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尔下去打水,兰德斯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郁郁葱葱的橡树林散发着植物的清香,神父那大胆的提议让他感觉到了挑衅,王都的人果然每个都狡诈无比,整好他暂时还不想回王宫,就留在这里看看王都的神父比多年前是否有所长进。
十二岁那年,兰德斯曾在父亲的要求下接受红衣主教的洗礼,然而在受洗仪式开始前的一天,红衣主教意外身亡。
那是个完全的意外,王宫里却传出了难听的传言。
出生时的残疾已让他的母亲蒙羞后郁郁而终,从大火中死里逃生成为了丑陋的怪人反变成了他的过错,受洗仪式前主教的暴毙更是坐实了众人的猜测——兰德斯王子是被神所抛弃的。
上等人在面对私下无根据的议论时,会聪明地选择无视,随他们去吧,摆足高贵清白的姿态,而兰德斯的做法简直让传言都变成了事实。
他殴打暗讽他的兄弟,扬言红衣主教就是被他诅咒而死,如果还有谁胆敢企图为他洗礼,那么魔鬼马上就会将他召唤到地狱里去,将自己变得臭名昭著后,兰德斯心满意足地把自己变成了整个王宫乃至贵族圈层都避之唯恐不及的可怕人物。
国王亚尔林尽了自己作为父亲最大的慈爱,给了他一块偏远的封地,让兰德斯获得富有和自由,在奥斯随意撒欢。
兰德斯很满意,他远离王都,把奥斯管理经营得有声有色,令奥斯成为了整个莱锡最富裕的地方,这下他又开始变得受欢迎了,信件像鸟一样飞来,兰德斯把它们全部烧掉。
奥斯亲王丑陋又孤僻,富有又刻薄,除了他自己和他封地的和平,他什么也不在乎,但现在莱锡的动荡已经逐渐影响到了奥斯,一个优秀的领主不会让自己的封地陷入混乱。
夏尔曼是个无能的家伙,而兰德斯自认自己有能力解决莱锡目前的困境。
为此,他愿意暂时用上帝来做他的盾牌。
他选中了最年轻、资历最浅的神父来做交易,当然他也承认他年轻时和教会结下的恩怨太深,找其他的神职人员可能更麻烦,只不过年轻的神父可比他想象中要贪婪虚伪得多了。
不肯轻易透露出交易条件,留他在修道院居住,说明这人是个敲诈的老手,想要花时间慢慢跟他讨价还价。
兰德斯面上露出个讽刺的笑容,他尽管去装模作样,到最后来瞧瞧到底谁会上谁的当。
比尔把水打了过来,兰德斯正在洗脸时,修士急匆匆地过来,看到兰德斯那张水淋淋的脸后不由得牙齿上下打了个颤,“亲王大人,王宫中的侍卫长来了要见您。”
侍卫长布鲁恩已经年近五十,他相貌堂堂,银白发丝镶嵌在棕色的卷发中,一双深棕色的眼睛显得忠诚、执拗,那一份执拗和兰德斯看起来极其相似。
“亲王大人。”
布鲁恩上来要吻兰德斯伸来的手,兰德斯却直接将他大方地抱住了,“得了吧舅舅,你知道你这外甥是多没有礼貌的人,就别跟我来贵族礼节这一套了。”
布鲁恩笑着拍了拍兰德斯,语气坚实而亲昵道:“你这捣乱的家伙,一定要让身边的人全出丑才高兴。”
“那倒也未必。”
兰德斯放开了他亲爱的舅舅,拉起他舅舅不复年轻但依旧有力的手,郑重其事地吻了一下,抬起他那双雄狮般的眼睛,“布鲁恩侍卫长,您永远有我的尊重。”
如果说整个王都还有什么人能让兰德斯尊敬的话,那无疑就是他这位舅舅了,虽然布鲁恩对王室那固执的忠心在兰德斯眼中几乎等同于愚昧,但布鲁恩对他的关爱的确也是真心的,虽然他们几乎不通信,真正的感情不需要表面的热络去维系。
只是布鲁恩这次来见兰德斯,说的却不是兰德斯爱听的话,这就是布鲁恩,他只说自己觉得该说的,哪怕别人听了会不高兴,即便是面对这个坏脾气的外甥,他也照样。
“兰德斯,对你返回王都的决定我感到万分高兴,夏尔曼除了卓然的舞姿之外,我想不出任何他可以代表莱锡的原因,而你不同,兰德斯,我不是因为你是我的亲外甥才这样恭维你,你知道的,我有好几个外甥,你的那些兄弟都糟透了,你勇敢、机敏、傲慢……我最欣赏你的傲慢,好的领导者都该傲慢一些,我相信你能领导莱锡走出面前的困境,介于我的身份……”
布鲁恩指了指胸前国王赐给他的骑士勋章,“以上并不只是我个人的意思,你明白吗?”
