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等什么?指望我说不用谢?做梦去吧。”
布鲁斯笑了。他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和出现在各种场合时花花公子的形象不同,他此刻看起来更像个大男孩,几乎有些狡黠。
“我走了,”他说,越过康斯坦丁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再见,嫂子。”
“嫂你妈啊!”康斯坦丁咆哮道,“滚!滚滚滚!”
“滚开。”查尔斯有气无力地说。
他从不会用这种语气和这种词跟杰说话,然而杰一点也不生气。他坐在查尔斯身边,把果盘往查尔斯手边推了推,又哄又劝:“再吃点吧,查尔斯。人怎么能不吃东西?你都瘦了。”
“这才一天不吃,怎么可能会瘦。”查尔斯嘴硬道。
但他们都知道杰说的是实话。
他们还是吃不下正常的、普通的食物,唯独只对这些卵接受良好。杰已经吃掉了果盘里三分之一,查尔斯只在最开始尝试了几个。
两个人的精神状态迥然不同:杰面色红润,容光焕发,连指甲盖都透出健康的光泽;查尔斯却形容枯槁,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大病似的,皮肤透着青黑。
而且查尔斯真的瘦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衣袖变得宽大了许多,原本贴身舒适的柔软衬衫变得空荡透风,查尔斯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手腕和臂弯出突出的血管。他甚至能看到血液在里面流淌时鼓起的痕迹,尽管这似乎更像是一种怪诞的幻觉……这个卵到底是什么东西?它有致幻作用吗?它是不是有什么成瘾性?
查尔斯坚持着不肯吃。也许明天就好了,他想,尽量忽视着心里愈来愈强烈、尖锐的饥渴的尖叫。
身体里酸痛难忍,好像血管中流淌的不再是血液而是胃酸,此刻那些能够融化骨骼的强腐蚀性液体正缓慢地消化着他自己的身体,先是脂肪,紧接着就是肌肉,最后会轮到血和皮肤,甚至骨骼、毛发——
然而,就算是这样,他的腰带却始终没有变松。
那并非是因为腹部的脂肪没有减少。实际上他自己偷偷摸过,也查看过,他已经拥有了至少要在健身房里挥洒好几个月汗水才能塑造出的完美腹肌,轮廓分明,腰线清晰。
事实是他的腹部脂肪确实消失了,而腰带为什么没有变松……那是个让查尔斯恐惧到不敢深想的问题。
杰仿佛一点也不懂情况。杰好像根本不觉得事情有什么异常。
“你就不觉得不对吗。”查尔斯忍不住问。他说话间咳嗽起来,咳嗽中夹杂着清晰的水声,就好像他的肺部或者别的什么器官也溶解成了肉糜。
杰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
“也不是不觉得奇怪。”他说,眼睛闪闪发光,往日迷人的光晕此刻却叫查尔斯毛骨悚然,“这个岛肯定有什么问题,老板也肯定有什么问题,说起来,老板的妹妹和她的男朋友也挺怪的,特别是她的男朋友,是叫希克利那个吧?他一直鬼鬼祟祟的,始终避开老板;哦对了,说到这,导演也很奇怪,你不觉得吗?”
“你知道!”查尔斯震惊地说,“你知道你还——”
“有什么关系。”杰粗暴地打断了他,用更高的声音压倒了查尔斯的气势,“有什么关系啊,查尔斯!你老觉得我没长大,我们到底是谁没长大?我承认你考虑事情比我更多更细致,但是你考虑完毕之后呢?接下来你是怎么做的?”
“我那叫谨慎——”
“你缺乏冒险精神,查尔斯!”杰大声说,“我知道肯定有什么不对的,可是老板他们都还活得好好的不是吗?事后可能会有不少后遗症,可是——想想看,查尔斯,如果我们能在老板这里站稳脚跟,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这就是你为什么染上——”
“但我得到了机会,查尔斯!”杰厉声说,“你哪点都比我优秀,查尔斯,学历、能力、长相、家世,你都比我强,但是我们现在却站在差不多的位置。你想过为什么吗?你真的思考过吗?为什么要假装不知道?”
“……我不能那么做。”查尔斯的声音低了下来。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查尔斯,你到底爱我哪一点?”
