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视角(莫晨欢)

“发生了什么事，你突然开始有点……防备我了？”

“有吗？”
浓密宽厚的梧桐叶密密地遮住天幕，落叶之中，萧矜予回答得很快。青年的神情非常镇定，那张清俊白净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他很自然而正常地反问着，眼眸中还带着一丝疑惑。
宿九州笑了。
萧矜予道：“二号虚影离这有点远，四号虚影比较近，就在三公里外。宿上校，我们先去看看四号虚影？”
宿九州问：“发生了让你不想和我说的事？”
萧矜予沉默几秒：“没有。”
宿九州没有回答，他迈开腿，几步就走到青年的身前。没有一个字的交流，他伸出手。
萧矜予愣了下，下一秒，身体快于意识，条件反射地他就开启了第四视角。男人削瘦修长的手指静静摊开，悬于半空中。一粒黑色光点从中指指尖轻飘飘地向外飞去，萧矜予抿了下嘴唇，使用白院子，抓住那粒崩溃的逻辑因子。
就像过去几个月来每次的那样默契，似乎什么都没变，但是微冷的风中，萧矜予却觉得又有什么在悄悄地变着。
是不是太近了？
他身体向后稍稍挪了几分。
宿九州：“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萧矜予顿住，抬起头。
“我一直认为，我是一个正直的好人。”男人低着头，深邃的眼定定看着面前的青年：“如果你产生了什么误会，可以直接告诉我。”
萧矜予：“……”
这件事，真的不是很好说。
黑发年轻人依旧沉默着，良久，萧矜予说道：“……走么？”
宿九州眯起眼眸。
整张脸有点莫名的热，藏在衣袖下的手慢慢握拳，萧矜予硬着头皮转身就走。然而他刚走一步，就听到身后的男人再次声音低沉，又一字一句地问：“真的没什么事么？”
他说得很认真，每一个字都字正腔圆，缓慢而沉稳地在空气中回荡。
萧矜予回头。
宿九州依旧站在原地。
A01的脸上已经再没了笑容，他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真诚，仔仔细细地望着几步之远的青年。
宿九州郑重地说：“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这竟然是一个问句。
萧矜予嘴唇张了张。
夕阳彻底坠入大地。炫紫的彩霞横跨着半边天空，另一侧却已被夜色侵染。
凉风萧条，宿九州垂了眸子，他双手插进口袋，黑色的麻绳手串在空中微微晃动，最终被主人放进衣袖里藏住。
宿九州淡淡道：“走吧。”
“徐思清说了件事，是我……想多了，抱歉。”
挺拔英俊的黑衣男人低着头，刚从青年的身旁走过，忽地，他停下脚步。
没有回头，在萧矜予看不到的地方，宿九州勾起唇角。
审判之矛大概也从没想过，自己的主人会将全球最强大的思考能力用于这种地方。仅仅是刹那间，“徐思清”、“一件事”、“想多了”，几个简短的关键词在大脑中飞速穿过。
逻辑链和用户是互相成就的。
用户通过思考，提高逻辑链的等级。
逻辑链提高等级，反过来作用于用户的身体素质。不仅是肌肉力量、细胞代谢……还有更加丰富的脑细胞、发达的神经元。
宿九州转身望向萧矜予，他眉峰蹙起，问：“他说我是同性恋？”
好快的思维。
萧矜予不禁在心中感慨。他轻轻点头：“嗯……”
宿九州笑着说：“海都市发生了这么严重的逻辑链事件，他还有心思说这个？”
萧矜予：“……”
青年默不作声地敛起眸子。
这事是他问的。
将一切都说开后，好像也没那么尴尬。宿九州是同性恋又如何，萧矜予从来不歧视同性恋，甚至他高中时有个同桌就是同性恋。高考结束后，他还和这位同学、以及他的男朋友一起聚过餐。
世界仿佛豁然开朗，萧矜予松了口气，他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四号虚影？”
宿九州是同性恋，并不影响他与这个人正常交往。
“你现在不防备我了？”
萧矜予刚拿出手机准备再次查看地图，闻言，他一愣，茫然地抬起头：“什么？”
