只恩怨分明的乖乖兔,浑然不觉自己被蔫坏的狼王带入逻辑漩涡。
甚至还歪了歪头,开始新一轮的思考,态度相当严肃。
小爪爪先是张开,而后紧握成小圆球的形状,代表着他做出了决定。
“撕花瓣”也进行到最后一步——第十一瓣,白狼帮他治伤诶!难怪身上一点都不痛!
涂聿摸摸脸颊和小肚子,又抬爪揉揉头顶。
昨天一路从山坡滚下来,擦出的小伤口全部消失了。
他抬眼望向身形挺拔的雪狼,面上不带丝毫扭捏之色,言辞间直白而诚恳:
“我那个时候没有意识,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对不起哦!谢谢你帮我疗伤,还跟我分享温暖的被窝!”
身形娇小的兔子蹲坐在床榻上,莹润的眼眸飘忽一瞬,蕴藏着几分犹豫。
可最终,他还是选择倾身向前,圆球状的毛绒爪子努力伸出去——
精准无误地按在巨狼的鼻尖。
来回摩挲几下,力道极轻,触感却软绵绵的。
“我、我安慰你!”
涂聿颇为认真地说。
由于距离凑得太近,狭长的狼齿近在眼前,随时都有可能碰到。
小兔子的动作略带颤抖,却不曾有过半刻的退缩。
“你……”
郎栎张口欲言,却欲言又止。
时间仿佛静止于这一刻。
他在那双漂亮的红眸之中,捕捉到自己清晰的倒影。
极其善良的小胖崽,还毫无戒心,不过简短的三言两语,就能轻易哄骗了去。
见惯野兽之间诡谲狡诈的争斗,方知这份纯粹的信任有多么可贵。
瞬息间,雪狼的心念几经转换,面上反而半分不显。
落于鼻尖的柔软触感早已撤走,雪白的圆团往回缩,扑闪着大眼睛看他。
“怕我?”
郎栎如是询问,音调偏低,听起来却很柔和。
涂聿“唔”了一声,偏开目光,慢吞吞地拉开距离,挪向床板的边缘处。
“我知道你对我的好,可是你长得太凶了,我、我还是很害怕嘛……”
小兔子的脾气总是一阵一阵的,先前掉眼泪的时候,一口一个“讨厌”,炸毛且防备。
这会儿倒是乖得很。
心尖似是被软乎乎的小爪子抚过,郎栎没体会过这种感受。
平添了几分新奇,暗自等待着小东西制造出更多的惊喜。
于是雪狼默不作声地注视小团子缓慢磨蹭的全过程——
短短的小脚蹬在床榻上,仅留下一道微不可见的凹痕。
他索性抬起前爪,不至于挡住小家伙前进的道路。
圆滚滚的身影顺利撤出“包围圈”,但这仅仅是第一步。
郎栎在心中默念十个数。
果不其然发现小兔子停住了。
白团子的身长不过二十公分。
这木床的高度却是三倍有余。
两只小爪子紧紧扒住床榻的边际,正探头探脑地往下看。
不消片刻,又退回去了。
圆润的毛团惆怅地叹息:
“唉——”
“需要我帮忙吗?”
郎栎适时出声,锋利的尖端悉数收起来,唯余宽厚的掌垫置于床侧。
“我能接住你。”
兔兔那么小一只。
甚至还没有狼爪大。
涂聿先是扭过头去,瞥一眼雪狼的爪子,倏然间垂首,看向自己的小爪。
三瓣嘴轻动,有些不服气地轻哼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才不用你帮我!”
他固执地躲开狼王的庇护,选定一处位置,随后转过小身子,一点一点地往下蹭。
小脚蹬在木床的侧面,全身紧绷,卷成小球的尾巴也像是在使劲,轻颤数下。
坚持住!
涂聿看不见底下的情状,只隐约觉得时间过去了好久,于是小声试探道:
“唔……我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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