兰德斯当然明白。
布鲁恩的夸赞,他没有一句是担不起的。
天生残疾也不曾让国王亚尔林打消立兰德斯为王太子的念头,是后来兰德斯自己那癫狂的行为举止让亚尔林不得不放弃。
现在夏尔曼奄奄一息,亚尔林也快坚持不下去了,他必须为莱锡寻找一位可靠的继承人。
无论兰德斯有多少缺点,亚尔林明白兰德斯就是那个人选。
对于父亲的器重,兰德斯脸上并没有显现出多少惊喜,甚至表现的很理所当然,他双臂舒展地搭在椅子的扶手两侧,翘着一条腿,他身上那高傲又侵略的气息在布鲁恩眼中活脱脱就是一位锐意进取的国王。
为了未来的君主,布鲁恩开始说兰德斯不爱听的了,“但在你的面前还有两座需要翻过的山,一是你的信仰,二是你的婚姻。”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工作忙碌,加更先欠着,尽量先保持日更(不定时)
第73章
“亲王,您需要和位体面的淑女在上帝的见证下达成坚不可摧的婚姻,国王已经为您筛选出了几位合适的人选,”布鲁恩掏出藏在衣服里的深红色信封放在两人中间的小桌上,“在一个月后的舞会上,他希望您能牵起其中一位淑女的手。”
“另外,莰斯堡教堂的确很不错,但是他们新的神父未免太过年轻又资历太浅,国王对您重拾信仰的举动很支持,已写信给伊诺克主教,邀请他返回王都为您洗礼。”
布鲁恩将国王的旨意传达完毕,他站起身,单手放在胸前行了个骑士礼,“亲王大人,莱锡期待着您的回归。”
兰德斯不为所动,嘴角牵扯起一个冷讽的笑容,“倘若我不结婚,也不信仰上帝,这期待就不复存在了,我说的对吗?”
布鲁恩道:“莱锡需要一个信仰坚定、重视家庭的国王,亲王大人,这不仅仅只关乎你个人的幸福,以下是来自你的舅舅的而非侍卫长的忠告,兰德斯,你需要有人爱你,也需要去爱一个人。”
“谢谢,”兰德斯抬了下手掌,像是在敬礼,又像是在挥手送客,“在您提醒我之前,我一直以为至少我的父亲和舅舅还爱着我,我也爱着你们,现在我明白了,我尊敬的父亲和舅舅已经把你们最好的爱献给了莱锡,就像我已经把我最高的爱献给了白兰地。”
他的表情充满了明快的讽刺和自我嘲弄,这使得他看上去有种轻而易举愚弄人的魅力,让人感到恼火的同时又不免产生羞愧之情。
布鲁恩厚实而忠诚的嘴唇动了动,“兰德斯,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必解释,您和国王的意思我已经搞明白了,非常的清楚,没有任何疑问。”
兰德斯站起身,手掌按住拐杖,他虽然是个天生的瘸子,但身形高大结实,即使是在王宫的侍卫长面前依旧毫不逊色,他身上没有那种贵族式的忧郁,强而有力的精神如钢铁般附着在他的灵魂上,他或许不高贵,但绝对不软弱。
“幸运的是今天才刚有人说他爱我,”兰德斯笑得很讽刺,“看,我们已经解决了一大半问题。”
布鲁恩愣住,立即追问道:“是谁?兰德斯,是奥斯的姑娘还是王都的淑女?”
“王都的淑女……”
兰德斯玩味一笑,“这形容倒是恰如其分。”
兰德斯叫来比尔送客,可怜的布鲁恩侍卫长被忠实的侍从揽着肩膀往外走,布鲁恩不断回头对笑得有些不怀好意的兰德斯大喊,“兰德斯,告诉我,那个姑娘是谁——”
经验丰富的比尔一听就知道亲王又在逗弄人了,“侍卫长大人,快走吧,王宫不能没有您的护卫。”
出来的时间确实有些久了,想必国王还等着他的回复,布鲁恩一面往下走,一面问比尔:“兰德斯认识了什么姑娘吗?”
