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卷四[大雨 上]
我十岁的时候,大哥为了让我克服某种对黑暗的惧怕本能,让人把我丢进了一口半枯的井里。井很深,水只到我膝盖,天光离我很遥远,井里还有几具囚犯的尸骸。
天快黑的时候阿余找到了我,给我丢吃的,举着火折子趴在洞口跟我说话。他跟我说不要害怕,他给我丢捡到的小石子,问我这算不算落井下石。我被他逗的咯咯笑起来。他还给我扔野花,用濡湿的花骨朵砸我的头。他一整晚没走,趴在洞口跟我说话,我们谈论诗文典籍,从古到今,说各种正经或者不着边际的事情。
他拿着火折子,脸浸在摇曳的、暖黄色的光影里,看起来很安全,可靠,我仰脸看他,火光落进我的眼睛里,温暖,并不刺眼。那种感觉很柔软。
他告诉我他担心我,如果我需要的话,他可以跳下来陪我。你希望我跳下来吗?他这样问过我。
我诚恳地摇头,告诉他不用。这是我哥哥要求的。
他跟我说,他希望我勇敢一点,但没必要勇敢过头。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里满满看着我。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也许是因为从来都不需要。我从小就对某些事充满了愧疚,门房和嬷嬷的儿子会故意接近我,因为我不要的茯苓糕和金锞子就对我三拜九叩,他们似乎并不在意那都是我不需要的东西,我经常因为这些东西遭到非议,我哥哥说那是嫉妒,他们都是没有尊严的下贱软骨头,无视就好,我一直不太能做到。
就像阿余一次次鼓起勇气靠近我,问他能不能和我呆在一起,能不能把这个送给我,需不需要那个,会不会觉得太廉价了?
我告诉他,不会,我很喜欢。我一直没有得到过多少真正想要的东西,我生来就是花团锦簇,荣华富贵到让人感到愧疚。他们都从我这里拿走我不太需要的,阿余其实是最腼腆的那一个,他骨子里有着身为一个皇子的尊严与庄重,他是鼓起多大的勇气才来靠近我,捏着衣角笨拙地问我可不可以留在他的身边。
我冲他微笑,告诉他当然了,只要他想。
卷四:春梦了无痕
“我明白了。”寒无见垂下头,闭上眼睛,打破凝如死水的沉默,“臣告退。”
他站起来要走,谢余拽住他,手心一片冰凉:“你去做什么?”
寒无见道:“我去找兰因,我不信他死了。他死了我也要看见他完整的尸身,有劳陛下告诉我他在哪里?”
“他不在。”谢余冷静道,“我也没找到他。他的尸体应该被埋了,不是被埋了就是被烧掉了,和其他人一起。”
“谁负责处理尸体的?”
“别问朕。”
寒无见挣开了他的手,跑出去,撞上许陌年,他曾经的旧部,也算故交好友。
许陌年还穿着盔甲,头盔摘了下来,血渍浸在盔甲凹陷的缝隙处,寒无见看得有些刺目。
“将军,您没事吧?”许陌年想扶他,被撇开手。
“陌年,告诉我你们把死人的尸体都运去哪里了?”
许陌年看着昔日将领已经不复当年神采,他眼睛布上血丝,连眼神呼吸似乎都带着疼痛。
“是相因的人做的。”许陌年叫住他,“将军,你有朋友死后被拖去那里了吗?听我说,人死不能复生,死人地方很容易染上瘟疫,这天又要下雨……”
陈相因刚迈进两步,寒无见突然拉住他,焦急问他把尸体放去的哪里。
陈相因以为他问林琅,失神道:“我把他埋了。林琅那么活跃,我想他不喜欢曝尸荒野的滋味。”
寒无见一愣:“林琅死了?”
“哦,你问的其他尸体。”陈相因想也没怎么想告诉了他。
寒无见要跑出去,谢余叫了他的名字:“寒无见!”
寒无见没理他,谢余又叫了一声,寒无见才停下脚步,回头看站在台阶上的高大身影。
谢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今日如果走出这个门,你我多年的情义就葬送于此了。你想好了吗?”