查尔斯神思恍惚。他迷蒙地看着杰,仿佛一道歪曲的阴影笼罩下来,某种迷乱的、绚烂而腐臭的东西在杰的身体里生长盘旋,那并不是来到这座岛上才出现的东西。
那是杰本来就有的。那是杰的本质。那甚至是他之所以爱上杰的原因,那是他无数次屈从于杰的心血来潮和疯狂行径的原因。
他不禁想这是否就是老板在无数面试者中选中了他们的原因。她一眼就认出了杰是什么人吗?她一眼就认出了他自己是什么人吗?难道她糟糕透顶的名誉下,实际上隐藏着聪明、睿智的头脑吗?
“尝尝。”杰说,他捧起查尔斯的脸颊吻他,唇齿间浸着花蜜般的香气。这个吻既像是情人又像是母亲,既像是祝福又像是诅咒,查尔斯神思恍惚,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唇。
这是伊薇对查尔斯和杰说的第一句话。
夕阳沉沉地坠在海平面上,同海面的倒影糊成一团,像个拙劣的画家没能碾匀的颜料块,各种色彩乱七八糟地搅和在一起,东一抹、西一坨,笔触狂放到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笔刷擦过颜料后的丝缕状线条。
杰神态自若,笑着说:“可能我们有点水土不服吧。岛上的食物我们都吃不大习惯,而且昨晚我们也没怎么睡好。”
“……”查尔斯没说话。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样吗。”伊薇漫不经心地说。她显然丝毫不关注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更不关心自己送出的礼物获得了什么样的待遇。
不过,她确实多看了查尔斯一眼:和兴高采烈的杰不同,查尔斯的身体不自然地紧绷着,手指握成拳头贴在裤缝上。他看上去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把手伸到别的地方去。
“查尔斯。”伊薇转向他,“你还好吗?”
“……”
“如果实在是身体不舒服的话,我就叫船过来送你们回去。”伊薇抬起手,仔细地欣赏着她绘制着华丽图案的指甲,“毕竟,除了女主角以外,这场戏缺了谁都能正常运转。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们没用——只不过你们在这里确实没什么用。”
杰笑着摇头:“我们没问题的,老板。谢谢你的好意。”
查尔斯的眼珠转动着,跟随着伊薇的视线,也盯着她的手指和指甲看。
伊薇的指甲上次还不是这个模样。这是新做的。可是,在这么个都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居住的荒岛上,究竟谁给她做的指甲?
那不可能是她自己。先不说伊薇的画工有没有好到这个程度,在指甲盖上也能栩栩如生地绘制出芝麻粒大小的美艳蝴蝶;能确定的是伊薇是纯正的右撇子,左手什么都干不了,而她两只手上的图案都是一样的华丽与精美。
杰已经把查尔斯的问题问出了口:“老板,你的指甲是?”
“导演临走前给我画的。”伊薇说。
她抬起手,手指在半空中轻柔地舞动,画中的蝴蝶仿佛突然间活了过来,追着她的手指翩翩起舞。但再一细看,那些蝴蝶都还保持着原样,纹丝不动地停驻在她的指甲上。
“让这种级别的大画家做这种事情还真是怪不好意思的。”伊薇啧啧称赞着,“不愧是……随便几笔都那么完美。”
查尔斯木愣愣地坐在边上发呆,没再参与到接下里的对话当中。伊薇也并不介意,她转过头,眺望着森林的方向,端起茶杯送到嘴边。
杰陪着笑脸,既是在找话题,也是真的很好奇:“所以,我们的导演过去是一位画家吗?一定很有名吧?”
“有名。”伊薇念叨了一遍,突然被这个词逗笑了。她捂住嘴,将声音藏在指缝中,断断续续地说:“嗯、对对,他是个有名的画家。是的,有名。”
“可惜艺术品收藏并不是我玩得起的游戏。”杰盯着伊薇的指甲,言辞之间的遗憾倒是非常真诚,“否则我也想收藏几幅他的作品……我不了解艺术,但光是看着它们就觉得赏心悦目。我想他一定是位相当杰出的画家。”
“他不卖画的。”伊薇说,“不过他还是非常热爱画画,如果你诚恳地请求了,他应该不会介意给你画点什么。”
“那可真是太好了。”杰眼前一亮,“可惜我们还没正式地见到过这位导演先生,更别说跟他搭上话了。他怎么称呼呢?”
