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种感觉他之前好像也有过……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神国来客的时候,来自神国的白发少年不知他险恶用心,喝下了那盏茗荷炮制的茶水,从此他多了一名忠心又强大的手下。
可凡人怎么可能单凭阴谋诡计,就留下天上的明月呢?
“饶恕我!”他惨叫,“我愿意把所有钱都给你!百物语仪式再也不会举办了,怪谈随你们处置!饶恕我!”
一边求饶,他一边狡猾的后退,终于爬过了拐角,看不到小白狐。他长舒一口气靠在栏杆上,继续大声呼唤他的怪谈,又被浓烟呛得连连咳嗽。
“来人!来人啊!!!”
“叮铃——”
催命般的铃声再次响起,山本本想继续逃跑,身后突然传来“咔嚓”一声。
他表情一空,来不及多想,肥胖臃肿的身体就直直坠了下去。
这是六层楼的高度!
小白狐蹲坐在残留一半的栏杆上,默默向下凝望。摔下去的山本被他自己可怕的体重折断了脖子,却因为百物语和霸者之茶的力量仍旧不死,一边发出含混的声音,一边试图从甲板上爬起来。最后他放弃了,肥胖的身体在地上缓缓爬行,试图离开他认为危险的地方。
熊熊火焰犹如焚烧一切污秽的地狱净火,又如盛开在忘川两旁的艳色舍子花。净化一切的浓艳色泽之中,山本向前蠕动爬行,身后拖拽开长长一道血痕。
“别杀我……别杀我……”
看起来很可怜,但土御门伊月生不出半分怜悯。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原来是船舱的门被巨力砸开。柳田倒飞出来,撞上栏杆,咳出几口血。
他一边咳着,一边死死盯住船舱里面。
“黑田坊……你居然也背叛山本大人……”
“说什么背叛……别人家创造来保护自己的怪谈,你们倒是用的很顺手嘛。”奴良鲤伴提着滴血的刀走出来,黑田坊落后他半步,仍旧被面罩遮着的面孔上很难看出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盛满憎恶的光彩。
他全都想起来了,他本是这座城中的人们创造来保护自身不受怪谈侵害的守护神,却被山本以茗荷洗去记忆,反过来成了夺人性命的刽子手。他之前的忠诚与顺服只是一场天大的笑话,是山本一手酿成了一切,他势必要为此复仇!
柳田又咳了几声,他听到山本大人在下方甲板上蠕动的动静,嗅到浓烈的血腥气,知晓大势已去。他惨笑了几声,侧过头,正好能看到那只稳稳蹲在栏杆上的小白狐。
“是你,对不对?”
小白狐望着他,轻轻一颔首。他柔软蓬松的皮毛使得轮廓非常柔和,熊熊火光中,软乎乎圆滚滚的,又是无瑕的雪白色。
柳田回过头,他艰难的从地上起来,努力让自己站稳,看向奴良鲤伴。
“我输了,杀了我吧,奴良组的二代目。”
他不可能背弃山本大人,也注定无法战胜对方,一死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没想到半妖却轻轻的笑了,缓步来到栏杆前,把小白狐接到自己肩膀上,俯视下方还在继续爬动的山本五郎左卫门。
“你放过伊月一次,我自然也会放过你一次。”
柳田宛如受到了侮辱,咬牙道:
“只要我不死,就会为山本大人复仇!”
“……那随你,反正下次再犯到我手上,我又不会留情。”
半妖懒洋洋的开口,一甩月回刀身上的残血,踩着栏杆一跃而下。足以让山本半死不活的高度对全盛期的半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甚至还在下落的过程中用脸颊蹭了蹭小白狐柔软的皮毛。
“不怕,我们下去杀了他。”
龙蛇般的畏瞬间膨胀起来,在空中将半妖包裹,他从镜花水月般的虚无中旋身而出,平稳地落到甲板上。奴良鲤伴抬起月回,刀锋雪亮,烈火环绕中如火上明月。
“结束了,山本五郎左卫门。”
“伊月已经提醒过我你可能会变成奇怪的东西,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四面都是喊杀声,百物语组的怪谈们被逐一杀灭,潜伏已久的奴良组终于展现了自己的獠牙和利爪。眼见山本有开始转化为怪谈的趋势,小白狐不安的“嘤”了一声,奴良鲤伴忍着笑,听从他的提醒不再耽搁。
“去地狱里反省你的罪孽吧,山本五郎左卫门!”