“微臣领命。”
寒无见后撤一步,拔下头上银簪,撩起衣摆划下一片,丢在了谢余跟前,复跪下,稳稳磕了一个头,青丝散落在地。
“你做你的好陛下,我去我的高远处。我不会再回京城了。你我尽了吧。”
再抬眼,寒无见双目绯红,只怕再多一句,他都会悲恸到落下泪来。
寒无见站起来,跑出了门。
谢余攥紧织金袖口,将其揉做一团,后退两步。暗卫扶住他:“陛下。”
谢余闭紧眼睛,再睁开:“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说尽就尽了吗。他这个疯子。”谢余望向他,“去,跟着,明白我的意思吗?”
“属下领命。”
寒无见借了一匹马,管理马厩的官兵勉强知道他,见他这幅样子也不敢拦,让他骑了一匹走了。
寒无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城南埋尸处,野草连着荒漠,沙地堆叠尸块,守夜的士兵准备拦他,被他直接打晕。
不远处烧着烈火,有两个蒙住口鼻的布衣正合力往火坑里扔尸体,望见他素衣散发,青丝被烈风拂乱,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地狱爬出来的青衣鬼。
寒无见大声叫他们停下,问他们今天金石街仓库里的尸体丢在哪里了,回答不上来,寒无见抽出佩剑,斥问他们是不是烧了,一个人才战战兢兢地指了指一块地方。
寒无见下马跑过去,一个天然凹陷的死人堆,尸体以极其扭曲的姿态纠缠在一起,像是地下结块凸出的灰色树根。
顾不上掩住口鼻,寒无见照着那人的指示翻动尸体,在这里的感觉比在战场还要糟糕。至少他从来不去思考如果战场上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会怎么样,——他的战友,家人,甚至朋友,他希望自己死在他们之前,就是为了避免如今这种简直可以逼疯人的噩梦般的境地。
他咬牙推开血渍融合结成大片的尸块,手上的伤也重新流出了血,几乎是黑色的。
他顾不上那么多,只一心想找谢兰因。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那股信念如此强烈,他不相信兰因会死,也许那些人根本来不及检查就把他当作死人丢了下来——他就是这么想的,他要比任何人更先找到他,不然他们一定会再度杀了他。
突然之间,开始下雨了,焚烧尸体的火堆渐渐衰弱下去,他快失去唯一的光亮了。
黑暗犹如附骨之蛆一般攀附而上,他能感受到那种渗入骨髓的苦涩和冰冷,像被人一头摁进漆黑粘腻的冰水里,又像回到多年前被丢进的那口满是尸骸的枯井。
这就是一口更大的井,一只更大的木箱,死气沉沉,尸骨累累,所有人都躺在里面,失去手脚或者腐烂面孔。天光遥远到甚至消失了,他再看不见了。他抬脸,只有冰冷的雨水,带着令人麻木的血腥味。他重新变得紧张,无助,一半是因为这种幽闭产生的突如其来的恐惧,一半是将彻底失去谢兰因的恐慌。
他克制住想爬上去的本能,尽管他明白只要想,岸就在那里,在火光彻底泯灭之前。他不能离开,因为他知道谢兰因在这里。
我答应过他会好好保护他的。寒无见想。他推开一具尸体,拨开下面人的碎发。借着逐渐增大的雨滴和奄奄一息的微光,他用手指擦掉对方脸上的血渍,露出了那颗眼角下的泪痣。
他找到他了。
第74章 [大雨 下]
尽管在逐渐合拢的雨夜里一切都变得模糊,寒无见也不会认错它。这就是兰因。
他把周围的尸体踢开,把谢兰因半抱半拖出来。
谢兰因没有被大堆尸块压死,他上面只有两个人,他的发冠被人解走了,外衫也被人剥去了,应该是见他穿着比其他人华贵,可以拿去换钱,内衫因为被血浸得不行,所以被放弃了。也是因为如此他才是最后几个被丢下来的人。
寒无见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苍天对他是仁慈的。谢兰因还活着,雨地里微弱的呼吸无法探清楚,但他的心跳还有,伤口是干的,居然已经不流血了。