宿九州眨了眨眼：“刚才还防备我。”
萧矜予：“……”
“对不起，我没那个意思。”他并不歧视同性恋。
意识到自己之前刻意拉远双方的距离，或许让对方误以为自己歧视同性恋。萧矜予整理措辞，打算解释一下。然而就在他准备开口时，清瑟的风中，却见黑衣男人微笑着向前稍稍俯身，他看着青年，问了一个问题。
“你讨厌同性恋么？”宿九州的语气很轻松，似乎只是朋友间随意的玩笑嬉闹。
萧矜予不明白对方的意思：“没有啊。”
宿九州点点头：“那挺好。”
萧矜予：“？”
“看来不讨厌我。”
青年双眸倏地睁大。
看着对方的表情，宿九州又问：“你介意？”
萧矜予：“……”
他根本听不懂对方的意思，大脑仿佛嗡的一下，震了起来。
过了几秒，五级用户冷静下来，萧矜予尽量让自己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宿九州，我从来不歧视同性恋，我一直觉得性取向是每个人的自由。”
宿九州：“你谈过恋爱么？”
“没有。”清澈的眼里全是迷茫，萧矜予没明白怎么又换到这个话题。
宿九州轻轻颔首：“那就是没谈过女孩子，也没谈过男孩子。”审判之矛自顾自地分析了一通。
萧矜予：“不是……”
“那你要不要防备一下？”
嗓子里的声音戛然而止。萧矜予愕然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宿九州只是微笑看他，没有再说话。

海都市，地底列车站。
夜色漆黑，车站前的广场上全排满了等待进站的市民。数十盏高瓦数的探照灯矗立在水泥地上，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数万人将进站广场堵得水泄不通，可是乘客进站的速度却不慢。工作人员有条不紊地安排进站工作，人们秩序井然，大约每一小时就能保证至少三千人进入地底列车站。
和拥挤吵闹的进站口相比，出站口则显得格外冷静。
明月高悬，门可罗雀的进站口外。
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背着大大的书包，从自动玻璃门内走出。忽然迎面吹来一阵风，男孩惊讶地“咦”了一声，接着他将自己厚厚的棉袄拉链拉开，散散热气。
林琥珀四处张望，很快他找到人，一边招手一边跑过来：“还真来接我啊。你们海都好热啊，这得有个七八度了吧，热死了热死了。”
只有百米远的进站口处传来嘈杂的人声，隔着半个广场，就像隔了一层水幕，听不真切。
萧矜予看着男孩，说道：“就你一个人么？”
盲盒：“顾清俞在我之前就来了。本来还有几个三级用户和我一趟车，他们现在去海都市清除小队先汇合，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可是六级用户，虽然才十岁，但也不需要特殊照顾。怎么说，现在干什么？”
“送你去酒店。”
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林琥珀看向说话的人。小朋友并没有注意，黑夜中，青年的身形稍稍僵住。
林琥珀反问：“我也没带什么行李，不需要急着去酒店吧。”
宿九州：“你不累么？”
林琥珀：“……”
“我一个六级用户，三四天不睡觉都没事，我会困？”男孩无语道，“你们别真把我当孩子好吧。情况刚才在手机里我已经听第四视角讲了，靠近这个车站的是七号虚影？我们一起去看看。”
萧矜予轻轻颔首：“在此之前，我先问一个问题。盲盒，你来到海都市后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
一阵夜风吹过，白净秀气的小男孩渐渐凝重了神色。他认真地望向四周，随即闭上眼，感受良久。
林琥珀睁开眼：“说实话，感觉不是很深，但确实有一种特别的感觉。首先，客观的气温热、湿度大，这是地理差别，我想应该和逻辑链没有关系。其次……我感觉到海都市的逻辑因子，比首都要多。