锋利无匹的退魔刀挑破层叠的邪气和晦气,径直刺入山本体内。山本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等半妖刀锋拔出,大片流动着字符的黑色妖力喷涌而出,在空中凝成恐惧又怨憎的人形,然而还不等口吐什么恶毒诅咒,就在风中纷扬四散。
奴良鲤伴微一挑眉,立刻从原地跳开。山本尸体的位置竟如一张纸被撕开,他甚至能听到那种纸张撕裂的声响,只不过瞬息之间,撕裂的位置被黑色空洞填满,直至将山本的整具身体彻底吞没。等到一切复原,只余下溅满血迹的污秽的甲板。
原来真的是一幅画……
“二代目!怪谈已经清理干净了!”
“有一小波逃走,已经派人去追!”
奴良组的妖怪们涌上来,虽然身上还带着激战之后的伤口,但是更强烈的情绪已经冲淡了伤处的疼痛。骄傲的妖怪们再一次守护了自己的城,纷纷簇拥着自己的总大将,满面笑容的。
“喂喂,你们小心点啊。”奴良鲤伴把原本在肩膀上的小白狐抱起来,免得失足掉下去。他看着涌向自己的妖怪和干部,忍不住露出了带几分张狂的笑。
“那就庆功吧!这一回可是大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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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百物语组的余孽被尽数剿灭,城中自发举办了盛大的欢庆仪式。
怪谈的阴云终于从人们头顶褪去,再不必担心夜行会遇到层出不穷的鬼怪。城池宁静的立在夕阳余晖之下,准备夜晚庆贺的人群早早离开家门,满面笑容的走在街道上。两侧是琳琅满目的摊位,大人举起小孩子,沿途的店铺也纷纷在夜晚开张,灯火照得整座城亮如白昼。
这只不过是奴良组治下这座城池数百年太平和乐的一角缩影,也许今后还会有人试图在这座城中兴风作浪,但土御门伊月相信,那些人注定无功而返。
“……伊月。”
土御门伊月正打算咬一口苹果糖,突然听到半妖开口。他侧过头去,半妖趁机在他的苹果糖上咬了一大口,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抢先笑眯眯的说道。
“伊月说过,这是一幅画吧?”
“嗯。”
“既然是画,那么也是依据现实画出来的了?”
他炫耀和骄傲的意味太重,土御门伊月忍不住笑起来,应了一声。
“是这样,是一幅很写实的画,画的就是这座城的盛世。”
人潮涌动,灯火辉煌,半妖就在这片斑斓的华彩中长久凝望着他。
“这幅画里有你也有我。”
他说。
“这样子才当得起盛世的名头嘛。”
随着人潮,他们已经来到了江边。鸭川亘古流淌,往来船只晴彩辉煌,虽少了那艘巨大的蜜桔船,却也足够热闹喜悦。随风传来游女的歌声和管弦,普通的人家也能乘着小船带家人在江上游玩,岸边飘着各种食物的香。
半妖跳到一艘空船上,向土御门伊月伸出手,他们将船摆到江心。
天公作美,今夜无风,江面平滑如琉璃之镜,倒映夜空星河璀璨,人间灯火跳荡其间,随水纹流转成丝丝缕缕的金色和彩色。浆声响着响着,土御门伊月咬了一口苹果糖,坐在船头看那些灯火。
“……什么时候走?”
“天明时分吧,结束这个故事,现实中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土御门伊月伸手拨了两下水,一些翅上有金箔的纸蝴蝶在他身边翩飞。他本以为至少会听到一两句惋惜的话,没想到奴良鲤伴什么都没说。
“这幅画外面,我们也依然是在一起的,对不对?”
半妖笑道,“那我就不担心了,此间种种,实在是美不胜收的一场大梦。我不知道外界究竟如何,但是伊月,我唯独相信你。”
他向土御门伊月伸出尾指。
“来约定吧,伊月。”
“就算离开此处之梦,我们也仍旧会长久的相守在一起。”
土御门伊月眸光微动,他知道眼前的鲤伴是没有画卷之外的记忆的。鲤伴的记忆停留在这个奴良组盛极的江户时代,从未有过穿越时空的一期一会,然而隔着万千人海,鲤伴却仍然准确的找到了他。
在外界的现实中,他们之间仍旧相隔世界与时间。
但……那又有什么呢?
他也伸出尾指,勾住了半妖的手指,金与七彩的灯火水色中,这一幕似曾相识。涌动的流水仿佛变成了广场上的喷泉,游女的管弦成了轻柔的音乐,人声喧嚷,却仿佛被隔离在他们两人的世界之外,只投下热闹的喜乐的影子。
他会赢的。
花火在他们头顶骤然绽开,岸上的人群发出一阵一阵的惊呼,划着船的人们也纷纷停船欣赏。下坠的斑斓的光之雨中,土御门伊月身体前倾,正好半妖也是如此,彼此前额相抵。
他听到半妖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