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池点点头,不露声色。影子阁成立这么多年,里面戴面具的人这么多,她一直以为是惯例,真没想到有这么一则事。顾影她也知道,算得上谢兰因身边数一数二的高手了,如果能把他争取过来为她所用……
“公主,我话已经说了,这解药——”
思绪遭人打断,谢池略微不快地看着她,和善道:“这个你不用担心,如你所说,我们是一条心上的,必没有叫你丧命的道理。你且回去等着吧,我待会儿就叫人给你送来。”
柳楚楚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寒景行跳下来,拍拍袖子:“你骗人,雀南子没有解药。”
“她不知道就行。”谢池感叹,“这人啊,太容易轻信别人就是把自己看的太重要了。”
“她觉得你会看重她,因为自己是谢兰因的宠妃?”他带着超弄人的口吻放肆地说。
“何必太在意她?先稳住就行。陛下无非拿她垫个脚罢了。你可有听闻那里面的消息?”
“什么?”
“陛下要彻底收管茶、酒官营,不止金银铁器,石料都在禁榷之列。这消息年前就有了,一直在打点,柳楚楚能进宫还以为自己得了恩赐了呢,殊不知谢兰因一开始就是拿她铺路。她背后又没什么人,宠着又不用牵扯家族,大官的女儿不受宠自然都是她的错,是非都推女人身上,自己好端端坐着看戏,用完就可以直接弃掉,不用牵连什么。真是好会算计呢,”她笑,“我这兰因侄子的心机比你想象中深得多呢。”
“真是心肠歹毒,把前朝后宫当傻子一样耍,玩弄女人算什么本领?”
知道他肯定想到了自己叔父,谢兰因宠爱柳楚楚固然有他政务的便宜利用。但肯定也是想借此引发寒无见的醋意。真是孩子气,做什么事都不忘想引起心上人的注意。
“玩弄女人不过是随便动动手指,玩弄一些男人就可怕了,前朝多少人死于非命,也许仅仅是因为写了一篇言辞稍微激烈的谏文,或者做了什么别的不叫他舒服的事。”她话锋一转,“不过有一个人就很独特了,在外界看来,他似乎已经失宠很久了,陛下对他早提不起任何兴趣,有关他的事已经淡出视野,几乎没什么人记得他。但只有几个聪明人才看得出来,陛下真正心心念念的是谁,那些宠妃都是在给谁挡暗箭。”
寒景行道:“他只是不敢正大光明地爱他,他害怕会动摇那些支持他的人,那些人一直希望他能下令处死他,彻底铲除我们寒家。他只是害怕动摇他的皇位罢了,也许他想保护他,但归根结底谢兰因是个懦夫。”寒景行气冲冲咬牙切齿地说。
谢池瞥他一眼,他还是太冲动了。“他连自己的人都杀,遑论什么害怕。他爬到这个位置上,暂时还没人能动摇他,你别太意气用事,不要老是被你叔父和他的私情牵绊,眼光放长远点,专注朝政上来。他们的爱恨纠葛你管他做什么。”
她有些担忧,刚才柳楚楚的话几乎表明了,谢兰因对雀南子的功效很是明朗。而且他居然自己有药。那为什么他继续用了下去?难道他真的得了解决之法?
目前除了朝事,还没什么重大的消息,谢池来回走了几步,细细思量,只怕他已在忌惮自己了,最好还是小心声张。
寒景行还在为自己叔父的事揪心,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帘子,“好吧,”他自暴自弃地道,“说回正题,谢兰因只怕是已经穷疯了,我很好奇,开国那么多钱,除了军费维持,最大的一笔不就拿去修了个路,规划测定车距,还回调了税,他的钱都花去哪儿了?”
谢池斜他一眼,看得他非常不自在。
“你真不知道?”