比尔忍着笑道:“或许吧,您应当知道的,亲王不会向我们透露他的小秘密,他是位害羞的绅士。”
送走了侍卫长,比尔快步回来,兰德斯扣子解了大半,衬衣打开,中间露出流畅的肌肉线条,童年留下的伤疤若隐若现着,面上露出很不痛快的神情,“这间房没有浴室。”
比尔道:“您稍候。”
比尔脚步转向门外,肩膀仍向着屋内,微笑道:“亲王大人,侍卫长一直关心着您,您就别同他开玩笑了,他是个固执的骑士,会将您的玩笑当真的。”
兰德斯抬眸扫了自己的忠仆一眼,“五分钟之内,如果你解决不了浴室的问题,我就把你剃光了送回奥斯的羊圈,我发誓这不是玩笑。”
比尔立刻就跑了。
他们的亲王虽然很爱开一些让人头疼得非常要命的玩笑,但大部分时候,他是绝对的言出必行。
只花了两分钟,能干的比尔就解决了问题。
“修道院里有公共浴池,离这儿不远,有个修士愿意为我们带路。”
这个方案得到了否决,兰德斯没有直接地说不,只用了他插在腰间的双臂和胸前肌肉前后的收缩回答了比尔,比尔马上给出了第二个方案来平息亲王的怒火,“当然,亲王大人您怎么能使用公共的浴室呢,幸运的是,尤金神父那间屋子里有单独的浴室,顺带一说,我刚才上楼问过,他已经同意让您使用了。”
比尔耸了耸肩,“如果您对此仍不满意,那我只能建议您回王宫去了,王宫的浴池像马场那么大。”
兰德斯弯腰揪起行李中的衣物,双脚带着风地走过比尔身边,“感谢你的建议,回奥斯后,我会为你单独修个羊圈。”
比尔追上去,倒不是为自己未来的居住环境争取些什么,而是喊道:“注意您的穿着,别再在尤金神父面前失礼了!”
兰德斯甩了甩手,大声回道:“放心,他是个瞎子——”
比尔捂住了脸,亲王的吼声像头雄狮一样回荡在整个神父楼中,他真是对善良的神父感到抱歉,比尔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上帝保佑,让亲王早点受洗然后从这里滚蛋吧!
楼上的门半开着,窗户同样也是,闷热的屋子里只有那么一丝可怜的风,兰德斯在踏进屋子时意外地发现年轻的神父正跪在窗边的神龛前。
黑色的低级神品制服在人站立时看上去直上直下,如同长筒一般将人包裹,此时却在神父腰后的位置深深凹陷了下去,又向下遮掩住那浑圆而挺翘的部位。
兰德斯愣了愣神,年轻的神父似乎听到了脚步声,脸庞微微向右偏了偏,柔顺的金发在他后颈轻轻拂过,“浴室在我的卧室里。”
兰德斯回过了神,充满了讽意的一笑,“多谢您的慷慨。”
“您不必致谢,”神父微微低着头,“我喜欢力所能及地帮助我所能帮助到的人。”
然后收取一大笔高昂的费用,兰德斯这么腹诽着,大踏步地拄着拐杖走入右边的卧室。
乳白的浴缸里已放满了水,显然比尔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做事做到如此尽善尽美,唯一的可能性是那神父刚好预备沐浴,水才准备好,比尔就来了。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兰德斯眉头紧皱,在浴缸边站立了一会儿才伸出手,极为勉强地将手在水面上一撩而过,水是热的,兰德斯抬起湿漉漉的手指在鼻尖闻了闻。
上帝保佑,只有清水的味道。
轻轻地松了口气,兰德斯脱了衬衣,抽出腰间的铜色皮带,很快地将自己脱了个干净,将拐杖放在一旁,他抬脚进入浴缸,浴缸里的水随之一涌。
热水使人觉得舒适而放松,兰德斯双手搭在浴缸边缘依旧皱着眉,布鲁恩所传达的两个“建议”从客观的角度来看是适当而对他有帮助的。
迎取一个贵族的女儿,接受红衣主教的洗礼,他之后的路会顺利许多。
尽管贵族阶层们厌恶他的丑陋,教廷们鄙夷他的无礼,可他们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来帮助他。
帮助……
兰德斯嘴角扬起个讥讽的笑。
他想到刚才那位神父说的。
不知道贪婪的神父发觉自己的位置马上要被红衣主教所取代,他的敲诈即将落空时又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兰德斯体内升起了那种一贯的比恶作剧还要更邪恶一点的恶意念头。
这使得他感到兴奋。
兰德斯很快结束了沐浴,他不像王宫里的那些贵族一样用那么多香薰精油,擦干身上的水渍,他穿上新的衬衣长裤,头发有点湿淋淋的,可他不是很在乎,拄着拐杖出了神父的卧室。
神父仍然跪在神像前,他双手交握,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眼睫毛像云遮蔽了太阳一般挡住了他那双美丽的眼睛,看上去多么虔诚。
对于瞎子来说,闭眼和睁眼又有什么分别?