“桑西。”伊薇说。
杰点点头,记下了这个名字。他转而担心起了别的事情,热心地打听道:“这位桑西先生过去有过做导演的经历吗?”
“没有。他一辈子都是个画家,从来没干过别的事。”虽然是这么说,伊薇看上去一点也不担心电影拍出来之后出现什么质量问题,“他有没有经验是无所谓的。说到底,这部电影几乎没有什么剧情,他只要能捕捉到最美妙的构图和镜头就可以了。在这一点上,我完全信任他。”
“不过你们还没和他正式见过面吗?”伊薇说,“他昨晚去森林里面了,这里只有一条路,我以为你们肯定碰见了呢。”
查尔斯突然从神思恍惚的状态里退了出来。他转过头,全神贯注地盯着伊薇。
“他昨晚……也在森林里面?”杰的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他的表情略微僵硬,但还强撑着笑意没散,“他去那里干什么?”
“一个画家去了奇怪的地方,还能干什么?写生啊。”伊薇理所当然地说,“他回来的时候还跟我说这一趟不虚此行呢。”
伊芙琳和希克利站在花海的边缘,感到无处下脚。
在这样荒僻的地方看到了满地的尸体,怎么想都是惊悚向的发展。但是,这些尸体并非人类,而是翅膀偌大、色彩斑斓的蝴蝶。
它们比花朵本身都还要大得多,整个翅膀完全打开时几乎有婴儿的脸那么宽。正是因为翅膀如此宽大,它们才能被盛开的花朵承托着,仿佛漂浮在花海之上,成了一片美丽的、尸体的海洋。
……不,其实它们并不算美丽。
死去的蝴蝶们都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就像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锦缎,又像是锈迹斑斑的金属薄片。黯淡,老旧,干枯,这就是这些尸体所给人的第一印象——然而,在那病态的、已经逝去的躯体上,在那些枯萎、皱缩、干裂、破损的蝶翼中,仍旧残留着昔日的荣光。犹如熔金般耀眼的朱红赤金,能被阳光穿透的枫糖浆般的甜蜜浅棕,纯净如洗的天鹅绒般的雅致铅灰……斑斑点点,宛如玫瑰花窗般的纹理。
每一具小小的尸体都像是开到残败的花。这是死亡之美,阴郁之美,恐怖之美。
而在尸体的花海正中,一座白色大理石高台骄傲地屹立着。它方方正正,极尽简洁,完全就是个规则的长方体。这种东西谈不上美或者不美的,然而,它所带来的冲击力,实际上却反倒比这片死亡花海更为强烈。
“雅各,”伊芙琳说,“看看这。你怎么想?”
希克利诚实地说:“我想回家。”
“你的家在哪里呢?”
“……也许呆在这里更好。至少你也在这里。”
伊芙琳笑了。她牵起希克利的手,拨开齐腰深的花叶与蝴蝶,笔直地朝着高台所在的位置走去。希克利怪不自在的,但也丝毫没有不情愿地跟上了伊芙琳的脚步。他小心翼翼地掸去沾染到身上的鳞粉,但这些粉末越掸越多。他没坚持多久就放弃了,任由那些美丽的尸体碎片纷纷扬扬地飘散和洒落,在他们背后留下了一条五彩斑斓的小路。
“我没想到我们真的会在这里找到尸体。虽然不是人类的尸体。”伊芙琳闲谈似的说。
“请不要因为没有发现人类的尸体表现得很失望的样子。”希克利叹着气,“相信我,人类的尸体绝对不像这些……人类的尸体很恶心。”
“具体是什么样子的?”