寒无见帮他挡雨,点了他几个穴道刺激他,又掐了他的人中,谢兰因咳嗽两声,呛出雨水,和着血,人并没有醒,只是迷迷蒙蒙说了什么,寒无见听不见,也许他并没有发出声音来。
寒无见轻拍他的脸:“醒醒,兰因,醒过来,我来带你回家了。”谢兰因似乎慢慢又睡去了。
天边滚落一声惊雷,谢兰因在他怀里瑟缩了一下,寒无见见他反应还有,心头酸涩不止,他抱紧谢兰因,用自己的脸贴住他苍白但还有生气的脸。
“别怕,无见大哥在这里。你不会再有事了。”
他把谢兰因拉上去,背在身上,艰难向前走,扶上马,几个带着草帽的暗卫将他无声围住。
寒无见护着谢兰因,一夹马腹,拿着长剑硬闯了过去,生抗过进攻,但身上还是被划了两剑。
因为陛下的关系,暗卫不敢伤寒无见性命,只得放他离开,再后行跟上。
寒无见对玄州比较熟悉,知道哪里有小道可以直接出城,只是目的地要出关。
他最好是回沧州去,至少寒家人会护住他,但是兰因,父亲一定会把兰因交出去的,也许可以求求二哥……但是陛下不会放过他们的。他不能给家里人带来困难……
他身上流血也加快了,触目都是粘腻的黑色,眼前一阵一阵得晕。
不行,兰因。他再无法思考,一阵恍惚,手上紧勒的缰绳就松开了,追下去的瞬间他下意识护住了谢兰因,让自己尽可能地为他做缓冲。
摔在地上,剧烈的疼痛刺激他,疼入骨髓,使他没有第一时间晕过去。
他把谢兰因背到背上,又往前爬了十几步,大雨冲刷大地,手指全是漆黑泥土。鲜血从他身下蔓延,他按住自己受伤的腰部,再往前爬了几步,完全凭着某种坚毅的本能,让谢兰因遮在树荫下,不至于淋雨太多。
眼前一阵发黑,他终于晕死了过去。
寒无见在睁开眼睛前就坐起了身来:“兰因!”
在旁边研磨药粉,身着异族服饰的侍女向他看去,露出怪异的目光。
一切都很安静,没有大雨,没有惊雷,甚至没有人说话,呼吸均匀,内力平息,只有木杵捣碎根叶的声音。
帐篷,圆顶,兽皮铺榻,寒无见觉着眼前的一切都挺熟悉,身上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但他心里最想知道的还是兰因——
门帘被掀开了,侍女把手放在另一边胸膛,弯腰:“王子。”
寒无见望着来人,微讶:“颜虞渊?”
谢兰因跨两步蹬上木桩,木桩劳实扎在冻土里,只和半只脚掌大小,就算只是七八岁的小孩儿也不容易站稳。
谢兰因踮在其上,翻身,再稳稳落在另一截木桩上,手上竹竿环腰一圈重回身前,一套动作下来平衡得行云流水,大气不喘。
有个人大声叫好,鼓起掌来,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头上还插着狗尾草,看起来挺愚蠢的样子。管家把他领到谢兰因跟前,跟他说,兰因世子,这位是林校尉的儿子,以后他就是您的陪练了。
那个男孩儿拍着胸脯道,世子殿下你好,我是林琅,我爹是林安,王爷叔叔经常请喝酒的那个。以后我就是你的伴读和陪练了,我爹叫我认你做主子,因为你爹是我爹的主子。今后啊你有什么事吩咐我就行,大事小事都交给我办,从今以后我保护你。
谢兰因说了一声哦,不感兴趣地转开了。
林琅追上来,把狗尾巴草摘掉,叽里呱啦说了一堆,世子你整天都在这边练剑读书吗?不无聊吗?我带你去掏鸟窝吧,我爹说那边有一片林子鸟回巢,蛋老大了。
谢兰因挥手用竹竿打向他,林琅敏捷跳开了,再一下,林琅举起竹枝回击——转身就是十年过去,两个人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从木桩上跳下枯草地,再蹬脚上篱笆,举剑相击。
林琅的剑被击落了,谢兰因用剑尖抵住他的喉咙,告诉他你又输了。
林琅向往常一样嬉皮笑脸抹过去,拉谢兰因去骑马。
谢兰因道,你这样,不说成不了大事,比拼上甚至打不过顾影。
顾影比他们还小两岁,林琅掏出一纸袋瓜子,道,打他干嘛,反正他和我们是一伙的。顾叔叔人也很好啊,顾影也有天赋,那个阁主位置就给他当嘛,我给你打下手就行。
谢兰因道,你就甘心给别人当一辈子跑腿的?