“怎么?”寒景行问。
她像是实在忍不住,笑了:“我听说,他给你叔父下了几百担的聘礼,为了娶他,假公济私地花掉了半个国库。”
寒景行对“娶”这个字眼相当反感,“开什么玩笑, 谢兰因他有病吧?说这种话的人脑子坏掉了,多可笑,谢兰因有这么蠢吗?再说这笔钱我们根本没要,那它去哪里了,有谁看见了,谁知道,我叔父知道吗,不过说的好听,让我叔父觉得他多深情罢了,归根结底不是在他自己手里,想更好地掌握财政罢了。”
她笑笑:“正因为荒谬,我却觉得真像他一时头脑发热能做出来的事。好了,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什么事?”
“顾影是你的武学老师,我记得没错吧?”
寒景行闷声应了,问:“他真跟谢兰因长得一样?”寒景行跟那块闷木头磨出来的好感瞬间没了。
“你去求陛下放了他。兰因只是惩罚他,不会真的杀他,他毕竟那么有用,而且忠心耿耿,杀他是非常划不来的打算。”说到“忠心耿耿”,她扯了扯嘴角,“你去给他们下台,去前面挣个脸吧。”
不需要寒景行去求什么,就像公主说的,挣个脸熟,时不时照例去陛下面前晃一晃。谢兰因早已宽恕了顾影,寒景行又来一回,为自己的老师求情,恢复他职位。
谢兰因刚叫人把寒无见的画像收起来,寒景行进来时只瞥到一角红影,宫人抱画绕到屏风后去了。
谢兰因得空品茗,留下寒景行一同喝茶,漫不经心地问了些琐事,不过没提及寒无见。寒景行也不想主动开口说叔父的事,很快告辞。
寒无见回到紫阳宫,天色比想象中暗得快,冷气四面八方侵袭,他掩袖咳嗽雷声,袖子上都裹了一层水雾。
宫人见他回来,急匆匆道:“公子不好,林伯病重了。”
寒无见动手拍了拍袖子:“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去请太医?”
“林伯不许,他说自己大限将至,让我们不要去。而且太医也不会来。”他道,“公子,他说的在理。”
“胡闹。”寒无见走得很快,“你去请太医,就说是我病了,请哪位当值的大人过来一趟。”
他忙不迭应了,又为难道:“可是,这还得请示陛下呢……”
寒无见已经进去了。林伯躺在床上,瘦骨嶙峋,像是一堆快散架的木头。他原本就是精瘦干练的老人,这些天得了病气,越发显得瘦弱,眼神也颓了下来。
这些天寒无见本以为他只是老人家如往常般生了些风寒,养养就好,宫人那般说话,他只觉得夸大;这些日子他在外面奔波,回来也是为了顾影的事匆忙,几乎不得见老人,如今见到,只觉触目惊心。
林伯身上笼着死气,寒无见一见便心凉了半截,知道他可能确实如宫人所讲,回天乏术了。
林伯伸出枯枝一样的手,寒无见悲哀地想,真的有人能在短短几日之内折损成这幅模样吗。
寒无见在他榻前半跪下,握住他的手,“林伯,我去让他们请太医了。”
林伯摇摇头,拉过寒无见低声讲话,寒无见得凑的极近才能听清他说什么。他嗫嚅着,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抑制住咳嗽,连贯地说了一通。
“公子,有劳你这些天。太医就不必去了,折煞您。您听我说,我是李家老仆,生本下贱,得您垂怜我家英年早逝的公子,福及我,老仆心中感恩万千,只得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我是看着小暮同小余公子还有您长大的……”
第186章 林伯
“您同余公子都是极好的人,极好的孩子。我早些年看着你们长到如今,由于我这老骨头的狭隘,总是对您、尤其对您抱有那么一些偏见,还望您原谅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东西咳咳咳。”
寒无见连声答应:“好,好,您歇着吧,我知道你的意思。好好歇着吧,没来由地说这些做什么。”
林伯不住摇头,扯着寒无见袖子,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不,您听我说完。我还撑着这一把老骨头,半只脚还在人间里,就是想在这当口求您一件事。”
“好的好的,你说吧,您说什么我都好好听着的。”
“我这些年没求过您什么,只求你看在我也算服侍过您一年半载、看在我家公子份上,求您日后如若再撞见小余公子,一定保他性命,让他切记,什么权利欲望都比不过性命安康来得重要,别让他以身犯险,别让这位陛下伤他性命,您时时挂念他,他这些年同您一起长大,老奴都看在眼里,他是事事为您好的,您别再辜负他。”
他紧紧抓住了寒无见的手,似乎抽搐了起来,寒无见听他说了这番话,心里隐痛,眼睛红了,只是默然垂头,抵着褥子,用力点头。
林伯嘴里又咿呀说了什么,听不清了,十分含糊,手上一紧一松,伸直了。寒无见把头一抬,林伯浑浊的老眼已经散开了。
他比自己的生父还要老些。寒无见想到未来父亲如何榻上去世光景,心中不胜哀戚。到时只怕自己顶着不孝子的名头,连跪在他榻前的资格都没有。
寒无见帮他合上眼,把脸别开,宫人端水进来,扶他坐下,有人探进一个头颅,问:“公子,还去请太医吗?”