“这是六级用户带给我的敏锐感知。这个城市有点危险，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一丝逻辑链的气息。当然，我不能像你那样直观地看见它，我只能说，走在这里让我有一种走在污染区的感受，危险程度大致相当于首都3号污染区。”
盲盒双手拉了拉自己的背包带子，一张稚嫩的脸上表情却镇定从容，这让人看上去略显怪异，又有点可爱。
“我们首都的污染区是按照危险程度进行排号的，所以咯，还是得稍微小心一点的。”
七号虚影位于地底列车站东边一公里处，在一栋老式筒子楼里。
一公里的距离无需乘坐地铁，三位高级用户十分钟后便抵达现场。
萧矜予抬起头，看向这栋刚被翻新过的老住宅楼。
根据徐思清给的资料，这栋筒子楼的外墙在去年被重新粉刷过。白色的外墙外表鲜亮，一共有八层，每层公用一道长长的连廊。每一层住着22户人家。整体布局和萧矜予的家很像，都是那种老式宿舍楼设计。
想到这，萧矜予心中一顿。
-他已经好久没回过自己家了。
自从搬进宿九州家后，他就一直和那个人住在一起。
“那个沙发外形的海市蜃楼是在三楼，我记得？”林琥珀一边说，一边走向电梯。走了两步后，不知怎么他突然转过身，目光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青年。
察觉对方注视着自己的视线，萧矜予抬头，问道：“怎么了？”
盲盒皱起小眉毛，摇摇头，又看向跟在萧矜予身后的宿九州。
宿九州也挑起眉头：嗯？
林琥珀眼珠子转了转，又回过身，走进电梯。
小朋友按下“3”楼，他双手拉着自己的书包袋子。电梯很快上行，一阵几不可查的失重感下，林琥珀透过电梯反光的金属门，悄悄看着身旁的两位大人。
因为进入电梯的次序，林琥珀很自然而然地走到了电梯按钮旁边。萧矜予站在电梯的左后方角落，他的后背几乎贴着金属箱门。宿九州则站在电梯的中间，没有往任何一边倾靠。
一切都显得很合理自然。
萧矜予是第二个进来的，自然要往里走点，让出空间；宿九州最后进来，站哪都行。电梯很大，没必要也挤在角落。
可是……
聪慧的六级用户，A04-盲盒眯起眼睛。
怎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呢？
“叮——”
电梯停下。
三人依次走出电梯。
盲盒是第一个走进连廊的，但他状若不经意地放慢了速度，于是他便落在了第三个。
他的前方，清瘦俊秀的黑发年轻人走在最前面，之后便是A01。
林琥珀歪着脑袋，静静审视两位成年人。
六级用户的大脑迅速运转，“盲盒”也从未想过，自己的主人会将强大的思维能力用在这种方面。贫瘠的社会经验让一个十岁的孩子终究不可能拥有太高的情商，但情商不够，智商来凑。
很快林琥珀的目光落在萧矜予和宿九州的鞋子上。
男孩眸光一紧。
他发现，萧矜予每次走快一点，宿九州就会也随之不着痕迹地加快速度；如果萧矜予放慢脚步，宿九州也会放慢，但并不会完全放慢。
这两个人保持着一种很微妙的社交距离。
林琥珀清晰地记得，在首都时，这两个人的关系很亲密，几乎总是黏在一起。
怎么突然还保持起距离了？
七号虚影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沙发这种东西也是随处可见的，用户委员会暂时还没调查出七号虚影的原身。
三人简单地在七号虚影的出现地检查一番，返回电梯时，林琥珀又刻意落后。他站在最后一排，望着两位成年人的动作。
-果然，又是这样。
“我问一下，你们俩是吵架了吗？”
哒哒的脚步声倏地停住，萧矜予缓慢转身，错愕地看向在队伍最后方的小朋友。
十岁男孩青涩的脸庞上满是严肃，他大步走上前，认真地看了看萧矜予，接着又看向宿九州。
宿九州笑了：“吵架？”
林琥珀用力点头：“没错。审判之矛，第四视角，我不晓得你们俩这是咋了，但现在海都市发生了这么严重的逻辑链事件，你们要是有矛盾，赶紧解决，千万不要耽误事。”撇了撇嘴，小朋友无奈地说：“而且我记得你们俩感情不是很好么，在首都的时候，你俩可好了，又默契，是亲密无间的好队友。有事就要说出来。”
萧矜予：“……”
宿九州微微一笑。
林琥珀摸了摸脑袋：“都那么大人了，还要我个孩子来当和事佬。”