林琅给他剥瓜子,道,您就承认吧,除开我还有谁让你使唤得惯。
在一次任务里,也是个大雨天,对方是个比较清的小官,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求饶,他是个不错的官,无功无过,但有一笔账在他这里实在是必须要平掉,牵扯干洗太复杂,王爷的意思索性杀了,换个人顶上。
顾影已经了结了好几个人,林琅对着这一个却迟迟下不了手。
手下颇有微词,谢兰因走过来,手起刀落,跟林琅说杀不了就先别动手,你刺歪了他痛苦更久。
林琅道,我只是觉得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我们也没有。谢兰因道。
王爷后面知道这件事只是皱了皱眉,这孩子打猎都只爱捉兔子。
谢兰因同他下棋,道,有些人连猎都打不了。
谢庭道,你对他倒是偏心的,只是他心太实,你一贯纵着他,他又在这样水深火热里,总有一天会出事。
所以当长剑刺穿林琅身体的时候,谢兰因生生吞咽下一口血。林琅驻剑在地,他心太实,只对自己够狠,临死也不倒下。
谢兰因睁开眼睛,胸膛剧烈起伏,棉布包严实的手臂上肌块和青筋凸显。
床边老人一身麻布衣裳,正在盆里净手,周围只有他弄水的声音。“不要太用力,”他声音老得像是吞了一把泥沙,“容易挣破伤口。”
谢兰因闭上眼,等待噩梦灰色的斑块彻底从脑中沉去,再度睁开,眼神清明不少,压着嗓子问,“我这是哪里?”
老人没有回答他的话,佝偻着身体,擦手,自言自语道:“那人一连守了你几天几夜也没醒,他一下去歇息你就醒了。你说这是有缘还是无缘?”
一支箭射出,正中靶心。
北狐的箭比大魏宫廷的要重一些,也许是因为原木的关系,他们的弓也很紧,张力十足,上面没有雕刻扭曲的花纹。
“怎么样,”颜虞渊收弓,笑着看向寒无见,“我是真没想到你能把人从死人堆里背出来,还能爬那么远。据我所知,那个死人坑挪过去的人,即使是当下还活着,扔进去也死了。所以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样为他?”
寒无见握着那张弓,心里挂念谢兰因,无心与颜虞渊多说。颜虞渊是个不错的人,不是对手的时候两人可以是很好的朋友,但寒无见不认为自己有要和他全盘托出的必要,尤其是涉及兰因的事。
他实在是太害怕兰因再出事了。
“我弟弟。”寒无见问,“我现在可以去看他了吗?”
闻言颜虞渊惊讶,很快又抿住嘴,依稀想起来了什么人,笑道,“所以是当年那孩子,眼睛凶的跟什么似的,当时单手就能拎起来丢雪地喂狼那崽子?没想到都长这么高大了,还结实,下了毒那么折腾都没死。他不是你亲弟弟吧?”
寒无见抿唇:“不是。”
“难怪,我看着也不像。”颜虞渊道,“知道你护他心切,你放一箭我看看,射的好我就放你过去继续守他,不然还是老老实实再去休息一阵吧。”
寒无见二话不说,拈箭搭弦,瞄准,稳住,一拉一放,利箭快如闪电,径直劈开先前钉在靶上的箭,没入靶心。
颜虞渊勾唇,给他让开道,做了一个中原人“请”的手势。
寒无见道了一声“多谢”快步走开,颜虞渊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老者还没说完那句“缘分”的话,寒无见就跑了进来,望见床上谢兰因已经睁开眼睛,他先是停下脚步,然后以更快的速度跑了过来,摁住谢兰因胸膛:“快躺下,别想着乱动。”
谢兰因望着寒无见,像是突然不认识他了一般,寒无见担心的用手掌捂了捂谢兰因的额头,已经凉下来了,谢兰因发烧的日子里,他一夜没合眼,白天最多睡了两个时辰,冷了手给他散热。
谢兰因拿开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握紧了,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也不眨眼睛,似乎是一件他需要盯紧的易碎品,太脆弱,容易消失。
寒无见是他阴影丛生的噩梦里唯一可以抓住、并把他拽出泥潭的人了,他不想失去这种安全感。
老大夫对两个人的执手相看毫不见怪,似乎习以为常,他简单收拾了药箱,与寒无见道:“把你手探出来,我给你看看。省得你捻上什么瘟疫痨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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