寒无见扶住额头,摆摆手,似乎显得头疼。林伯临终那番话一直萦绕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不一会儿那人又回来了,这次是小跑回来了,顾不上礼数,差点扑进来:“公子,那边陛下已经知道了;陛下传您过去。”
寒无见把手放下来:“您们怎么跟陛下说的,现在什么时辰了。”
这里没有表,有人说要去上房看。寒无见站起来,道:“不用了,我过去。”
谢兰因让人把屏风换掉,冬天快到了,毡子毛褥通通要换上符合节气的,窗纱都变了色调,变得愈发浓重了,寒无见掀帘子矮身进来时候只觉得这里温暖地腻人。
谢兰因站到泼红墨晕染开的山寺梅花雪景图画架后,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俊美阴郁,好像第一次看见眼前人,觉得他很是陌生。
“他们说你病了。”谢兰因道。
寒无见道:“不是我。是林伯,他死了。”
“哦。他说了什么?”
寒无见不知道怎么开口了。“没说什么。”
谢兰因颇有意味地“嗯”了一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寒无见闻言,一下子看向谢兰因。谢兰因果然安排了人盯他的稍。
谢兰因从梨木画架后走出来,自顾自倒酒:“他死前还想利用你保谢余。”
“不,不算利用。”
“还扯出那么些年恩情。他说他看着你和他们长大的,惯会以此自恃。说到底他只是个仆人,还相当贪心。他心底更喜欢李暮和谢余,不是吗?”他说起谢余的时候已经非常自然了,仿佛那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根本不值得倾入多少精力,就如同对待面前的寒无见一般。
也是,自从自己让他二度失望后,寒无见就明白他们之间有什么正在逐步瓦解。谢兰因更旺盛,更锋利也更咄咄逼人了。他受不得一点辱没,他眼里容不下沙子,他还在追求变得更加强大。有一天为了达到某种高度他说不定会抛弃自己。寒无见想,就像他上次要求他去杀了顾影,做不到似乎就不配继续待在他的身边那样。
我做不到。寒无见想。他成长了,而我在衰老。
“他毕竟是李暮仆人。”寒无见尽量维持平和中肯的口吻,“谢余当年同李家走得最近,李翰林及其一家待他视如己出,林伯把他看的很重是理所当然的。我七八岁才同李暮相熟,和他家里走得不近,当时甚至不知道有他这个老仆人,是后面一点点了解的,林伯熟悉我比我熟悉他多得多。”
谢兰因点点头:“所以他偏心是有理由的。这么说起来,你才是外人,谢余和李暮走得比你亲近多了。”
寒无见等了一会儿,林伯刚死,他实在是没什么心情同谢兰因在这里说这些。
“对,我才是外人。”
谢兰因歪了歪头,他伸手去拉寒无见的手,他的手指很冷,风雨里走过来的,眼睛都冷红了,脸色也算不上好看。就是让人很动情欲,这副寡淡的模样,似乎挺腰用点力他就会碎,会申尹着哭出来,哭着求他。
谢兰因拉住他的手指,这个动作过后一般都是把他揽过来。但这次没有。谢兰因去勾他的腰带。
寒无见道:“算了吧。”
“什么算了?”