喉头一阵干涩，萧矜予的目光不自觉地探向身旁的男人。然而他刚触及到那张俊美的脸庞，视线便落入对方深邃含笑的眸子里。
萧矜予：“……”
刷的收回视线，青年淡定道：“没有，是你想多了。”
宿九州也认真地说：“你想多了，他没讨厌我。”
萧矜予：“……”
林琥珀冷笑：“我先是六级用户，接着才是个十岁的小学生。你俩之间就差隔三米了，而且也不怎么说话了。”
宿九州直接上前一步，他的肩膀倏地碰上了萧矜予。
萧矜予整个人一僵。
宿九州笑道：“你看。”
林琥珀狐疑地打量着两个大人：“……真的？”
宿九州无比认真：“真的哦。”
林琥珀：“……”
“切，行吧。”
萧矜予抿着嘴唇，藏在衣袖下的手指紧紧缩着，他垂着眼睑，长长的睫羽落在眼下。宿九州不动声色地望着青年，渐渐的，他眯起眸子。
林琥珀：“没事就好，我可不想耽误了救人的进度，我可是放弃考试，千里迢迢从首都跑过来……”
忽然，男孩的声音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宿九州温柔平静的目光猛地凝住，他蓦地抬首，望向东南方向。
仅仅只过了一两秒，萧矜予也惊愕地睁大眼，看向宿九州和林琥珀一起望着的地方。
萧矜予：“那是什么？”
林琥珀惊讶道：“你感觉到了？”
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什么心情去管那些乱七八糟的情愫。萧矜予重重点头，他神色冷静：“很糟糕的一种感觉，好像离我们很近，我感觉非常恶心。”
宿九州：“大约两公里，东南方向。”
萧矜予望他：“所以那是什么？”
宿九州郑重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那是一条，正在失控的逻辑链。”
作者有话要说：
盲盒：哎，世界破破烂烂，小孩缝缝补补！两个不省心的大人！

明月之下，夜幕低垂。
一道道身影破开夜色，空气流动，掀起满地枯黄的落叶，无数人影从四面八方赶往城区的中央。
萧矜予三人抵达现场时，已经有两个用户提前赶到了。
这是一个住宅小区，人口密集度很低，小区一共八栋楼，每栋楼20层。此刻只有零星的十几扇窗户亮着灯，大多居民已经被转移到地底列车站，准备迁往其他城市。
小区的铁门外，萧矜予看向那两个提前赶到的用户，开启第四视角。
黑夜中，只见大量彩色光点缠绕着这两个用户。尤其是左边的高个男人，他的大脑附近飞舞着密密麻麻的逻辑因子，几乎将他的上半张脸遮住。旁边的年轻女性倒是少很多，但也明显不是个刚觉醒的一级用户。
那两人也看见了三人，他们互视一眼，走过来。
高个男人先开口道：“逻辑链互相吸引，我们都是用户。你们也感受到有逻辑链开始失控了？”
这两个用户看上去十分熟稔，两人站得很近。高个男人说话时，他身旁还穿着居家服的年轻女性谨慎地打量萧矜予几人，最后她的目光落在盲盒身上。她似乎很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几乎将“这么小的孩子居然也是用户”摆在了脸上。
宿九州定定地看着这个男人，过了会，他问：“五级用户，八九头章鱼？”
高个男人顿时脸色大变。
一旁的年轻女人也露出提防的神色。
很快，高个男人先反应过来：“虽然我没加入海都市清除小队，但我的信息和他们报备过。你一定是五级以上的官方用户，但你是个男人……”
众所周知，海都市清除小队只有一个五级用户，那就是A14水之刑骆笙，是个女人。
男人猛地一愣，震惊道：“审判之矛？”
宿九州轻轻颔首。
扁头章鱼倒吸一口凉气，冷静下来。他快速道：“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我家就住在马路对面的小区，这条逻辑链一失控我就赶过来了。这是我的妻子，二级用户，C1831-小白船。”他介绍完身旁的女性，接着说：“逻辑链相互吸引，我敢肯定，对面小区在昨天之前是没有用户的。就在今天早上，才突然诞生了一条逻辑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