“要看尸体处于什么阶段。没有开始腐烂的人类尸体就像做得很劣质但是同时又过分精致的蜡像,其实并不算恶心或者恐怖,但是又非常恐怖和恶心。”希克利打了个活灵活现的比方,“就像把樱桃吃到碗底后,发现从最底下还残留着水迹的樱桃里正往外钻出白色小虫一样。就是那种感觉。”
“哦!”伊芙琳说。
“你实际上没有听明白对吧。”
“因为我从来不洗樱桃。我也没见过那种白色的小虫子。”伊芙琳说,“像这种水果,不是买回来之前就已经清洗消毒并且密封好了吗?”
“当我没说。”希克利放弃了解释。
“别难过,雅各,这是常有的事。”伊芙琳安慰他,“我们无法互相理解,并不是因为彼此的能力有所差异,仅仅是因为我们过去的经历完全不同。”
她这样安慰反而让原本没办这放在心上的希克利真的郁闷起来了。
“我不需要解释说也知道我们之间的差距很大……”他情不自禁地说,“你——伊芙琳,你——我是说,你对我,你觉得我——”
“雅各应该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吧?”
“嗯?嗯。”
“爸爸和妈妈都是忠诚的人,各方面的条件也很适配,也没有什么婚外的激情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无论从那个角度看,他们都完全没有理由不让人觉得恩爱。”伊芙琳说,“我想他们就是普世价值观里最完美的那种夫妻了。”
“你说普世价值观,所以你……”
“爸爸在工作,妈妈在照顾我和姐姐们。分工就是这样。他们做好自己的工作,晚上睡在同一张床上。”伊芙琳又说,“你觉得我是想批判他们吗?才没有呢,雅各,我想他们最完美的一点就是从来都不交流。他们不用交流就能知道该怎么做。”
“呃。”希克利说。他其实没有听懂伊芙琳到底在说什么。
突然之间,伊芙琳不那么妙语连珠了。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伊芙琳承认道,“我……其实我和你说话的时候总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可以和你聊姐姐,聊作品,聊传说,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聊起我。”
“噢。”希克利说。他渐渐有些听明白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确定,雅各。你心里好像有一套确定的标准,确定的逻辑。我……我很不确定。我想我唯一确定的事情就是,人终有一死。”伊芙琳说,“我想……我想,人终有一死,而我希望……我想,我希望在这最为确定的确定中,确定有你。”
第151章 第五种羞耻(23)
“就是这样吧,我想。”伊芙琳紧接着说,“这就是我的想法。虽然我其实还有很多话可以说,但写作这件事然而更让我明白另一个道理。语言、文字的力量是无限的,它高度凝练,超脱于物质;可是,我们毕竟都是人。我们的思想依托于身体,因此,无限强大的力量,却反而会在最微小的行动面前溃不成军。”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雅各,让我们把具体的情绪当做一种留白,好吗?我们可以说很多话,也可以什么都不说。”
“……嗯。”希克利说。除了赞同,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们继续一前一后地越过花海。高台的距离突然变得太近了,近到这段路程变得太短。他的心砰砰乱跳,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扬。
伊芙琳不再说话了,她确实觉得说到这就已经足够,没有别的话可以再说。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许尴尬。有些紧张。一团火在他们之间燃烧,尽管周围风平浪静,他们走得也并不快,可无论是伊芙琳还是希克利都感觉他们仿佛在冒着风雨往前奔跑。
往前奔跑……奔跑着,身体与灵魂也飞扬着,激烈的情绪在他们的心中熊熊燃烧,那感觉也的确像是奔跑一样。跑到呼吸跟不上需求,跑到鼻腔刺痛,肺部火辣;跑到双腿酸软,喉咙干涩,跑到耗尽浑身的力气,然而仍旧有奔跑的激情在心底源源不断地涌出,沸腾着,开水般咕噜作响。
好像有猫在身体里咕噜叫。
“雅各。”伊芙琳突然停了下来。
希克利被惯性带得往前多走出几步才停脚。他就站在伊芙琳的身前,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他能看清黏在伊芙琳鼻尖上的几缕乱发。他几乎是不经思考地将它们从衣服领的脸颊上拂开,然后,他才注意到伊芙琳的笑脸。
“雅各!”伊芙琳笑得两眼都弯弯的,晶亮的光芒从两弯眼睛里映出来,“雅各,我好高兴!”
“我……我的情绪应该不能算是‘高兴’。”希克利说。