“林伯刚去世。改天好吗。”寒无见道,“我来求你给他一副棺木。”
“他只是个低等下人,劳你青眼。他有自知之明,”谢兰因假装沉吟,“他还对你偏心。他对你不好,你为什么替他求我?”
“他没有对我不好。他对我很好,他服侍我这两年都是尽心尽力,如你所闻,他确实是看着我长大的,他对我比你想象中好的多,感情没必要总是较个高下。”
“没必要?这就是你多情的借口吗?”
纵使谢兰因说话越来越难听了,寒无见没想到会听到他用这种话评判自己,“这是多情吗?人不能总是只有一种情谊。”
“你对一个仆人都能有所谓的情谊。你的感情多泛滥。而他其实只是想利用你保护谢余罢了,他多会运筹帷幄啊。就是有点可惜,错估了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以为你对我多有影响,以为你可以操控我?”谢兰因冷不防捏住寒无见的下颌,“如果谢余再见你,我就把他像上次那个王什么人一样剁成肉酱,丢去喂狗。如果你再轻举妄动,敢为他说一个字,我就把你废了,丢在行宫锁起来,当一辈子禁脔。”
寒无见不被他的恐吓吓倒,也许根本认为他就是在说唬人的话,没什么真实性。但是也确实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复。
“给他一卷草席,这就是最大的恩赐了。”谢兰因把手放下,按住寒无见的胸膛,“他一个奴才,还在暗地里向着谢余,本来就罪不容诛。我堂堂九五至尊要在这里跟你谈论一个下人,你不觉得讽刺么。”
他把寒无见推开了。
寒无见拉住他:“你要怎么才……”
“我知道你去看顾影了。”谢兰因勾唇冷笑,“不要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再继续跟你饶舌了:我不喜欢你优柔寡断的样子。要他好死,拿你自己来求我。”
这一晚过得极其漫长。
寒无见被他压在身下,弄的又累又疼,谢兰因退走后,他最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半夜醒了一回,谢兰因正在帮他捋散在枕头上的长发。
寒无见想问他怎么还不睡,劳累至极,话出不了口,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靠进谢兰因怀里。
谢兰因在他耳畔道:“我会让人送他的尸骨回原籍老家的。”
寒无见再次醒来,天光已经大亮,谢兰因不在身旁,让人看了时辰,谢兰因还在上朝。
寒无见换了太监拿过来的衣服,谢兰因对他再冷冰,这里的家具纱帘一换再换,还是留着贴合他身形的衣裳发饰。寒无见对着镜子挽发,说不清心里哀喜更胜一筹。
总管在一旁陪他说话,与他道:“公子,不是老奴多嘴,陛下对您一直深情不移,也许外人不知,但我一直看在眼里,后宫无论是皇后抑或那位得宠至极的贵妃,都丝毫比不上您。只是您和一些人的牵扯实在是伤透了他的心,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对待你,也不知道怎么对待自己。”
寒无见道:“我也不想伤他的心。他很敏感,不想出一点差错。我看他这两日似乎越来越睡不好了,例行诊治的太医有说什么吗?”
“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大碍,可能是忧戚朝政吧,陛下这两日吃睡都不怎么好,太医署进献各种补品的次数却多了。”
寒无见没有太多想:“补药吗?药也不能当饭吃,只是辅助身体罢了。”
寒无见问了西边设的小厨房是否还在,他想给谢兰因弄点吃的。小厨房已经快拆了,他忙活半天,最后只弄到一碗甜枣粥。
寒无见跟侍从说笑:“我真的不是煮饭的料。看来闲暇的时候还是多去御膳房学学。”
侍从道:“哪里,认真学都会有所得的,您这个看起来就很不错,陛下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得知谢兰因还在御书房,寒无见便随同侍从一起过去,不远,门口站了一些等着不知道做什么事的人。寒无见让人通报是自己,当值的人知道寒无见不必通报,便把他放了进去。
第187章 很冷
政事上出了些差错,他想推行的新法被一个两个联合起来抵制。平素积攒的怒气都在这天发了出来,谢兰因喝退了来觐见的人,一个不懂看脸色的小太监还贴脸上来禀报:“陛下,那个……”
“不见,让他滚!”
“可是……”
“朕说了让他们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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