装腔作势的家伙。
拐杖落在神父身边,神父抬起脸,他仿佛能看见似的睁开眼睛“看向”兰德斯。
沐浴过后的亲王身上祛除了汗水的味道,他闻上去清新又干净,像一棵雨后的橡树,莫尹不动声色道:“亲王,浴室用得好么?”
“好极了。”
亲王的语气听上去很温和,“感谢您的帮助。”
“这不算什么,”神父的语气也很温和,“您如果有需要的话,欢迎您随时来使用。”
“神父,请原谅我一开始的无礼,您的确如您所说的一般像上帝那样爱着我,乐意帮助我,可我却不得不遗憾地通知您我已不需要您的帮助了,”兰德斯微微俯身,好可以观察神父面上神情的变化,“伊诺克主教即将返回王都为我洗礼。”
很遗憾,神父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他看上去是那么平静,平静到了兰德斯以为他已经对此知情,或许王宫里先一步通知了他,让他这个低级的神父打消为尊贵的亲王洗礼的念头?
“不,”神父浅色的嘴唇上下开合,温和而坚决地像是做决断般道,“我不允许。”
兰德斯脸上为看笑话而提前预备的笑容僵住了。
年轻的神父微微仰着脸,“亲王大人,上帝派我来指引您走到信仰的这条道路上来,从您给我写信的那一天起,我已经接受了上帝交给我的任务,伊诺克主教是位信仰虔诚值得尊敬的好人,但他不能将您引到正确的道路上去,只有我能完成这个任务。”
兰德斯嘴唇向上勾了勾,他打量着面前这个口出狂言的神父,轻声道:“只有你?”
“是的,只有我。”
神父站起身,他的个头比起亲王要矮上一些,他的表情是理所当然的平静,“我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我的感觉却比任何人都要敏锐,亲王大人,伊诺克主教会被您愚弄,他会被您骗过去,误以为您的誓言代表了您对上帝的忠诚,而您却绝骗不了我。”
神父将脸转向亲王胸膛的方向,鼻尖轻轻动了动。
兰德斯讥讽地一笑,“亲爱的神父,您的感觉方式和我的猎犬相比好像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告诉我,您闻到了什么?希望是比受伤的鹿更有趣的东西。”
神父面上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恼怒,他平静道:“尊敬的亲王,我从您身上嗅到了仇恨、愤怒、悲伤……当然,这些味道并不能掩饰您身上最浓烈的那股气息,我想,那股气息应当叫作‘征服’,您想要征服这片大陆。”
“你是说我想当国王了?”
兰德斯的语气不以为意。
神父道:“不,我指的是奥斯顿大陆。”
尽管知道面前的神父看不见,兰德斯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惊讶的神情。
这年轻的神父竟然真的看穿了他的心思——
即便是他的父亲、舅舅、身边最亲的仆从,他们都对他这几乎有些异想天开的野心一无所知!
奥斯顿大陆已分裂了两百多年,不是没有强大的国家和自以为是的君主想过要重新统一这片大陆,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失败了,莱锡是个正在向下走的国家,他是个瘸腿又丑陋的亲王,可谁也不知道在他残破的身躯下竟酝酿着这样大的野心,而他对此毫不胆怯,信心十足。
我为此而生,我将统一且统治整片大陆。
兰德斯就是这样坚信着。
每一个完成伟大事业的人在事业真正做成前都不会过分张扬,所以兰德斯从来没有表露过自己的野心,对任何人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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